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那時的先生 作者:岳南 著


序章

1941年6月27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常委梅貽琦、總務長鄭天挺、中文系主任羅常培,自四川瀘州碼頭乘船,溯江而上,往萬里長江第一古鎮(zhèn)——李莊進發(fā)。

此前的6月5日,梅貽琦一行從重慶乘船至瀘州,欲轉陸路到西南聯大敘永分校視察后再轉赴李莊。那時,江水開始上漲,尚未形成滔天之勢,但行程并不順利,戰(zhàn)爭陰影籠罩下的“天府之國”,文化衰微,經濟凋敝,社會混亂不堪。一條陳舊的輪船,原定4點鐘由重慶嘉陵江磨兒石碼頭起航,因機器故障一直拖到9時才成行。又因臨時安插了幾十名持槍士兵,船艙內外擁擠不堪,所有乘客與逃難者無異,各自于憤懣中又夾雜了幾分嘆息。梅貽琦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房門外兵士坐臥滿地,出入幾無插足之處,且多顯病態(tài)、瘦弱之外,十九有疥瘡,四肢頭頸皆可見到,坐立之時遍身搔抓,對此情景,殊覺國家待此輩亦太輕忽,故不敢有憎厭之心,轉為憐惜矣!

民族衰敗,山河破碎,這些為家國存亡提著腦袋奔走于硝煙戰(zhàn)場的熱血男兒,并未引起社會與政府的普遍重視和特別關照,肉體的傷病得不到醫(yī)治,精神上的苦痛更是難以解脫。梅貽琦等人發(fā)現,“兵士早九點米飯一頓(自煮)后,至晚始再吃”,下午時分,“門外有二兵以水沖辣椒末飲之,至天夕又各食萬金油少許,用水送下,豈因肚中餓得慌而誤以為發(fā)痧耶!”望之頓感悲涼。

敘永分校在瀘州下轄的長江南部敘永(古稱永寧)縣城幾座寺廟內,梅貽琦等到來后就學校生活、學習條件等做了詳細視察,并與師生就分校是否重返昆明等問題進行交談。視察結束,梅貽琦率鄭羅二人于6月17日至藍田壩等船返瀘州,而后再乘船赴李莊與樂山一線考察訪問。

此時,江水已成狂暴之勢,6月19日,梅貽琦日記寫道:“天夕與鄭、羅至江邊散步,看江水滾滾奔流,不禁驚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10/20182898472181.png" />第二天,決定午前渡江到瀘州碼頭等船,因忽有敵機空襲警報,避之午飯后方收拾過江。時“江水繼長增高。昨晚所見江邊沙灘一片,今已沒入水中矣。江邊有種高粱瓜豆者,一二日內即有湮沒之虞,水勢之浩大,殊堪驚嘆”

除了心中一連串的“驚嘆”,更多的是被困瀘州館舍內不能旅行的焦躁不安。

按原定計劃,梅貽琦與同人沿江上行的目的有二:一是赴樂山、成都一帶參觀、考察抗戰(zhàn)中內遷的學術機關;再是由昆明遷往李莊鎮(zhèn)的北大文科研究所青年學子的論文需要畢業(yè)答辯,作為該所兼職副所長的鄭天挺和導師羅常培,需完成各自應負的責任。李莊古鎮(zhèn)在瀘州上溯樂山一線的南溪縣境長江南岸,此行可謂一舉兩得。當然,除卻兩項公務,三人還有一個共同愿望,順便看望戰(zhàn)時流亡到李莊的老同事、老朋友。

瀘州到南溪縣李莊鎮(zhèn)50多公里,因遭逢戰(zhàn)亂,又趕上夏季暴雨期來臨,既沒有車,也沒有船,何時成行,無人能說得清楚。梅貽琦連呼是上帝在“倒霉(梅)”,只好在這個江邊古城躑躅,望江興嘆。想不到這一“倒”就是一個禮拜,26日傍晚才等到有船上行的消息。

27日天色微明時分,幾乎一夜未眠的梅貽琦叫起鄭羅二人,洗漱后提著行李匆忙離開旅館,緊隨亂哄哄、鬧嚷嚷、破衣爛履、背簍挑擔、呼兒喚女的人流步行到江邊碼頭,搭上了擁擠吵鬧的“長豐”輪,迎著狂奔暴漲的川江水,一搖三晃地溯江而上。因江水洶涌,輪船載重過量,幾次過灘差點觸礁,嚇得旅客特別是艙門外坐臥的士兵驚叫連連,所幸沒發(fā)生意外。當天下午3點40分在南溪上游李莊鎮(zhèn)碼頭??浚焚O琦等三人急不可耐地收拾行李,鉆出幾乎令人窒息的船艙,由“地漂”(躉船)輔助登岸,在魁星閣附近臨江的“君子居”茶樓稍事休息,于4點35分隨兩名挑夫向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與國立北大文科研究所辦事處租賃的板栗坳(栗峰山莊)走去。

板栗坳在李莊郊外一個臨江的山坳里,離鎮(zhèn)5公里,按梅貽琦旅行記錄,出得李莊古鎮(zhèn),沿小道“先經田間二里許,繼行山道曲折,又約三里,始至板栗坳,時已5:30矣。途中在山半一老黃果樹下休息,坐石磴上俯瞰江景,小風吹來,神志為之一爽。蓋此時已汗透衣衫矣”。

◎魁星閣前的長江。李莊鎮(zhèn)魁星閣建于清光緒初年,為全木結構通高三層建筑,建于長江邊上江岸凸出部位??箲?zhàn)時到李莊的梁思成先生評價魁星閣是從上海到宜賓長江2000多公里江岸邊建造得最好的亭閣。雄踞長江之濱的魁星閣與近在咫尺的李莊南華宮構成一幅有山有水的和諧壯觀畫面

梅、鄭、羅三人到來,受到戰(zhàn)時流亡李莊的學術機關、高校及當地官僚士紳熱情接待。梅貽琦在日記中說:“中研院史語所在此租用張家房舍三大所,分為三院,余等寄住于中院宿舍,鄭、羅在花廳,余在李方桂家。所中現由董彥堂君代理,招待極周到。晚住處完妥后在‘忠義堂’大廳上飲茶閑談,晤所中同人十余位。十點歸房就寢?!?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10/20182898472181.png" />

自第二天起,國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社會科學研究所、體質人類學研究所籌備處(史語所民族學研究組)、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國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辦事處、國立同濟大學、私立中國營造學社、國立宜賓師范??茖W校等流亡李莊古鎮(zhèn)的科研機構和高校,分別派人前來邀請三位名震學界的遠方客人到自己駐地、辦公場所、課堂甚或宿舍進行考察、座談、演講。其間,避居李莊的國立同濟大學校長周均時,國立中央研究院及其他科研機構的李濟、董作賓、梁思永、李方桂、吳定良、凌純聲、芮逸夫、勞榦、石璋如、陶孟和、湯象龍、梁方仲、梁思成、劉敦楨、林徽因、郭寶鈞、吳金鼎、夏鼐、曾昭燏等著名學者,以及當地官僚士紳張官周、張訪琴、羅南陔、羅伯希、李清泉等,先后與梅氏一行有不同形式的會面并予以力所能及的食宿招待。分散在李莊鎮(zhèn)郊外板栗坳張家大院的馬學良、劉念和、汪篯、閻文儒、楊志玖、逯欽立、張政烺、任繼愈、李孝定、王叔岷、鄧廣銘、傅樂煥等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讀或北大歷史系剛“出爐”的青年學子,他鄉(xiāng)遇恩師,大有喜從天降之感,尤其在兵荒馬亂的戰(zhàn)時歲月,與相距千里的恩師相逢,自是倍感親切兼興奮。處于沉悶酷暑中的川南江邊古鎮(zhèn),似乎因梅貽琦等幾位客人的到來而增添了一絲清涼與干爽。

幾天的歡樂時光轉瞬即逝,馬學良等研究生們的畢業(yè)論文答辯完畢。7月5日,梅貽琦和鄭天挺、羅常培商定,清早下山,下午趕往敘府(宜賓),再沿岷江轉赴樂山。辭別諸友后,三人走出板栗坳大院,下山往李莊鎮(zhèn)走去。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非漢語語言學之父”李方桂偕夫人徐櫻(民國名將徐樹錚之女),連同十幾位舊朋新友,戀戀不舍地送出一里多路。眾人來到一個山坡,李莊鎮(zhèn)內房舍在望,梅貽琦等再三辭謝,送者方止住腳步。大家略帶傷感地不停抱拳遙祝,梅貽琦觸景生情,不禁慨嘆道:“亂離之世會聚為難,惜別之意,彼此共之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10/20182898472181.png" />

下得山來,梅貽琦一行再次來到位于李莊鎮(zhèn)郊外上壩月亮田——中國營造學社租住的小院,專程看望一直縈繞心頭、最為掛念的建筑學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婦。

此時林徽因肺結核病復發(fā),正發(fā)低燒,幾乎失去了工作、生活能力。只見她斜臥在一張行軍床上,面容瘦削蒼白,說話困難,再沒有了當年“太太客廳”時代談鋒甚健、豪情滿懷的風采了。此前的6月30日,梅、鄭、羅三人被同濟大學邀請下山時曾專程前來探望,其情形是“徽因尚臥病未起床,在其病室談約半時,未敢久留,恐其太傷神也”

今天,盡管梅貽琦與同人心中頗為躊躇,恐再令這位病中才女因別離神傷,但心中掛懷又不能不前來做最后辭別。既然無法解除其身體痛苦,盡可能給其多一點撫慰,亦使二者心安。交談中,梅貽琦得知,由于李莊相對閉塞,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學術研究遭遇的困難要比想象的大得多。林徽因剛到此地時,主要整理幾年前在山西五臺山佛光寺考察所做報告和其他一些古建筑材料,欲撰寫一部古建筑史書,現重病在身已無法工作。五臺山佛光寺的考察報告由梁思成一人整理,遲遲未能定稿,二人甚感苦惱與無奈。林徽因得知國立西南聯大敘永分校即將回遷昆明時,悲從中來,說自己不適應李莊的氣候和水土,病情復發(fā),想隨分校師生一起重返氣候溫和的昆明,與聯大教授朋友們在一起過幾天快樂的日子,身體或許會有好轉,在學術上也能做一點事。身為前輩的梅貽琦聽聞此語,不禁凄然,未置可否,原因是“余深慮其不能速愈也”。

下午3時,“長豐”輪在李莊鎮(zhèn)碼頭停泊,梅貽琦一行三人作別送行的陶孟和、李濟、董作賓等好友,即行登船。時年40歲的梁思成堅持獨自一人踏“地漂”把客人送到輪上,此舉令52歲的梅貽琦深為感動,心中生出“余對此小夫婦更為系念也”的牽掛憐愛之情。

“想不到離開北平才四年光景,徽因的身體竟糟糕至此,真是不堪回首呵!”梅貽琦望著梁思成同樣羸弱的身子和疲憊神情唏噓不已。梁聽罷,表情凝重,默不作聲,梅貽琦想再叮囑幾句寬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遂側身望了一眼大江對面氣勢磅礴的桂輪山和山中白云深處若隱若現的一座古廟(當地稱雷峰塔),輕輕說道:“思成呵,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四年前的今天,你們小夫妻正蹲在五臺山佛光寺梁柱上放聲歌唱吧?”

一句話觸動了梁思成敏感的神經,他稍感意外地愣了片刻,隨著一聲低沉沙啞的“梅校長……”眸子已經濕潤。他咬緊嘴唇點了下頭,抬手想遮掩那雙發(fā)燙的眼睛,隨著一陣風浪襲過,淚水卻溢出眼眶……

“長豐”輪鳴笛啟程。岸上的梁思成望著浩浩長江中漸行漸遠的船影,耳邊回響著梅貽琦這位尊敬的長者離別的話語,轉身返回。四年前那個令人心潮蕩漾、頗具傳奇色彩的場景又在眼前晃動起來——

1937年6月下旬的晚些時候,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以中國營造學社研究人員的身份,踏上了赴山西省轄境考察的旅途。

這是他們從事中國古建筑考察以來,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山西之行。梁氏夫婦在學術上的成就,有相當一部分得力于山西的古建筑,正因這次旅行,他們迎來了考察生涯中最為輝煌的巔峰時刻。

此前,作為受過中西文化教育與專業(yè)學術訓練且成名甚早的建筑學家,梁思成、林徽因通過對古建筑學領域絕世之作《營造法式》的研究,認識到框架式木結構是中國古代建筑的基本形式,而中國唐代建筑風格不但具有自身獨到的特色,同時承載著中華民族建筑文化承上啟下的關鍵使命,因此,能目睹唐代建筑遺存,是每一個近現代建筑學家夢寐以求的幸事。于是,尋找一座留存于今的唐代木框架建筑,就成為這對年輕夫婦久縈于心一個遙遠而輝煌的夢。

自1932年始,服務于私立中國營造學社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以及莫宗江、劉致平等研究人員,幾乎考察了華北、中原、華南等地所有古建筑可能遺存的地區(qū)并獲得了豐碩成果,但其中年代最古老的建筑就是遼宋時代的薊縣獨樂寺與應縣木塔,唐代建筑蹤影絕無。難道偌大的中國真的沒有一座唐代木構建筑物遺存了?

就在他們懷揣夢想與疑問,風餐露宿,四處奔波,所得結果又遲遲沖不破遼、宋這段狹窄歷史隧道時,幾位號稱對中國文化頗有研究的日本學者得意地宣稱:中國大陸已不可能找到唐代的木構遺存,要想一睹唐制木構建筑的風采,只有到大日本帝國的奈良或京都去開開眼界,那里有著世界上獨有的完美唐代作品。這個狂妄的臆斷竟得到當時世界范圍內許多古建筑學權威的認同。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輝煌建筑,在它曾興盛發(fā)達的本土似乎隨風飄逝,一點痕跡都不復存在了。

然而,正一步一個腳印在北國大地上行走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憑著科學訓練的理性以及實地考察磨煉出的敏銳直覺,堅定地認為在中國遼闊凝重的大地上,在某個不被人重視的角落,在山野草莽之中,一定還有唐代木構建筑孤獨而寂寞地屹立,伴著斗轉星移,云起云落,耐心等待著有緣人前來相會。只是,正如佛家偈語: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如此重大的因緣,需要探索者的真誠、智慧、勇氣、時間,外加一點運氣。

正當梁氏夫婦踏破鐵鞋無覓處,于崇山峻嶺的峭崖絕壁間為心中的那個陳年大夢“拔劍四顧心茫然”之際,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從“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的小隧道,一下望見了藏在深山人未識的桃花源——幸運之神悄然降臨到他們的身上。

這束光亮源于法國漢學家保羅·伯希和(Paul Pelliot)在中國西部考察后所著的《敦煌石窟圖錄》(Les grottes de Touen-houang)。書中披露了敦煌第61號洞窟兩張?zhí)拼诋嫛1诋嫴粌H描繪了中國北方最著名的佛教圣地——五臺山全景,還指出了每座廟宇的名字,其中一處名為佛光寺的古剎尤其引人注目。梁氏夫婦對這兩幅壁畫精心研究后,突然爆發(fā)出靈感的火花,隨著一道光亮于眼前閃過,如同閃電劈開暗夜的陰風濃霧,掩映于山野草莽的金光燦爛的佛光寺山門轟然洞開,風鈴的聲響自殿宇飛檐翹角下隱約傳來。按照光亮與鈴聲的指引,梁林二人馬上于北平圖書館查閱《清涼山(五臺山)志》和《佛祖統(tǒng)計》等相關志書,終于找到了有關佛光寺的記載。據史料披露,佛光寺號稱五百里清涼山脈頗負盛名的大寺之一,首創(chuàng)于北魏時期,唐武宗滅佛時該寺被毀。12年后,隨著李唐王朝佛教政策回暖,逃亡的該寺僧人愿誠法師卷土重來,再度募資重建并恢復了原有規(guī)模。從此,佛光寺作為五臺山最具影響的重要寶寺之一,伴著綿延不絕的香火延續(xù)了1000多年。

假如這座佛寺尚存,當是一處極其重要和具有非凡價值的唐代木構建筑。根據以往野外調查經驗,梁思成、林徽因認為越是號稱“名勝”的地方,古建筑越易遭到毀壞,多數建筑則在毀壞、重修、再毀壞、再復建的循環(huán)中衰敗湮沒,僥幸殘存者則越來越偏離本來的神韻、特色和風格,淪為一堆泥巴糊成的、死的石材木料或假古董。這也正是中國營造學社諸君對大唐三百年眾多名寺古剎,苦苦尋覓五載而始終不得的癥結所在。

從史料所示地理位置可知,佛光寺并不在五臺山的中心——臺懷這一地區(qū),而是地處南臺外圍的僻野之鄉(xiāng),此處并非世俗的“名勝之地”,或可有原物保存至今。根據這一推斷,梁思成夫婦會同中國營造學社莫宗江、紀玉堂兩位助手,于這年6月下旬開始了注定要在中國乃至世界建筑史上留下光輝一頁的大唐古跡發(fā)現之旅。

◎梁思成、林徽因率領中國營造學社部分人員在去五臺山考察古建筑途中

梁氏夫婦一行四人攜帶野外考察儀器和生活用品,由北平坐火車至山西太原,于當地政府部門辦完考察手續(xù),再由太原北行向五臺山進發(fā)。第二天黃昏時分到達目的地——五臺山南臺外豆村東北約5公里的地方。此時,夏日的太陽正于不遠處的山巔墜沉,血色的余暉映照著蒼山林海。不遠處,一座殿宇以恢宏的氣度和卓爾不群的英姿,傲然屹立于山坡樹叢之中,似在向幾位虔誠的造訪者頻頻召喚——梁思成、林徽因眼睛一亮,朝思暮想的佛光寺竟如天尊至圣橫空出世般神奇地展現在眼前。

四人跳下毛驢,懷著對古老文化的敬畏仰慕之情,在西天最后一抹晚霞瑰麗的光影里,躬身施步,小心而虔誠地向心中的圣地走去。

寺院只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僧和一個年幼啞巴弟子守護。待說明來意,那扇厚重斑駁的山門隨著“咯吱”的聲響開啟了。一行四人魚貫而入,瞻仰左右,只見正殿分為七間,昏暗中顯得輝煌壯觀而富有氣勢。在一個偌大平臺上,有一尊菩薩坐像,侍者環(huán)立,形成了一座眾仙之林。平臺左端為一個真人大小、身著便裝的女子坐像,詢問老僧,答曰:“此女子乃大唐篡位的則天武后?!苯泴λ芟衩婷蔡卣骷跋嚓P物件初步觀察,梁思成斷定應是晚唐時期的作品,假如這群泥塑像是未經毀壞的原物,那么庇蔭它的大殿必定也是原來的唐代建構,因為要重修殿宇必定會使里面的一切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壞——這個推論令幾位造訪者欣然認同并振奮不已。

經過幾天的考察研究,得到如下結論:大殿建成于晚唐公元857年,不但比此前發(fā)現的最古老木結構建筑——獨樂寺早127年,而且是當時中國大地上所見年代最為久遠,且是唯一一座唐代木構建筑。為此,驚喜交加的梁思成感慨道:“我們一向所抱著的國內殿宇必有唐構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個實證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10/20182898472181.png" />

梁、林及兩位助手于佛光寺工作了一個星期,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梁思成告訴老住持,自己準備寫信向太原教育廳報告這一重大發(fā)現,并“詳細陳述寺之珍罕,敦促計劃永久保護辦法”云云。最后道別時,梁氏夫婦雙雙向老僧鞠躬,以表達對這位寺院守護者的敬意與感謝。向來以談鋒銳利著稱的林徽因,面對顫顫巍巍的寺院老住持和年輕的啞巴弟子和善的面容與虔誠的舉動,情緒激動,幾度語塞,眼里汪著深情的淚水,答應明年再來,對寺院進行更加詳盡的考察,還要爭取帶上政府的資助前來進行修繕云云。

◎五臺山佛光寺

滿身透著滄桑、厚道的老僧望著面前這位奇女子真摯的表情,干枯的雙手合于胸前,口誦“阿彌陀佛”,躬身施禮,聲稱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精心照護這座寺院和佛祖神靈,等待與幾位大德施主再次相會的日子。

梁思成一行四人走出山門,在北國盛夏燦爛、熾烈的晚霞中離開佛光寺,騎著毛驢,左盤右旋向山下走去。

當他們來到附近豆村一家雞毛小店安頓下來,身心沉浸在此次神奇發(fā)現的夢境之中時,暗夜里,北平郊外盧溝橋畔,槍聲驟然響起……

  1. 自1940年始,日軍飛機對昆明實施狂轟濫炸,處在硝煙炮火中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這一年招生工作因此推遲,7月統(tǒng)考完畢,一直拖到10月才發(fā)榜。為應付日益嚴峻的戰(zhàn)爭局勢,按照國民政府教育部指令,西南聯大校委會決定在長江上游瀘州以南,川、滇、黔三省邊境交會之地的偏僻小城——敘永成立聯大分校,新生全部遷往分校上課。于是,這年招收的600余名新生,在負責分校工作的楊振聲、樊際昌兩教授率領下,踏上入川之路,于次年1月中旬到達敘永,雖比正常時間整整晚了四個月,但總算把書桌安放下來了。只是好景不長,剛過一個學期,因地理位置過于偏僻、條件太差,有師生鬧著返回昆明,而聯大校委會亦表同情,乃有梅貽琦率同人于1941年6月5日由重慶至瀘州,9日至14日乘車由瀘州往敘永分校視察并與昆明的蔣夢麟等常委商量是否回遷等具體事宜。7月4日,時局緩和,校方決定敘永分校不再續(xù)辦,8月,分校撤銷,全部遷入昆明西南聯大,敘永分校成為抗戰(zhàn)中國立西南聯大的一個插曲和部分師生溫馨的回憶。
  2.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3.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4.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5.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6.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7.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8.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9.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10.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11. 《梅貽琦日記(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黃延復、王小寧整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
  12. 《營造法式》是宋代著名學者李誡在兩浙工匠喻皓的《木經》基礎上編成的,起編于熙寧年間(1068—1077年),成書于元符三年(1100年),刊行于宋崇寧二年(1103年),是北宋官方頒布的一部建筑設計、施工的規(guī)范書,亦是中國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術書籍,這部著作的問世標志著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已經發(fā)展到了水平相當高的歷史階段。1925年,時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的梁思成首次見到《營造法式》,那是在陶湘本《營造法式》出版后不久,由其父梁啟超寄來的。對此,梁思成回憶說:“當時在一陣驚喜之后,隨著就給我?guī)砹四蟮氖涂鄲馈驗檫@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書一樣,無法看得懂?!?931年,梁思成與林徽因從東北大學轉到中國營造學社后,開始系統(tǒng)研究《營造法式》這部“天書”,力求詮釋并繪制插圖,使現代人特別是建筑學家與工程師能夠看懂。由于歷史久遠,缺少實物印證,再加上許多建筑學名詞術語多有演進變化,梁氏夫婦選擇先從清工部頒發(fā)的《工程做法》著手,因為清代建筑在北平有實物可考察,而且還可以就近向老匠師求教。1932年,梁思成完成了《清式營造則例》一書,為深入研究《營造法式》打下了堅實基礎。也就是從這年春天開始,梁思成、林徽因等中國營造學社成員外出調查,尋找宋代建筑實物加以印證。在此后十余年間,營造學社同人調查了約兩千余項古代建筑,其中唐、宋、遼、金木結構建筑將近40座。通過對這些實物的測繪,他們對《營造法式》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由此,梁思成被譽為近現代研究《營造法式》開山第一人。(參見楊永生著《建筑圈里的人與事》)
  13. 獨樂寺,位于天津薊縣,梁思成、林徽因于1931年在考察中發(fā)現,重建于遼代統(tǒng)和二年(984年),是當時已發(fā)現的中國最古老的木構建筑。這座建筑保留著唐代建筑的風格。1933年9月,梁氏夫婦在山西大同沿線考察中,發(fā)現了聞名于世的應縣遼代木塔(始建于公元1056年)。事后林徽因在《閑談關于古建筑的一點消息》中說道:“山西應縣的遼代木塔,說來容易,聽來似乎也平淡無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但是西歷一〇五六到現在,算起來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構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國也就剩這一座獨一無二的應縣佛宮寺塔了。比這塔更早的木構專家已經看到,加以認識和研究的,在國內的只不過五處而已?!绷只找蛩f的五處,除獨樂寺和應縣木塔,另外三處是:大同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建于遼重熙七年(1038年);天津寶坻廣濟寺三大士殿,建于遼太平五年(1025年);遼寧錦州市義縣奉國寺大雄寶殿,建于遼開泰九年(1020年)。(見《林徽因文集·建筑卷》,梁從誡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出版)
  14. 日本奈良、東京所存幾處模仿隋唐式的建筑為:飛鳥時代(552—645年)、奈良時代(645—784年)、平安前期(784—950年)。(參見梁思成《敦煌壁畫中所見的中國古代建筑》,轉引自《薪火四代》,梁從誡編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出版)
  15. 梁思成《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筑》,載《文物參考資料》,1953年第5—6期。20世紀50年代初,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于古建筑普查中,在五臺山離佛光寺不遠處發(fā)現了年代更加久遠的南禪寺,該寺院重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即公元782年,比佛光寺早75年,但殿宇規(guī)模較佛光寺小了許多。(參閱《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11期)
  16. 梁思成《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筑》,載《文物參考資料》,1953年第5—6期。20世紀50年代初,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于古建筑普查中,在五臺山離佛光寺不遠處發(fā)現了年代更加久遠的南禪寺,該寺院重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即公元782年,比佛光寺早75年,但殿宇規(guī)模較佛光寺小了許多。(參閱《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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