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夏濟(jì)安致夏志清　
1955年12月11日

志清弟：

好久沒有接到來信，很是掛念。想必學(xué)校功課很是忙碌，劉定一君的報名單已收到，特托我謝謝。

我的近況沒有什么可說的。“The Jesuit's Tale”的反應(yīng)：Houghton Mifflin[69]來了一封信，贊美了一番，希望能讀到我的book-length稿子，這封信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復(fù)。宋奇看后也很佩服，他覺得我的style寫長篇似乎更容易施展，我很同意他的說法。他以為寫長篇是一個risk，費數(shù)年之功，未必一定有人欣賞。這的確是一個risk（或gamble），我迄今還沒有勇氣來著手嘗試，但是我覺得人生很多事情都沒有什么意思，只有寫作成名才是我所艷羨的。

除了寫作成名之外，錢也很貪。但是小錢還不在乎，臺大的收入只能夠維持一個很苦的生活，不得不靠寫作貼補(bǔ)，寫作又不得不求immediate gains，無力從事ambitious的計劃，“教書”“翻譯”加上“玩樂”，就把時間花得差不多了。

教書臺大九小時，另兼東吳三小時（也是英國文學(xué)史，東吳就是蘇州那個東吳，現(xiàn)在臺北復(fù)校，但學(xué)生程度極差，教之索然無味，我為情面難卻，硬拉去充教的）。

翻譯這幾個月內(nèi)還沒翻滿五萬字，心上是個burden。翻譯不繳卷，別的事情都不能著手。寒假里大約可以多寫一點。

玩樂很簡單，比以前多了一樣“麻雀”。我打麻雀不會入迷（很少東西使我入迷的），從來沒有打到半夜以后，最近一星期內(nèi)沒有打過。我覺得“麻雀”比Bridge好玩，這個東西用腦筋不如Bridge之甚，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不必考慮partner；技藝惡劣的憑運氣也可以贏錢。小小的輸贏，也增加游戲的刺激。關(guān)于麻雀有兩點感想：一、不希望娶一個喜歡打麻雀的太太；我承認(rèn)對麻雀很有興趣，但是我的興趣很廣，外加我的undying aspiration，打麻雀也不過偶一為之而已。但是假如太太喜歡打麻雀（打麻雀的引誘力實在很強(qiáng)），自己有個像樣的家，有舒服的設(shè)備和可口的飲食供應(yīng)，湊上兩三個朋友，很容易就來上八圈，這樣會把“壯志”消磨盡的?！皦阎尽睂ξ疫€是everything，壯志是否能實現(xiàn)，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還得nourish它，而且防止它的損害。同時你也可以想象我很怕settle into middle-class complacency。二、我很希望能陪父親打打麻雀，我生平從未很起勁地陪父親玩過，他的宴會和花酒等，我參加時臉上即使不帶sneer，也是很冷淡的。至于麻雀，我是連看都不看的。我現(xiàn)在的麻雀技術(shù)比父親當(dāng)然還差得很遠(yuǎn)，可是已經(jīng)可以陪他玩玩了。但是這點“孝心”不知何日始能實現(xiàn)。

電影最近沒有看什么好萊塢片子，因為這里所放映的我在美國大多已經(jīng)看過?？戳藥讖埻鈬?，都很滿意：一、《地獄門》，色彩極美，京町子（Kyō）的演技卓絕，東方文弱“嫻靜”女子的誘惑，描摹得透徹極矣。故事的力量還嫌不夠。二、Footsteps in the Fog[70]—Jean Simmons很美，我認(rèn)為better than in Young Bess[71]。三、The Man Between[72]，又是一個美麗的英國少女明星Clair Bloom[73]，眼睛明亮之至，惜鼻子略呈鉤形。Carol Reed本片手法比The Third Man稍差，但仍很精彩。四、La Rage Au Corps[74]—法國熱情巨片，法國少女Fran?oise Arnoul[75]青春年華，很美，演技奔放，對于熱情的描寫，遠(yuǎn)勝好萊塢的prudish和sentimental的作品。故事稍嫌mechanical，不夠深刻，但是即使這樣子，好萊塢也拍不出來了。五、La Reine Margot[76]—宮闈傳奇片（根據(jù)Dumas小說），故事等等都不比好萊塢同類巨片差，女主角Jeanne Moreau[77]也值得一看?！铱措娪斑€停留在欣賞女主角階段，但子曰：我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在美國不大喝牛奶，現(xiàn)在倒訂起牛奶來了，每天喝半磅。我通常晚上精神很好，早晨較差，現(xiàn)在早起喝牛奶后，精神似見改善。

近況如此，再講未來的計劃與夢想。最近沒有計劃重游美國，我希望下次不來美國則已，要來一定手頭要寬裕些，自己買輛汽車，能夠afford中級旅館與Motel（很modest的夢想吧？），否則來了太苦。明年假如有機(jī)會去香港，我倒很想把工作調(diào)到香港去。明年大約我的財運不差，上萬的美金不會有的，大約可以比過去略好些，運氣好，膽子也可大些。我對于臺灣很感厭倦；再則我假如在香港而經(jīng)濟(jì)情形不差，照應(yīng)上海的家，也可以方便些。這些都不算具體的計劃，因為我沒有托人在香港找事情，同時臺大的“熟門熟路”以及人事關(guān)系之簡單，也很適合我的疏懶的脾氣，使得我舍不得離開。不過我自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一直以為教書是理想的職業(yè)，現(xiàn)在這個信念剛開始有點動搖，也許這是個轉(zhuǎn)變的先兆。

明年下半年（據(jù)說是在歲尾），我恐怕要生一場小病，就像一九五一年犯瘧疾那樣的病，不會很嚴(yán)重，所以請你不必著急。從相貌上和八字上看來，似乎都逃不過。結(jié)婚的問題，現(xiàn)在我自己真不關(guān)心，但據(jù)我的命運顧問說：明年沒有可能，然而后年“必婚”。再等一二年還不好算晚吧？我現(xiàn)在既不追求，又不date（一date就有“物議”，而我很怕“物議”。再追求一次不成，我在臺灣丟不下〔起〕這個臉。我比你vain，這種考慮你是不會有的。我相當(dāng)hard-hearted，失戀的痛苦對我影響很輕，只能使我更hardened，可是很怕人家有意無意的譏諷。模仿Jane Austen的話說來，是to expose myself once more to the derision of the world for disappointed hopes），總算“定心”得很。虧得我左右沒有多少關(guān)心我的人，心思不大受到擾亂。大約我的朋友都有點怕我，我既然不喜歡討論自己的婚姻問題，別人也不敢開口了。我現(xiàn)在的情形，很像舊時科舉屢試不就，因此灰心仕途的士子。那種人追求某一個目的（做官）不成，卻未必就此悲觀，我雖婚姻不成，但假如事業(yè)順利、收入增加，我認(rèn)為還是值得慶賀的。

看了幾部舊小說：《儒林外史》—作者的comic sense與narrative power都不夠，看不出什么好來?！抖昴慷弥脂F(xiàn)狀》—都是片段的故事，文字有幾段很精彩，敘事有勁，文章明快。《孽?；ā贰苡腥ぃ再惤鸹橹鹘?，并不sentimental，卻相當(dāng)satirical（人物很多，而小說甚短，似乎沒有寫完，有“續(xù)孽?；ā鄙形纯吹剑≌f里面還描寫當(dāng)年柏林與圣彼德堡的情形，作者總算想象力夠豐富的了。賽金花其人其事，可以成為英文historical romance的主角，但是好好地寫，需要許多考據(jù)工作，似乎非我輩所能為。清末小說，文章大多比民國以后的好，可惜我看得太少。胡適之（還有張愛玲）極力推薦一部用蘇白對白的小說《海上花列傳》，我沒有看過，想必的確不錯。

范寧生的病先聽說是leukemia，現(xiàn)在又聽說是haemo-philia，微血管流血不止，昏迷而死。他于我離美之前，很堅持要看見我一次，這似乎是不祥之兆。但我哪里知道他幾個星期之后就要撒手長逝呢？我沒有再去St.Louis一次，對于死者生者，都是一個遺憾。他欠我的錢，我本來預(yù)備不要的了，不料上星期，他在美國的本家（我起初不知有其人），看見范寧生的遺書（給我的，但未發(fā)出），知道有這回事，就寄了五十元匯票來。我收到了又是一陣感觸。這筆錢放在我身邊，膽子也可以壯一些。

你現(xiàn)在家里離教室遠(yuǎn)不遠(yuǎn)？要不要Carol駕車來接送？Carol真太辛苦了。樹仁想必日益活潑。近日讀吳經(jīng)熊[78]的Beyond East&West，原來吳是密大的Alumnus（'20的研究生），他說：

My stay in Ann arbor was among the happiest periods of my life……There was a certain homelikeness&coziness about Ann arbor，&a warm sympathy about US people.There were also quite a number of Chinese students there，&a nice Chinese restaurant on the campus.

現(xiàn)在的情形想必同三十余年前無甚分別。吳的英文與思想，都是很輕巧的，像林語堂，而不像我。這本書是講他皈依天主教的經(jīng)過，沒有什么深刻的道理。馬逢華來信已收到，見面時請代致意，以后再回他信，并祝他戀愛成功。專頌

近安

濟(jì)安　頓首

十二月十一日

〔又及〕家中近況想都好，甚念。Carol和樹仁都問好。Carol是很關(guān)心我的人，現(xiàn)在沒有什么好消息，恐怕使她很掃興。謝謝她歷來的關(guān)心，我一定不負(fù)她期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