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
——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
唐曉渡
當我想就這部長達二十首的組詩說些什么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正在試圖談論所謂“女性詩歌”。
男女肯定不止是一種性別之分。因此,“女性詩歌”所涉及的也決非單純是性別問題。并不是女性詩人所寫的詩歌便是“女性詩歌”;恰恰相反,在一個遠非公正而又更多地由男性主宰的世界上,女性詩人似乎更不容易找到自我,或者說,更容易喪失自我。我們已經(jīng)一再看到這樣的女詩人:她們或者固守傳統(tǒng)美學為她們劃定的某些表面風格,諸如溫柔、細膩、委婉、感傷之類;或者竭力模仿某些已經(jīng)成名的男詩人;或者在一種激烈的自我反抗中,追逐某種與自己的本性并不契合的男性氣質(zhì)。在所有這些情況下,她們都自覺不自覺地按照某種男性設計的價值法則行事,從而表明自己不能擺脫現(xiàn)實和文化的歷史性附庸地位。
女性詩人所先天居于的這種劣勢構成了其命運的一部分。而真正的“女性詩歌”正是在反抗和應對這種命運的過程中形成的。追求個性解放以打破傳統(tǒng)的女性道德規(guī)范,擯棄社會所長期分派的某種既定角色,只是其初步的意識形態(tài);回到和深入女性自身,基于獨特的生命體驗所獲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自主自立意識,才是其充分實現(xiàn)。真正的“女性詩歌”不僅意味著對被男性成見所長期遮蔽的別一世界的揭示,而且意味著已成的世界秩序被重新闡釋和重新創(chuàng)造的可能。
在我國,形成“女性詩歌”的可能性是隨著“五四”前后民主主義運動的開展而獲得的。盡管如此,迄今為止我們很少看到充分意義上的“女性詩歌”。此一現(xiàn)象當然不構成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業(yè)已得到廣泛改善這一基本事實的否定,卻反映出她們在精神上獲取真正獨立的艱難。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然而歸根結底,“女性詩歌”的形成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孤立創(chuàng)造的文化奇跡,而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翟永明的這個組詩出現(xiàn)于“文革”后又歷經(jīng)動蕩而終于穩(wěn)步走向開放的1984—1985年間,正透露出某種深遠的消息。
《女人》中很少那種通常的女性詩人的溫情和感傷。而造成這一特色的,與其說是作者的個人性格,不如說是某種命運感的滲透: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
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
(《預感》)
溫情產(chǎn)生于認同世界的時刻,感傷則出自對理想的軟弱的偏執(zhí)。二者皆煙散于命運的黑衣使者那“秘密的一瞥”。這意味深長的一瞥是如此地富于威懾力,以至“我”剎那間完全被某種毀滅的預感所充滿,喪失了一切意志而“精疲力竭”。這里似乎存在著某種殘酷的默契。在這種默契中結局已經(jīng)被事先設定,可供選擇的只是達到結局的方式和途徑而已。
可以從一個方面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女性特有的變態(tài)心理;另一方面,作者正是經(jīng)由它折射出女性所曾歷史地面臨、并仍在不斷面臨的現(xiàn)實命運,尤其是精神上的現(xiàn)實命運?!杜恕窂囊婚_始就拋開了一切有關自身和命運的美麗幻覺和謊言。這一點使得它幾乎是徑直切進了女性的內(nèi)心深處,并且在那里尋求與命運抗爭的支點。因此,“精疲力竭”之下決不是無言的恐懼和怯懦;恰恰相反,正因為意識到自己是自身命運的獨立的承擔者,“我”才“精疲力竭”。而尖銳的對峙和緊張的反抗即已蘊含其中:
默默冷笑,承受鞭打似地/承受這片天空,比肉體更光滑/比金屬更冰冷……
(《瞬間》)
這里,無論是對峙還是反抗的方式都足以令人戰(zhàn)栗。這是一種典型的施虐和受虐的方式!“天空”這一在全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彌漫性地象征著那無從擺脫又高高凌駕的命運壓迫(類似的意象還有“一只手”,它作為暗中操縱和定奪的最終主宰而給全詩帶來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全和不穩(wěn)定感)。于此之下,“承受”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選擇,而“默默冷笑”成了唯一可能的表達。但是,這一笑卻賦予了雙方的位置以某種微妙的相對性。傾斜的命運天平由于這致命的機樞觸動而趨于某種平衡。作者因而有可能獲得一個“瞬間”。這是一個被以往“所有的歲月劫持”的瞬間,同時又是一個足以挽回所有被劫持的以往歲月的瞬間。
于是有所謂“黑夜”的創(chuàng)造。使我們詫異的是,在這場獨特的東方式的以柔克剛的命運之戰(zhàn)中。從一開始就“精疲力竭”的“我”,此時竟變得如此自信和強大,以至不但宣稱“唯有我/在瀕臨破曉時聽到了滴答聲”《(瞬間》),而且宣稱“我目睹了世界/因此,我創(chuàng)造黑夜使人類幸免于難”(《世界》)。在這神秘的先知、崇高的母性和妄誕的救世思想混合創(chuàng)造的奇跡之下,是否還隱藏著更深一層的悲哀?阿Q式的不得不訴諸臆想的悲哀?盡管如此,與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黑夜”一起到來的不是虛無,而是充實。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但事實上作者的本意遠為宏大。她并不想僅僅停留于與現(xiàn)實命運作上述微妙的精神游戲。在為組詩撰寫的類似自序的短文中,她把所謂“黑夜意識”稱之為“一個個人與宇宙的內(nèi)在意識”;她接著從女性獨特的角度闡釋道:“每個女人都面對自己的深淵——不斷泯滅和不斷認可的私心痛楚與經(jīng)驗……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時帶領我們進入全新的、一個有著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屬于女性的世界?!薄八呛诎?,也是無聲地燃燒著的欲念。它是人類最初也是最后的本性。就是它,周身體現(xiàn)出整個世界的女性美,最終成為全體生命的一個契合?!?/p>
因此,“創(chuàng)造黑夜”意味著在更深刻的意義上達到對宇宙和人類本體的親近,意味著女性在人類永恒的精神歷程中可能做出的獨特貢獻?!耙匀峥藙偂钡臇|方辯證法在這里得到了更高的體現(xiàn)。
我是軟得象水的白色羽毛體/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我是如此眩目,使你難以置信
(《獨白》)
在這篇短文中我不打算對作者的上述意圖以及《女人》在多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這一意圖進行全面評價,而只希望請讀者注意到意圖本身。如果說作為與外部的現(xiàn)實命運相抗衡的支點,它不可能不是虛幻的話(說到底,物質(zhì)的力量只能通過物質(zhì)來摧毀),那么,在一個遠為深邃復雜的內(nèi)部精神現(xiàn)實中,它卻依靠自身建立起了真正的主體性。而在我看來,這正是充分意義上的“女性詩歌”所具有的重要標志。
作為一個完整的精神歷程的呈現(xiàn),《女人》事實上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個現(xiàn)代東方女性的神話:以反抗命運始,以包容命運終?!昂谝埂钡恼媪x亦即在此。黑夜使白晝那過于明晰因而被無情切割和抑制的一切回復到混沌狀態(tài),卻又不會遺漏任何一個真實的環(huán)節(jié),因而更具有整體性;況且對于敏感到多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女性來說,黑夜無疑是更適合于她們靈魂飛翔的所在。毫不奇怪,這黑夜中誕生的有關黑夜的神話更多地是以預感、臆想、渴望、夜境、憧憬乃至噩夢等等作為集合經(jīng)驗的契機和依托的:
……我在夢中目空一切/輕輕地走來,受孕于天空/……就這樣/世界闖進了我的身體/使我驚慌,使我迷惑,使我感到某種程度的狂喜
(《世界》)
在《母親》中,作者再次借用有關女性受孕的原始神話。以表達對所來無由的迷茫困惑并暗示命運的代代相襲: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來得多么遙遠,多么可疑,站在生與死/之間,你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沉重
而新的女性神話就從這“黑暗”和“陰影”中誕生!《女人》中反復使用某種創(chuàng)世和先知者的口吻,并非出于狂妄和虛榮,而正是出于對這一使命的深刻自覺;某種巫術氛圍的籠罩也并非意在故弄玄虛,而正是創(chuàng)造神話的自然產(chǎn)物。
所有這些都不僅造成了這首詩強烈的超現(xiàn)實效果,而且?guī)砹藵庵氐臇|方色彩。作者的藝術追求顯然很大程度上受到例如塞爾維亞·普拉斯等西方女詩人的啟發(fā)和影響。諸如《母親》中那種深摯的沉痛、《獨白》中那種刻骨的瘋狂和《沉默》中那種不動聲色到近乎殘忍的死亡禮贊,確也表明女性詩歌作為一種世界現(xiàn)象所可能產(chǎn)生的內(nèi)在溝通和普遍聯(lián)系。但是從根本上說,每一個女詩人只能依據(jù)于她獨特的生存狀況和文化背景寫作。正因為如此,她們才彼此無可替代。《噩夢》中的“你整個是充滿了墮落顏色的夢/你在早上出現(xiàn),使天空生了銹/使大地在你腳下卑微地轉(zhuǎn)動”明顯參照了普拉斯“我整個是一朵巨大的茶花/生長,來了,去了,紅暈襯托著紅暈”的詩意和句式,但是,還有比這兩節(jié)更能彰著地標明兩種根本不同的生存感受和生存姿態(tài)的區(qū)別嗎?
需要經(jīng)過細讀對《女人》進行更具體的本文分析。作為總體評價,毋寧說它更多地啟示了一種新的詩歌意識。如果翟永明是通過“創(chuàng)造黑夜”而參與了“女性詩歌”的話,那么可以期待,“女性詩歌”將通過她而進一步從黑夜走向白晝。
一九八六年歲末于北京
原載《詩刊》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