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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0月21日 陰 文人公墓和沙皇城堡

去北地,再去北地 作者:陳保平 陳丹燕 著


1993年10月21日 陰 文人公墓和沙皇城堡

上午,伊琳娜帶我們去她丈夫墓地。

她早早起來煮咖啡、雞蛋,利索地在面包上涂上黃油,夾了小腸子,裝了一口袋。她說請了一位雕塑家為她丈夫墓前的雕塑修整,這是為那雕塑家準備的午餐。

天氣異常寒冷,瓦格里娃公墓?jié)M地黃葉,散發(fā)著腐爛的氣味。墓地大約有一平方公里大,高高的樹叢幾乎要把天空遮去,幾輛鏟葉車開來開去,“突突”聲打破了墓地的寧靜。伊琳娜告訴我們,這個公墓也叫“文人公墓”,這里埋葬著五十年來俄國的詩人、作家、導演、演員、畫家、音樂家,包括葉賽寧、維什斯基、拉什金……他們活著的時候也許都有過激情、憂傷,有過猜忌、爭吵和歇斯底里,有過愛與被愛,但現在都靜靜地躺在了這里。他們一人占了一小塊土地,四周圍著俄羅斯特有的黑色柵欄,有的墓碑上有照片,有的沒有。有的夫婦埋在一起,有的一生一世都是孤獨者。我看見墓碑上有許多年輕的面孔,他們的微笑與嫵媚讓我感到虛幻和寒冷,但我走在墓地與墓地之間的林徑中,又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生怕驚動那些不安的靈魂。

伊琳娜丈夫墓前是一個少女的雕塑:她的頭悲傷地埋在膝蓋上,兩手緊抱小腿。歲月流逝,少女身上已長出了青苔。伊琳娜把這個雕塑取名為“你和我”,她嫌少女的腿不夠好看,所以請人來重修。雕塑家五十多歲,滿臉銀灰胡子,一個類似馬克思的腦袋,眼睛慈祥而冷峻,穿一件舊工作服,一手拿鑿子,一手拿榔頭。他說他手臟,不與我們握手了。他沉默寡言,沒有笑容。有的人內心積郁的東西太多,就不太容易笑了。伊琳娜請我們與他一起拍照,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是不變的表情,這種表情與他雕塑時的沉思是一致的。當一縷陽光照在他半明半暗的臉上時,他本身就是一尊藝術家的雕塑。他是我想象中藝術家的樣子,我想他可能是伊琳娜丈夫的生前好友,或者他十分崇拜自己同行的才華,所以他能這樣七八個小時站在寒風刺骨的墓地里工作。

埋在這里的還有一位伊琳娜夫婦的好朋友尤莉,她是一位著名的冰上芭蕾舞演員。她長得異常美麗,活著時,伊琳娜的丈夫為她畫過畫。畫家患白血病死時,是尤莉與伊琳娜一起為他下的葬。四年后,尤莉自己也患白血病死了。伊琳娜說,尤莉生前住她家時,睡的就是我們現在睡的那張床。

文人公墓建于一百年前,大約安放著兩三千個墳墓,其中最大一個圓頂石屋里面,埋藏著普希金的家族。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蘇聯的文人選擇了這里為自己的安息之地。

我們輕輕走在縱橫交錯的墓地里時,迎面走來一支葬禮的隊伍。四個人抬著扎黑布條的棺材蓋,另四個人抬著棺材,前面的人捧著遺像和鮮花。棺材里躺著的是一位年輕的作家,大概只有三十多歲,他穿著黑西裝、白襯衣,系著領帶,十分瘦弱。隊伍很長,緩緩移動著,沒有一點聲音。這種集體的沉悶和悲傷簡直讓人要逃走,但我又很想看最后入土的情景,或者說是想借此機會向所有埋在這里的文人表示一份悼念。

我緩緩跟在隊伍后面走的時候,想到的是:這樣一群被稱作文人的人,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他們可能大都長得比較瘦弱(如果體魄很強壯,他也許就會去從政,這樣,他就離開了文人的圈子);他們大都很敏感,由于敏感,他們對這個世界就會有過多的困惑和疑慮;他們還常常是善良的,但這種善良多少有點怕弄臟了自己的羽毛;最重要的是他們常常是軟弱的,退縮的,世界對他們是巨大的風車,而他們又在心里嘲笑堂·吉訶德,他們的優(yōu)雅、優(yōu)越就在這一份嘲笑中實現了。當然,也有例外,這是這群人中少數的天才。

我記得愛倫堡記述過一位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一位悲壯的俄羅斯女性。她常常自問:詩和現實生活中的創(chuàng)造,哪一樣重要?并回答說:除了形形色色的寄生蟲外,所有的人都比我們(詩人)重要。茨維塔耶娃從來沒有逃避生活的意思,她愿同人們生活在一起。她從來不把孤獨當作綱領,這是該詛咒的東西,而她事實上一直是孤獨的,她和詩歌的關系也是復雜而痛苦的。她說:詞能代替思想,韻律能代替感情嗎?詞產生詞,韻律產生韻律,詩行中產生詩行。而同時,她又是詩歌的俘虜,她在給愛倫堡的信中寫道:“……那就是我,亦即一個既沒有外套又沒有長衫的骨頭架子,最好是被剝得精光的我。構思、修辭、借喻——所有這一切或多或少都是擺樣子的贗品。你所要求我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它我就不成其為我了……”愛倫堡寫道,她從少年時代直到去世始終是孤獨的,她的這種被人遺棄同她經常脫離周圍的事物有關。她說:“我愛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以永別,不是以相會,是以決裂,不是以結合而愛的。”她充滿熱情的時候,把生活中許多東西都稱為自己的朋友,而友誼一旦中斷,她就又一次同幻想分開。但是她也有一個始終不渝地忠實于她的朋友:“是的,有個人已經被愛上,這個人就是桌子?!薄膶懽峙_就是詩。茨維塔耶娃曾在一首詩里談到自己的兩個女人:一個是純樸的俄羅斯婦女,鄉(xiāng)村牧師之妻;另一個是波蘭的貴婦人,舊式的禮貌和叛逆性格,狂妄自大和羞怯靦腆,書本上的浪漫主義和淳樸的心靈,她都兼而有之。愛倫堡最后說:“我生平見到過許多詩人,我知道,一個藝術家要為自己對藝術的酷愛付出多么大的代價,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還沒有一個比茨維塔耶娃更為悲慘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判性意見,個人的悲劇——除了詩歌以外,所有一切都是模糊的、虛妄的。”

茨維塔耶娃不就是一個典型的文人嗎?難道她不是超越一般文人之上的嗎?可這又怎么樣呢?也許文人中的天才也可有可無,世界不會因為缺少詩歌而停止前進,世界把詩歌拋在后面大踏步地前進,這便是文人的命運。但真正的文人,誰心里又不蕩漾著幾分詩意呢?這又何嘗不是命運呢?

我在離開文人公墓前,看到了一個九歲女孩的墓碑,上面寫有葬于1992年,這塊墓地比一般文人要大兩倍。我問伊琳娜,這孩子與文人有什么關系?伊琳娜說,現在不管了,她父母有錢,買了這塊地,就可以安葬。文人公墓的歷史從此要結束了。

世界上還能找到一塊純粹屬于文人的地盤嗎?

“黃昏時分,我們非正式地拜訪了克里姆林宮,此地是沙皇居住的古城。”

公元1744年6月,當德國恩哈特·紫普斯特公爵之女索菲與俄羅斯皇太子訂婚約,首次訪問克里姆林宮之后,她在回憶錄上寫下了這段話。索菲原為新教徒,后因改信希臘正教便易名為葉卡捷琳娜,這位女子就是俄國歷史上著名的開明專制君主——凱薩琳二世,即葉卡捷琳娜二世。

我們來到克里姆林宮時,已是黃昏時分,用陪我們來的留學生的學生證買了門票,只有二百五十盧布,如果外國人要一千二百盧布。

巨大的無名烈士墓前,長明火仍在燃燒,漆黑、蒼勁的細樹枝遮掩著烏斯潘斯基教堂五個金光輝煌的圓頂。長長的克里姆林宮紅墻的冬天讓你感到溫暖,前面是一條落滿雪花的護城河,幾只像樹一樣漆黑的烏鴉繞著教堂的金頂盤旋。這一刻,這里的高貴、寧靜、蒼涼確實很難用文字來表達,這是我在莫斯科看到的最美的景致。

克里姆林宮矗立在莫斯科河北岸,正當市中心。它占地約二十六畝的建筑群,巧妙地被一道長兩千三百米的紅磚墻環(huán)繞成一個三角形。城內以擁有金光燦爛之圓形屋頂大教堂及壯麗的宮殿為主,并列著許多歷史悠久的建筑群,它確可視為集結了俄羅斯歷史結晶的偉大建筑。在俄語中,“克里姆林”的原意則為城堡,是十二世紀時,從一個木柵圍起的小鎮(zhèn)發(fā)跡而起的。莫斯科和克里姆林宮,最早在軍事上或政治上都扮演著無足輕重的角色,然而它得天獨厚的經濟環(huán)境——水運方便、土地肥沃、森林資源豐富,因此很迅速地便發(fā)展起來。到了1237年蒙古兵團攻陷了莫斯科,首當其沖的就是克里姆林宮,它被破壞得片瓦不留?,F在我已很難想象,這陣蒙古旋風瞬間席卷了俄國全境,從此展開了長達兩百年的蒙古欽察汗國統治時期。但是,在異邦鐵腕鎮(zhèn)壓之下的莫斯科公國,依舊積蓄了一些國力,不久即成為民族解放及統一東北俄羅斯的主力。他們趁勢向外擴展,包括“克里姆林”(城堡)內修筑大公宮殿、行政機關、貴族宅邸、修道院等等,使得克里姆林宮在十五世紀末頃刻間成為一顆燦爛之星。莫斯科公國躍升為強國后,便邀集了許多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名建筑師,陸續(xù)建造了許多新的城堡、教堂、宮殿等,這股建筑熱潮一直持續(xù)到十六世紀末。

現在,當我們走在這座古老城堡的雪地里,面對這一群無聲的壯美建筑,當我們細細追懷那些刻在宮墻上的過往滄桑,才知道這個民族有著何等悲壯的背景。歷史上,克里姆林宮所遭到的浩劫,計有:十七世紀初波蘭軍隊的占領,十九世紀拿破侖之遠征,以及俄國大革命危機的沖擊。尤其是1812年,拿破侖率領五十萬大軍進攻俄國,同年9月14日占領了莫斯科。這時,莫斯科市民自行放火焚燒市區(qū),全市化為一片瓦礫,因此,法軍只好在殘存的克里姆林宮中宿營。為了報復,法軍竟然把克里姆林宮中無與倫比的“伊凡大帝鐘樓”當作炮轟的目標,將烏斯潘斯基教堂作為騎兵的馬廄,把圣像當作燃料,大批的金銀財寶被掠奪一空。一個月后,法軍在糧盡援絕、寒雪刺骨之下全軍撤離,這時,莫斯科已成為一座不折不扣的廢墟。然而,炮火盡管再熾烈,劫后余生的克里姆林宮卻每每能從頹廢中再復建,這是俄羅斯民族不屈不撓性格的象征。

冬天的莫斯科,一過五點,天就很快地暗下來,我們不得不選擇阿爾汗杰利斯基教堂作為參觀的重點。這座改建于十四世紀、再建于十六世紀初的教堂,是由一個叫諾華的意大利建筑師造的。教堂有六根柱子,五座圓頂,是傳統的俄羅斯教堂。里面陰森森的,但精美無比,所有建筑物正面都加上一些裝飾性的柱子,而內墻上在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間加上了圣畫像,柱子上也都是歷史人物像,貼著金箔的木制大圣幛,幾乎高達十幾米。中殿處則停放著從伊凡一世到彼得大帝的歷代莫斯科大公及沙皇的遺體及石棺,據說,這嵌著寶石的密封石棺十月革命后都被搬走過,現在又搬回來了。

我這樣記述克里姆林宮也許是不完整的,就像我們有時看到那些贊美的文字以為事情就是這樣,其實,事情往往還有另外一面,克里姆林宮作為權力的帝府,它也有讓人感到沉重、壓抑的一面。比如它的兩千三百五十米封閉的城墻,最高達十九米,厚度在3.5至6.5米之間,城墻上有二十座高塔,作為瞭望與警示,每個塔中都有炮手及射手的位置,還備有許多秘密通道。此外,這里的有些塔在伊凡四世期間,還做牢房之用。建于1680年的沙皇之塔是供皇帝眺望處決要犯用的。當那座“伊凡大帝鐘樓”的黃金圓頂落成之時,俄國正發(fā)生大饑荒,許多人餓死荒野,盜匪四處劫掠,各地暴動接連不斷。而童話般的圣巴西里教堂落成時,據說伊凡四世在驚嘆其壯麗之余,為了防止設計者波士多尼克及巴馬再設計出更完美的建筑,竟下令將他們的雙眼挖掉。

法國鳩斯迪努侯爵于十九世紀,從當時的資產階級重鎮(zhèn)巴黎來到了尼古拉一世統治下的俄羅斯,他的著作《俄羅斯通信》在往后的一百五十年間,成為西方人想了解這個謎一般的神秘國度時最具權威的導讀書。他將克里姆林宮評為“牢獄、宮殿、教堂”、抵抗侵略者的要塞、壓制國民的城堡、專制君主的支柱、國民的“監(jiān)獄”。這些評語確實十分尖銳,較之新婚時年僅十八的葉卡捷琳娜的描述來說,也許更能為大眾所接受。當時的俄國王室,鑒于國內以右傾路線為主導的反動勢力漸熾,極想壓制歐洲各地風起云涌的自由主義及革命運動,而時刻自詡為“歐洲憲兵”之角色。從這一點來看,鳩斯迪努侯爵是正確的。克里姆林宮尖頂上的紅星亮了,它在褐色的天穹下放著暗紅的光。小時候讀蘇聯小說《古麗亞的道路》,古麗亞說,站在陽臺上看見克里姆林宮的紅星還亮著,就知道國家領導人還在辛勤工作。這之前的幾十年,我們對克里姆林宮的印象完全是童年記憶,甚至不知道里面有這么美麗的教堂。那座被視為十八世紀俄國建筑之杰作的元老院會館,三年前還是蘇聯最高會議及閣僚會議的場所。現在,漂亮的綠色圓頂上的鐮刀錘子紅旗已改為三色旗。

我走在紅場的雪地里,向克里姆林宮雄偉的黑色剪影作最后的道別。我想,假如我有機會再來此地,一定會比今天更輕松、更平和、更細致地欣賞這座建筑的精美之處,而不會過多地追尋那殿堂上留下的變遷的歷史。但我們誰也不能否認,這個融合著古俄羅斯與新俄羅斯歷史脈動的克里姆林宮,將永遠是其歷史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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