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 讀《鶯鶯傳》,話“愛恨”

小說與人生境界十講 作者:李桂奎 著


第一講 讀《鶯鶯傳》,話“愛恨”

【話題探討】

1.《鶯鶯傳》是元稹舊情難忘的“懺悔錄”嗎?請結合元稹人生經歷予以分析。

2.張生與鶯鶯之間是否存在過“真愛”?二者愛情悲劇的根源和實質應該是什么?

3.人們普遍認為,“愛”不需要理由。難道“拋棄”就需要理由嗎?你認為,張生在“拋棄”鶯鶯后所講的那一大套“忍情”托詞是厚顏無恥,還是言不由衷?

4.張生和鶯鶯對他們愛情的“曾經擁有”各自抱著怎樣的態(tài)度?鶯鶯對張生的“始亂終棄”有沒有“愛之深,恨之切”的意味?

5.“有情人終成眷屬”是“瞞和騙”文學的樣板嗎?“西廂”故事的流變是基于中國人愛慕“團圓”的心理嗎?你所期待的“西廂”故事的結局是“始亂終棄”,還是“終成眷屬”?

6.對張生而言,他能否做到“宦婚兩不誤”?為保證“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當今年輕人應該從張生身上吸取些什么?

家喻戶曉的“西廂”故事,源自唐代才子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這部文采飛揚的小說原本講述的是發(fā)生在張生和崔鶯鶯之間的一場“始亂終棄”的故事。根據(jù)小說末尾的交代,其創(chuàng)作緣起大約是,貞元二十年(804)九月的一天,元稹約請老朋友李紳、李公佐在長安城靖安里的家中聚會,便將這個發(fā)生在普救寺里的故事說給他們聽。聽罷,李紳驚奇之余,創(chuàng)作了一首《鶯鶯歌》。元稹隨之乘興寫下了這篇最初題名為《傳奇》的小說。宋人編輯《太平廣記》時,將此收錄,改名為《鶯鶯傳》。因傳中有《會真詩》,人們也稱之為《會真記》。也許,元稹“多情而薄幸”,在津津樂道自己艷遇的同時,或多或少地懺悔了自己的負心;也許,由于人們樂于從小說中推演元稹“多情而薄幸”的人生本真,因而自宋代以來,不斷有人認為其中的男主角張生就是作者元稹的化身。今天,我們未必再去糾纏張生與元稹是何關系問題,借此去索解《鶯鶯傳》所編織的饒有興味的“愛恨”密碼乃是根本。

一、從元稹其人的“女人緣”說起

按照“才子風流”規(guī)則,作為“西廂”故事的原始創(chuàng)造者,洛陽才子元稹秉性風流浪漫,富有“女人緣”。

細說起來,元?。?79—831),字微之,少小喪父,聰明過人,其母鄭氏親授詩書,自幼才華橫溢。十五歲以明兩經擢第,二十一歲初仕河中府。二十五歲與白居易同科及第,并結成情投意合的摯友,后世把他們并稱為“元白”。二十八歲列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第一名。元和初年,應制策又名列第一。元稹不僅仕途春風得意,而且生性風流倜儻,艷遇不斷。

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當二十四歲的元稹還只是一個并不起眼的秘書省校書郎的時候,就得到太子少保韋夏卿年方二十小女兒韋叢的垂青,并結為夫妻。元稹雖然婚娶了大家閨秀,但老岳父不久就過世了,他仕宦生涯中的岳父路線走得并不順。這時的元稹雖然升任為監(jiān)察御史,但說起來依然還只是個小官僚,小夫妻過著用野菜當飯菜、用古槐樹葉當柴燒的貧賤生活。而十分賢惠的韋叢見丈夫找錢為自己添衣服,便甘愿賣掉自己的金釵來為自己心愛的丈夫換酒,尤其是任勞任怨地在短短幾年中便為自己的才子丈夫生了五個兒女。盡管小兩口生活過得比較拮據(jù),但感情上卻算得上溫馨甜蜜。然而,造化弄人,元和四年(809),年僅二十七歲的韋叢一朝染疾,不幸辭世,五個孩子也相繼夭折。此時,元稹也開始了宦海沉浮,他先是升任監(jiān)察御史,繼而又因直言抨擊宦官權貴,被貶到江陵。官場的失意與愛妻駕鶴西去的慘痛可想而知。于是,他寫下了許多悼亡詩,至今流傳的還有三十多首。最著名的當數(shù)《離思》,這首小詩寫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边@一千古絕唱,用世間至大至美的“滄?!薄拔咨健钡刃蜗笞饕r托,表明妻子韋叢在自己心頭已達到無可替代、至高無上的地位。詩中所散發(fā)出的無限眷念之情,不言而喻。另一首《遣悲懷》寫道:“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绷芾毂M致地寫出了引起詩人哀思的幾件日常生活瑣事。人已仙逝,而遺物猶存、物是人非。為免于睹物思人,只好將愛妻穿過的衣裳施舍出去;將愛妻做過的針線活原封不動地保存起來,不忍打開。相憶何深!相思何切!再說,每當看到愛妻身邊的婢仆,也容易觸發(fā)哀思,并對婢仆也平添一種哀憐的感情。除了白天事事觸景傷情,夜晚夢魂也往往要飛越冥界相尋自己的愛妻。含辛茹苦的愛妻離開人世了,生活在富貴中的丈夫不忘舊日恩愛,除了“營奠復營齋”以外,只能在夢里送錢給愛妻。末兩句從“誠知此恨人人有”的人之常情,說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個人之感,突出了自己與韋叢之間同甘苦共患難的悲哀和辛酸。這首詩作于韋叢去世后的第三年,盡管就在這年,元稹在江陵府任上納了妾,一定程度上稀釋了與往昔韋叢的那份濃情,但溢于言表的仍然是他對韋叢的真摯感情。由此可見,元稹終究還是算得上一個“一往情深”的多情人。

按照世俗之見,元稹多情,也不免薄幸,他做過這樣幾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在韋叢尚健在的時候,他曾和著名女詩人薛濤發(fā)生過一段時間的纏綿。據(jù)考證,這段纏綿發(fā)生于元稹三十一歲去蜀中出差的途中,他與時年四十二歲的薛濤得以相會。薛濤是見過世面的風塵女子,特別喜歡元稹這樣的詩句:“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彼氖醵鹊难浞指惺芰俗掷镄虚g所洋溢著的浪漫,薛濤日日與元稹相伴在錦江畔,仿佛回到了青春年華。后來,元稹離開蜀中,兩人還表達了勿相忘的意愿。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韋叢去世不久,元稹一方面在吟詩哀悼亡妻,另一方面卻在江陵納了一個小妾。那位小妾是元稹好友李景儉的表妹安仙嬪。她給元稹生了一個孩子,不料三年后又病逝。歷經早年喪父、中年兩度喪妻又喪子的風霜之后,元稹離開江陵,出任通州司馬,得到名相權德輿的關照。在權府,他又與涪州刺史裴鄖的女兒裴淑一見鐘情,不久便結為伉儷。后來,身為越州刺史的元稹遇見了江南歌手劉采春,劉的美貌與歌喉,再次激發(fā)起他的浪漫之情,他竟然瘋狂地愛上了這位江南美婦,并不惜以給劉采春丈夫一筆錢為代價,將劉采春納為小妾。他們一起生活了七年后,元稹似乎又犯了喜新厭舊的老毛病,將劉采春冷落在一邊。劉采春郁郁寡歡,以跳河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由這些風流韻事,元稹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深情而又不專一,多情而又不免薄幸。當然,在“一夫多妻制”社會里,元稹如此富有“女人緣”,倒也無可過多非議。

元稹受到后人非議較多的還是他游移不定的政治品格。在仕途屢遭打擊后,他變得圓滑世故,轉而與宦官妥協(xié),逢迎宦官崔潭峻,并在他的援引和幫助下,元稹從祠部郎中、中書舍人一直做到宰相;后又受另一宦官排擠,貶為同州刺史。從早期反宦官到后來與宦官同流合污,反倒為士人所不齒。在愛情生活上,元稹既有刻骨銘心的初戀,也有融洽美滿的夫妻伉儷,更有紅顏知己的陪伴。在文學上,元稹與王建、張籍等人一道共同參與老朋友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詩歌革新,并與他聯(lián)手開創(chuàng)了“次韻相酬”的先例。他的詩歌無論長短都贏得好評,長者有《連昌宮詞》,堪與白居易的《長恨歌》媲美,故而“人不嫌其長”;短者有五言小詩《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善于運用生活細節(jié)寫宮女平生遭際,語短意長,故而“人不嫌其短”。作為曾經擁有過那么多風花雪月的一代才子,元稹除了吟詩,還創(chuàng)作了傳奇小說《鶯鶯傳》??傊頌椴抛?,元稹總是能解得風情,懂得浪漫。于是,除了他的詩,他的小說《鶯鶯傳》也足以憑著才情并茂、纏綿悱惻而沁人肺腑。

二、先看張生所謂的“真好色”

《鶯鶯傳》一開始賦予張生以謙謙君子形象,寫他性情溫和、風容秀美、信守禮法。何以見得?小說通過寫他曾經參加了一場朋友發(fā)起的“游宴”活動來證明:在這種文人交往的活動中,常會穿插種種色情表演。別人都紛紛吵鬧起哄,大出風頭,縱情取樂,唯獨張生特立獨行,非常安分守己,保持穩(wěn)重,不為所動。即使年齡已經拖延到了二十三,但還從來沒有真正碰過女色。如此潔身自好,如此堅守的德性,非一般人可及。終于有個與他很接近的人納悶極了,便探問他為何如此堅守。不料,他竟然用著名的“登徒子好色”這一典故提出了自己獨特的“好色”觀:像登徒子那樣一見女人就動心的行為是淺薄而并非真好色,他張生本人反倒是“真好色”,只遺憾沒有遇上可意的。此話怎講呢?他進一步解釋說:“大凡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毖韵轮馐?,我張生既非“登徒子”式的輕薄好色之徒,也非“柳下惠”式的坐懷不亂之士,只是他有他自己追求的非凡俗之人可及的高標準、嚴要求罷了。

過了不久,天緣作合的時機終于來了。一天,張生到蒲州游覽,寄居在蒲州東面十多里處的普救寺。碰巧有個將要回長安的崔家寡婦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說起來,這崔家寡婦姓鄭,與張生的母親同姓。論起親戚,張生當稱呼她“姨母”。這一年,蒲州一帶治安很混亂,連軍人也趁火打劫。崔家財產奴仆很多,不免擔心遭遇不測。正當無依無靠時,她們遇到了好心人張生。說來也很巧,張生跟蒲州當?shù)氐膶㈩I還早有交情,就托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而崔家沒遭到洗劫。過了十幾天,觀察使杜確奉皇帝之命前來主持軍務,軍風得到整肅,社會得以安定。鄭姨母為答謝張生的救助恩德,決定擺一場酒席款待一下他。在堂屋正中舉行的酒宴上,鄭姨母招呼她的兒女出來拜見張生,希望他們以“仁兄”之禮對待張生。先是年少而貌美的兒子歡郎出來拜過,繼而鄭姨母又呼喚女兒鶯鶯出來拜見。可這女孩子推說有病,遲遲不肯露面。鄭姨母一面抱怨女兒不通情理,怪罪她不該怠慢救命恩人,一面向張生解釋、道歉。經過千呼萬喚,又過了好久,鶯鶯終于出場了。只見她穿著平素,不假修飾,環(huán)形發(fā)髻垂于眉旁,面貌豐潤,兩腮緋紅,光彩煥發(fā),艷麗奪人。張生頓時被這女孩子光彩射人的美艷給傾倒了,他情不自禁地急忙跟她見禮。然而,鶯鶯只是冷漠地坐到了鄭姨母身旁,并不拿正眼看他,而且還帶著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身體也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張生興奮地問姑娘的年齡,鄭姨母答話說:“是而今皇上甲子那年七月生的,到貞元庚辰年,已十七歲?!睆埳粩嗟卣以掗_導引逗鶯鶯,但她并不打理,更不接茬兒。直到宴會結束,鶯鶯似乎仍然沒有動半點聲色。由此可見,張生與鶯鶯初見面,并沒有出現(xiàn)“兩情相悅”,有的只是張生“剃頭挑子一頭熱”。

接下去,著迷的張生渴望主動前來尋訪鶯鶯,試圖當面向她表達愛慕,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正當痛苦無奈時,他遇到了鶯鶯的丫環(huán)紅娘,于是急不可待地多次向她叩頭作揖,希望她能夠向鶯鶯小姐轉達這份愛慕。紅娘見張生像著了魔一般,反而被嚇跑了。第二天,待紅娘再來,張生羞愧地向她道歉,不再提及求她幫忙的事。紅娘反倒主動提出建議,說張生可以憑著自己對崔家救助之恩向他們家求婚。張生心事重重地說:“我從小就不很隨和,尤其跟女性在一起,也不曾正眼看過。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guī)缀蹩刂撇蛔∽约?。這幾天來,我六神無主,食不甘味??峙逻^不了早晚,就會因相思而死。如果通過媒人去提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xù)煩瑣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到那時恐怕我這條活魚早變成了在魚肆的干魚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眼見張生如此可憐,紅娘心有不忍。她深知鶯鶯向來矜持,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說辭,于是,她又給張生出了這樣一個主意:“小姐平時很愛好文學,常常思考推敲文法。你不妨嘗試作一些情詩來打動她。”張生覺得這個辦法好,又是自己的特長,馬上作了兩首詩交給紅娘。當天晚上,紅娘便送來鶯鶯題在彩紙上的一首詩,題目是《明月三五夜》,內容是:“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弊x了如此清辭麗句,張生自鳴得意地感到明白了其中的含義。第二天晚上,他通過攀援崔鶯鶯住房東面的一棵杏花樹翻墻過去。到了西廂房一看,小姐的房門果然半開著。紅娘對張生的突如其來頗為驚怪,而張生卻辯解說這是鶯鶯小姐的授意。紅娘只好把鶯鶯請出來。這時,鶯鶯穿戴整齊,表情嚴肅,非但沒有和顏悅色,反而來了一場疾風暴雨的數(shù)落:“你救了我們全家,母親已經設宴答謝了恩德。你為何還要叫不懂事的丫環(huán)送來些淫亂放蕩的詩詞?開始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人之危要挾別人,這是‘以亂易亂’。今天約你來,無非是想告誡你要用‘禮’約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亂的泥潭?!闭f完,隨即離去。張生被搞得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悻悻地翻墻回去,陷入絕望之中。至此,鶯鶯還是似乎沒有“動情”,更談不上“愛”,還是張生“剃頭挑子一頭熱”。

再接下來,故事突然出現(xiàn)轉機。鶯鶯不期而來,不僅“自薦枕席”,而且“以身相許”。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近窗戶睡覺。忽一日,有人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枕頭來了,并放在張生的床上即時離去。面對這番“自薦枕席”,張生恍然若夢。不久,紅娘扶著崔鶯鶯來了。這時,崔鶯鶯顯得非常妖美嬌艷,羞澀和順,與前幾天的端莊嚴容判若兩人,只是力氣仍然好像支持不了肢體。那晚恰逢十八日,一輪皎潔明月斜掛在天上,靜靜的月光灑在床上。張生喜不自禁,飄飄然忘乎所以,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過了一會兒,寺院鐘響,天快亮了。紅娘催促鶯鶯趕緊離去,而鶯鶯卻在嬌滴滴地哭泣,那婉轉動人的聲音令人如醉如癡。紅娘扶鶯鶯離去后,張生仍然在懷疑這是否是一場桃花夢。直到天亮,他看到化妝品的痕跡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床褥上的淚痕還在晶瑩發(fā)亮,才相信鶯鶯的確來過他這里。就這樣,他們雙雙陷入愛河、墜入情網。以后十幾天,鶯鶯音信全無。如饑似渴的張生作《會真詩》三十韻以抒心意。還沒作完,碰巧紅娘前來,他就讓她帶給鶯鶯。從此,深受感動的鶯鶯每晚偷偷地前來,早上悄悄地離去,如此共同安寢“西廂”幾乎一個月。不久,張生將要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鶯鶯。鶯鶯雖然言語上沒有什么痛苦,但不免流露出憂愁埋怨的情緒。在張生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她沒有親自前來送別。第二天,張生帶著眷戀向西去了京都長安。過了幾個月,張生又找了個機會回到蒲州,跟鶯鶯聚會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鶯鶯不僅字寫得好,而且文章也寫得不錯。張生再三向她索要親筆字和文章,但始終沒能如愿。對張生贈送的挑逗性的詩詞,崔鶯鶯也并不怎么認真看。事實上,這時的鶯鶯心事重重:文藝水平極高而又貌似不懂;言談敏捷雄辯而又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而又不好意思表達;憂愁隱微深邃,而又常若無知無識;喜怒波動甚多,而又不形于外表。一天夜晚,張生聽見鶯鶯彈奏的琴音很傷感,就請求她再彈奏一遍,而她始終沒再重彈。張生終究猜不透鶯鶯的心事。不久,張生赴考在即,臨行,鶯鶯態(tài)度恭敬,柔情似水地對他說:“自古始亂終棄,似乎是常見的事,我不敢怨恨。如果你能繼續(xù)與我相好,并最終娶了我,那是你的恩惠。就連山盟海誓,終究也有到頭的時候。你不必對這次離別如此傷感!縱然你傷感,我也無法寬慰你。你常希望聽我彈琴,我從前因為害羞沒有滿足你?,F(xiàn)在你將離去,且讓我獻給你一曲?!闭f著說著,鶯鶯順手操起琴弦開始彈奏《霓裳羽衣曲序》,可是還沒彈幾聲,就變得又怨又亂,令人猝不忍聽。鶯鶯停止演奏,扔下琴弦,淚流滿面地急步回到母親住處,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張生按計劃出發(fā)了。小說至此,張生與鶯鶯之間的魚水之歡得到全方位的展現(xiàn)。只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制度下,這種“魚水之歡”被說成一場不合禮法的男女“淫亂”。他們的感情有時肆無忌憚,有時又不得不遮遮掩掩。

接下去,作者重點寫了熱戀男女的兩地“情書”:第二年,張生沒有順利考中,便決定滯留于長安,與鶯鶯的感情交流只好靠鴻雁傳書。在一封信中,張生勸慰鶯鶯要把事情看開些。崔鶯鶯的回信非常纏綿,傾訴了這樣一番:“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你的真情使我悲喜交集。難得你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你意在讓我美化頭發(fā)、潤澤唇齒。我雖然甘愿承受這份恩惠,但打扮起來又給誰看呢?睹物思人,這些東西反倒更助增了我的悲傷嘆息。你既然決意去參加考試,并看準了自己的進身之階,那就安心待在長安吧!只可憐,怪僻淺陋的我被丟棄在這里。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么呢?從去年秋天以來,我常常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即使在喧鬧的場合,也只能強顏歡笑。每當夜晚獨處,就不免涕泣。甚至在睡夢中,也常感嘆嗚咽。念及離愁別恨,真覺得我們相處的日子太短促,而情感又非常人堪匹。我們的秘密幽會尚未結束,好夢卻突然中斷。被子里的溫暖雖然猶在,但你我的纏綿是一場虛幻。仿佛昨天才分別,可轉眼已過一年。未知長安行樂地何物牽動了你的思緒,使你想起微賤的我。我的思念無邊無際,即使低下卑微的頭,也無法向遠方的你致意。至于山盟海誓,我從未改變。我們從前以表親名分接觸,時而一同宴飲相處。是婢女的引誘,使你我誠心走到一處。男女的春心不能控制,你時而借聽琴吸引我的注意。等到與你同居,情濃意摯。我曾天真地認為終身有托,誰知成婚卻是無期。而今我已蒙羞,不能磊落為人妻。死而有憾,怎不嘆息!假如仁義的你體貼我的苦衷,委屈成全婚事,那么我即使死去,也會稱心如意。假如隨心的你不顧往昔,棄小就大,視婚前同居為丑行,把盟約當作要挾,那么我身死心不滅。憑虛御風,我的靈魂會追隨你而去。我生死以之的心跡,全然表達在此。面對信紙,我涕泣不已。只望你千萬珍重,千萬珍重。此有玉環(huán)一枚,是我幼時所戴,寄去權作紀念?!瘛笳鲌怨虧櫇?,‘環(huán)’有始終不斷的寓意;再加頭發(fā)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樣愛物并不名貴,但愿你真誠如‘玉’,我志向如‘環(huán)’。淚痕落到竹子上,愁情如絲纏繞。借物表達情意,永結同好。心近身遠,相會無期。也許,內心的憂郁兩地如一。請你千萬愛惜自己,不要老是對我牽系?!柄L鶯的“情書”情真意摯,沁人肺腑。張生接到來信,散發(fā)給好朋友們看,因而當時很多人知道這件事。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就根據(jù)這件事作了一首《崔娘》絕句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睂埳c鶯鶯之間的愛情感懷不已。河南的元稹很受感動,便接著當年張生未完的《會真詩》補作了三十韻,運用華艷筆墨將這場愛情進行了全面粉飾。

三、再看斬斷情緣的“忍情”這把劍

張生的朋友凡是聽到這件感人肺腑之事的,沒有不驚異的。本來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正在興頭上,如火如荼,卻不期陡然轉冷,中途生出“變故”。當事人張生的念頭突然中斷了。本來好好的愛情進行曲,怎么會如此戛然而止?

面對好友元稹的追問,張生講了這樣一個道理:“大凡天生美女,不禍害她自己,也一定會禍害別人。”接著,張生夸大其詞地說出了像鶯鶯鶯這樣的絕代美女所具有的殺傷力:“假使她遇到富貴的人,憑借她的寵愛,定然會興風作浪,如同蛟龍,威力不可小覷,我難以預測她會達到何種地步!”隨之,張生又補充說:“以前殷朝的紂王,周代的周幽王,都一度坐擁百萬強大之國;然而只因寵愛一個女子就導致身死國滅,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水平難以抵擋住妖孽般的美女誘惑,只好至此打住?!彼倪@一番說辭,有理有據(jù),是自知之明,還是故弄玄虛?耐人尋味的是,在這個關節(jié)上,張生用了“忍情”二字,表明自己的這一決斷并非是變心,而是不得已。這種過于理性的態(tài)度令人懷疑張生是否真正愛過鶯鶯,也有很多人懷疑甚至指責他的人品出了問題。就這樣,張生以“女性禍水”為托詞,結束了與鶯鶯之間的這一場熱戀。無論如何,這件“始亂終棄”之事還是具有很大的沖擊波和震撼力,以至于當時在場的人都為此感嘆不已,噓唏不止。

一年多時間轉瞬即逝。期間,崔鶯鶯已經嫁給了別人,張生也另有所娶。他們各自算是找到了應有的位置。雖然張生顯得有些太絕情,但他畢竟不能“忘情”。一次,他恰好途經崔鶯鶯的住處,就通過她的丈夫轉告鶯鶯,希望以“表兄”身份再見上一面??墒牵搡L鶯卻拒不相見。面對舊情人的不愿相見,張生自然很受打擊,他既“怨恨”又“思念”,公然把內心的波動表露出來。鶯鶯聽說了,暗地里寫了一首詩托人送給他:“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彼窃诿鞔_告知張生,過去那場傷害是非常慘痛的,她曾為心愛的他憔悴過,也曾為負心的他羞愧過,何必再見!鶯鶯最終還是不愿見張生。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離去,鶯鶯又寫了一首詩相贈:“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弊置娴囊馑际?,既然我被拋棄,還有什么好說的。只希望你把你當年對待我的熱情,留給你現(xiàn)在的所愛吧!是好言相勸,還是委婉諷刺?不得而知。從此以后,兩人徹底斷絕了音信。由此可見,面對張生的薄情寡義,鶯鶯既沒有尋死覓活,沒有藕斷絲連,沒有任何拉拉扯扯,也沒有乞求他的施舍,而是毅然決然地與他斷絕來往。懶得去恨,這是鶯鶯的超脫和處理問題的高明。

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然而,作者意猶未盡,又不厭其煩地將當時的社會輿論搬弄出來,從而莊嚴地正告人們:對張生不能善始善終,而選擇“始亂終棄”,當時很多人非但沒有指責,反倒多持贊許態(tài)度,說他是一個善于彌補過失的人。身為張生朋友的小說作者元稹不僅大致認同這一看法,而且還常在朋友聚會時提起這件事,鼓吹這個意思,無非是為了告誡人們要么索性不去拈花惹草,要么不慎一朝做了這樣的事,就要注意避免執(zhí)迷不悟,及時奮力自拔。這番言辭是在為張生開脫罪責,還是在告訴后人這是本然的當時風氣?同樣給人留下了懸想的余地。

到底應該怎樣看待張生?顯然,后人并不甘愿按照小說作者給出的思路?;谕槿跽咝睦?,人們大多罵張生厚顏無恥,指責他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以至于他在遭到千夫所指后,體無完膚。由于“自敘傳”之說的緣故,就連才子元稹也受到聯(lián)想性的株連,其道德水平也備受質疑。甚至有人認為,元稹沒有忠骨只有佞氣,沒有正色只有諛容,君子鄙之,史臣譏之,萬世之下,永遠被后人瞧不起。

四、《鶯鶯傳》能否視為元稹的“懺悔錄”?

關于《鶯鶯傳》這篇小說的主角張生是何許人,歷來說法不一。自宋代以來,人們往往按照學者王铚提供的思路,認同“自敘傳”說。當年,王铚通過比對元稹的生活年限和活動區(qū)域,將《鶯鶯傳》里的主角張生認定為元稹本人,將崔鶯鶯的原型認定為唐永年縣尉崔鵬之女。這種說法愈演愈烈。后來不斷有人根據(jù)元稹生平及其詩作,指稱“始亂終棄”的張生就是為情不專的元稹本人。到了二十世紀,除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堅信:“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标愐≡凇对自姽{證稿》里說:“《鶯鶯傳》為微之自敘之作,其所謂張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無可疑?!痹谶M一步考證張生就是元稹的基礎上,陳先生推測鶯鶯本是一個名叫曹九九的“酒家胡”的小女。卞孝萱《元稹年譜》則認為,似與其母系遠親崔姓之少女名“雙文”者的可能性為大。基于“自敘傳”這一說法,在考察元稹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動機時,許多人認為《鶯鶯傳》是元稹自我情感生活的“懺悔錄”。繼而,又有許多人根據(jù)這一份“懺悔錄”,來挖掘并數(shù)落元稹道德及人格上的缺陷,乃至于達到魯迅所謂的“遂墮惡趣”的地步。

如果發(fā)生在張生身上的“始亂終棄”這件事是作者元稹托名張生的現(xiàn)身說法,那么,元稹是恬不知恥,還是心存良知?這便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在某些人看來,元稹就像《鶯鶯傳》里的張生一樣。在普救寺與鶯鶯相遇,一個風流倜儻,一個花容月貌,郎才女貌,兩人墜入愛河,陷入情網。從相互愛慕到如膠似漆,秘居于西廂。但好景不長,元稹要赴京趕考,兩人只好依依惜別。在以后的日子里,當舊日相戀的情景重現(xiàn)時,元稹都會觸景傷情,充滿難掩的失落感。十年后,元稹在《嘉陵驛》中寫道:“墻外花枝壓短墻,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彼氖粴q時,深情的詩人還帶著無窮的懷思、無限的悵惘,寫了有名的《春曉》一詩:“半是天明半未明,睡聞花氣醉聞鶯。娃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笨梢?,元稹把這份感情一直珍藏心中,并不斷在心里痛悼懺悔。也許是由于他過于率真坦白,公開了自己的戀愛史,并表露出自己真實的思想;也許由于他對自己的做法還有幾分懺悔。如果僅僅因為如此,后人將元稹釘上道德的恥辱柱,使之承擔千古罵名,似有不公。況且,正像《霍小玉傳》中的李益忘恩負義地拋棄霍小玉,《鶯鶯傳》中的張生果斷地拋棄了鶯鶯,這其中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社會因素。正如陳寅恪先生指出的:“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笨梢姡瑹o論是李益,還是張生,他們的行為本身并沒有超出當時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在《鶯鶯傳》中,鶯鶯的母親并沒有像后來《西廂記》中的老夫人那樣蠻不講理,橫加阻隔。那么,撕破愛情的罪魁禍首又是什么呢?對于出身寒門的學子來說,最大的夢想就是“求取功名,娶五姓女”。既然好男兒志在四方、胸懷天下,那么張生的離去無可非議。況且,“始亂終棄”也自古有之,并非是什么新鮮事。如此說來,即使張生是元稹的化身,元稹也不應該背上十惡不赦的罵名。

在另一些人看來,正如張生的行為遭受非議,元稹的行為畢竟也并非那么體面。說起來,張生把自己的“始亂終棄”行為歸罪于一個弱女子,用“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這樣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飾自己的“用情不?!?,這應該是張生的不厚道處。陳寅恪先生對元稹的道德評價非??量蹋骸拔⒅詶夒p文(即鶯鶯)而娶成之(韋叢字),及樂天(白居易字)、公垂(李紳字)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為非,正當時社會輿論道德之所容許”,“但微之因當時社會一部分尚沿襲北朝以來重門第婚姻之舊風,故亦利用之,而樂于去舊就新,名實兼得。然則微之乘此社會不同之道德標準及習俗并存雜用之時,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币馑际钦f,元稹出賣氣節(jié),換個高官來做,尚可原諒;可恨的是,他玷污了純潔的愛情,把婚姻也當作向上攀附的階梯,著實可惡!甚至有人拿詩人王維來做比較,說王維在其妻死后終生未娶,而元稹非但續(xù)弦納妾,而且還有許多外遇,非薄幸而何?就連他那深切的悼亡詩,也飽受“假惺惺”質疑。如此說來,元稹就是一個“偽君子”,自然免不了遭唾挨罵。

當然,《鶯鶯傳》畢竟是一篇傳奇小說,作者雖然會將自己的生活經歷融入其中,但絕對不能把它與作者的人生對號入座,更不宜等同觀之。否則,“以文證史”闡釋的結論顯得很生硬。

五、崔張“愛恨”背后的“性別”寓意

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鶯鶯傳》中的崔張故事發(fā)生的社會畢竟是男權社會,擁有話語權的男性公民們最慣于辯護自己。他們非但不提倡、贊美自由戀情,反而將這種戀情定性為“淫亂”。他們不僅不會去為一個受傷害的女性鳴冤叫屈,反而把她視為禍害男性的“尤物”。對待這些“尤物”,他們固有的態(tài)度是,首先選擇“遠離”,以保持清白。一朝不慎沾惹上,就選擇“拋棄”,以彌補過失。

說起來,不論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或現(xiàn)今的時代,男女兩性從來就沒有平等可言,二者的從屬關系一時間還難以改變。在文化價值上,“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薄皬摹钡母拍?,賦予了男性上位的權力正當性?!皨D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等學說構筑了男女、主從、上下的性別關系想象。男性利用禮法、教育、婚姻等各種社會控制手段,獨占優(yōu)勢,將女性定格為“相夫教子”角色,為女性的成就確定了相對固定的方向:必須依附于男性,服務于男性?!耳L鶯傳》不時地流露出這種思想??傮w而言,崔張愛情充滿了理性,張生是“好色而不淫”,鶯鶯是“哀傷而不怨恨”。在中國傳統(tǒng)父權中心的壓抑下,傳統(tǒng)女性也自覺將身體托付給男性,因而鶯鶯曾有這樣的言論:“兄之恩,活我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柄L鶯對張生的拋棄所持的態(tài)度是:“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薄笆紒y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逼鋵崳斆鞯您L鶯對這種結局既有預料也有寬容,因而也算看得開:你對我始亂終棄,我不會去怨恨,你對我從一而終,那是你有良心。只自哀嘆自己“僻陋”,未指責張生的無情,實歸因于性別角色定位,哀而不怨。

在男權社會建構的倫理體系中,女主角鶯鶯承受著巨大壓力,內心充滿矛盾。她舉止的矜持及語言的欲言又止證明了這一點。《明月三五夜》說:“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睂Υ耍袊_灣學者黃暄認為,“待”與“迎”所表現(xiàn)對異性身體的向往,鶯鶯因感情而突破身體關系的限制,暫時充當了一回自我行為的主體。傳統(tǒng)社會向來都會預設女性必須對男性的挑逗與勾引予以拒絕,鶯鶯也曾試圖這樣去做。然而這一拒絕卻并不徹底。正如元稹《續(xù)會真詩》提到的:“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痹谀行园詸嘣捳Z中,女性的拒絕成了男性理所當然的侵犯借口,女性身體自主意識與男性欲望永遠是一對矛盾。元稹的續(xù)張生《會真詩》道:“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fā)亂綠蔥蔥。”在黃暄看來,這首詩將女子置于被觀看、當玩物的客體地位上。透過對女性身體以及女子柔弱與迷亂的描述,我們不難捕捉到男性于性行為的主體地位。

張生與鶯鶯的愛情給人留下了扼腕之嘆,美中不足,但其“好結好散”的態(tài)度卻值得后人借鑒,尤其是他們彼此較少怨恨。他們的愛情已經超越了愛情本身,是另一種刻骨銘心,避免了“愛之深,恨之切”。張生對鶯鶯的“始亂終棄”似乎也多多少少地包含著“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的愛情哲學。相愛的兩個人當然想今世乃至來世生生世世都能夠長相廝守,但是并不是每一對相愛的人都能長相廝守,因為種種原因,兩個人不能在一起,這個時候這份愛在心里雖然已經不可能長久了,但是付出過的真情會永記心間。也為了這份愛,祝福自己的愛人能夠過得幸福!因此,鶯鶯對張生之愛寬宏大度,并不狹隘。

面對鶯鶯的誘惑,金榜未題名的張生選擇了“逃離”。張生的主觀動機是“忍情”,而客觀上造成對鶯鶯的“拋棄”。這也許與當今女性主義者們所謂的“恐女癥”有某些干系。

陳繼儒《小窗幽記》有言:“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奔热蝗说臒釕贉囟炔豢赡鼙3趾憔茫敲?,到了“意盡情疏”之時,要維系婚姻愛情持久,就只能靠道德責任保駕護航。

六、“始亂終棄”何以化作“終成眷屬”?

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和一場令人艷羨的浪漫之愛竟然是分離結局,這令許多善良的讀者氣悶。于是,人們就來對這個故事進行集體改編,不惜打破現(xiàn)實人生之本真來還鶯鶯一個公道,以表達“佳人合配才子”的強烈愿望。在這種世俗愿望的驅動下,從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到元代王實甫創(chuàng)作的雜劇《西廂記》,直到清代的《何必西廂》,崔鶯鶯和張生的愛情故事,經過數(shù)百年的演繹,成為中國戲曲史上的杰作,成了以“大團圓”告終的經典戲劇。尤其是王實甫詠唱的“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基調,為人喜聞樂見,因而被定格為才子佳人愛情戲經典。然而,對于這場改編,歷來褒貶不一。

有的人認為,王實甫等人的改編是文學史的進步。元稹《鶯鶯傳》中,張生與崔鶯鶯的相見并不在故事開頭。張生先是“游于蒲”,寓居于普救寺。碰巧崔氏孀婦也途經此地。張生在前,崔氏在后,崔氏正好是張生的姨母。然后才是軍人動亂,張生請其在軍中的朋友幫忙保全了崔氏家產。崔氏設宴致謝。在宴會上,崔氏命兒子歡郎和女兒鶯鶯出來拜見表兄。第一次拜見時,張生似乎并沒有在意,鶯鶯托病離去,又被崔母喚回。第二次見面時,鶯鶯雖然“常服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但在張生的眼里卻“顏色艷異,光輝動人”,一向“內秉堅孤”,“未嘗近女色”的張生一下子被吸引了,以至于后來“行忘止,食忘飽”,終日想念,難以釋懷。而在《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的相遇被優(yōu)先安排,場景亦選擇在楊柳依依、春光爛漫的庭院,呈現(xiàn)出一種浪漫優(yōu)雅的詩意情調,使得這出愛情劇一開場就旖旎纏綿,明朗細膩。這樣的相遇,似乎出于偶然巧合,恰顯示出戲劇性效果;又由于將“白馬解圍”等推動情節(jié)的動力性因素置后,使“相遇”如奇峰特立,更加純凈而引人注目,傳統(tǒng)“遇仙”母題更加顯赫地呈現(xiàn)出來。如此看來,《西廂記》“驚艷”一節(jié),具有回應和重現(xiàn)文學原型的意義。與作為底本的《鶯鶯傳》相比,劇作者將“遇”置于開篇,剔除掉過多的干擾因素,盡量展示兩人在不經意間的相遇,正是將“原型”情節(jié)導向純粹境界。據(jù)此,有人斷言,這是王實甫對文學史的貢獻。

同時,王實甫等人的改編又屢遭質疑,乃至被魯迅先生指責為“瞞和騙”的文藝。這些持貶低態(tài)度的學者多以近現(xiàn)代觀念為參考,認為它削弱了原作應有的悲劇色彩。如何滿子在《中國愛情小說中的兩性關系》中指出:“至于據(jù)《鶯鶯傳》改編的《西廂記》,可說愈改愈壞,悲劇化為團圓,應受譴責的男主角被粉飾得一點薄幸的卑劣品質也看不出,成了一個僅僅存有軀殼的才子佳人故事,較之唐人小說,趣味低下得不可以道里計。”

無論如何,《鶯鶯傳》的原創(chuàng)意義從未被低估過??梢哉f,元稹筆下的張生與鶯鶯之戀是高雅文化的產物,它充滿了浪漫的詩意,寄寓了無數(shù)“情愛”密碼。兩位主角從戀愛到分手的每一幕都很扣人心弦。小說的迷人處還在于崔鶯鶯那份感情的微妙,她先是告誡張生不要“以亂易亂”,接下來又“自薦枕席”;張生要去長安,她并沒有提出長相廝守的要求,只是嘆息“始亂終棄,愚不敢恨”。當然,“不敢恨”并非“不恨”,只能忍氣吞聲,索性不去理會罷了。因而她最終拒絕見到與自己曾經相愛的人……凡此種種復雜心緒,非但一般人很難以理解,就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才子元稹也難以盡情和盤托出。于是,這個凄婉的故事為后人留下了許多懸想的空間,得以常說常新。由于其“終成眷屬”是一道世俗愿景,故而一再受到后人不厭其煩的改編和傳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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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達津:《論〈會真記〉》,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4)。

3.王穎:《〈鶯鶯傳〉的審美特征及其文化成因》,載《蘇州大學學報》,2005(1)。

【原著選讀】

鶯鶯傳

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兇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無幾何,張生游于蒲。蒲之東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于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于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于難。十余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jié),令于軍,軍由是戢。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泵渥?,曰歡郎,可十余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本弥o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今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睆埳砸栽~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愿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shù)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翼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茍合?;驎r紈綺閑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shù)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shù)月間,索我干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睆埓笙?,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鳖}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睆堃辔⒂髌渲?。

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樹,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于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睙o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shù)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于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于婢仆,又懼不得發(fā)其真誠。是用托短章,愿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愿以禮自持,無及于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于是絕望。數(shù)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并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耶?”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是后十余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币蛴统芍?。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

數(shù)月,復游于蒲,會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于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幽艷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于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币蛎髑?,鼓《霓裳羽衣序》,不數(shù)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zhàn)不勝,張遂止于京。因貽書于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于此,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伏承便于京中就業(yè),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于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嘆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于此。臨紙鳴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huán)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huán)以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絢,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shù)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huán)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p>

張生發(fā)其書于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xù)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huán)響輕風。絳節(jié)隨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庘O行彩鳳,羅帔掩丹虹。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fā)亂綠蔥蔥。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慢臉含愁態(tài),芳詞誓素衷。贈環(huán)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乘騖還歸洛,吹蕭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行云無處所,簫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庇跁r坐者皆為深嘆。

后歲余,崔已委身于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于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本共恢?。后數(shù)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弊允墙^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嘗于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zhí)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語及于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魯迅:《唐宋傳奇集》,卷四,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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