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孫犁為鄰
不知是看了水中蒹葭,還是長河落日,慶幸我不停遷徙的祖先最終選擇滹沱河畔筑廬為舍,并把棲居地固定在這條渾濁不堪而又盛名卓著的河流上游,成為我永恒的籍貫。由是,我能夠與下游的孫犁為鄰。
——題記
孫犁一再說他的故鄉(xiāng)安平縣的孫遙城村就在滹沱河南岸,我的故鄉(xiāng)定襄城也在滹沱河南岸,相隔千里,我卻知道城北這一股活水終究要出現(xiàn)在孫犁的視線里。假使我早生一個世紀,被我放逐在濁流之上那盞紙糊的河燈必定要經過孫振海(孫犁原名)的家門口,紙船明燭照天燒,我營造的屬于滹沱河的風俗景致也一樣收入少年孫樹勛(孫犁學名)眼底,我們臨水而觀,沿河為鄰。
一
與孫犁為鄰,使我誠惶誠恐。一襲布衣的孫犁不允許我稱呼他大師,只準我喊先生,是那種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一樣的先生。于是我知道,先生是那樣儒雅肅敬,不求聞達,先生人格的光芒和磊落風骨是我今生無法企及的標尺。在對先生充滿虔誠的敬畏之中,我忽然讀懂了孔夫子的千古教誨—“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
應該說是先生影響我沿著滹沱河被時光銹蝕的大堤逆流而上,從道光時期“司馬第”內走出的徐繼畬那里修習怎樣另眼看世界;從民國初年永安村的少年徐向前那里捕捉運籌帷幄的先知先覺;從獨立岸邊,恣情謳歌滹沱河的大個子牛漢那里汲取作為詩人的非凡氣質……因為我對文學的摯愛,所以會更加頻繁地越過太行山,去造訪抗戰(zhàn)前夕的孫遙城村,在滹沱河的嗚咽聲里與一介書生的孫犁扺掌而談,耳濡目染先生通靈的文筆和清朗雋永的精神素養(yǎng)。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貌似先生了,走有先生的走相,坐有先生的坐相,捉筆在手,潑墨抒懷意象中的風花雪月,就連罵人都不帶一句臟字,有人甚至開始尊我為師了,但是先生告訴我—大道低回,大味必淡!我頓時矮了一大截,猥瑣成先生筆下的一只叫作“椿象”的帶有黑白斑點的小甲蟲,沒人能理解我當時的感受,假如地面有一條縫兒,我一定會顧頭不顧尾鉆進去的。莊周說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與朝菌和蟪蛄何其相似?
從那一刻起,我突然明白先生落在紙面上的閑適自得與大智慧,先生刻在骨子里的平和質樸與高潔傲岸是我等今生仿都仿不來的,并不是因為比鄰而居就能潛移默化。當然,我能夠明辨自身的不足就已算是孺子可教了,除此以外,我還能夠感知穿在先生腳上的那雙圓口布鞋是多么熨帖而合乎身份,又是多么輕便而纖塵不染;我還能夠領會戴套袖的先生在秋風起兮的豆子地里撿豆子的隨心所欲,同時也樂意伸手幫先生把糨糊抹在漏風的窗戶縫上,然后目睹先生把一條浸染滄桑的白麻紙貼上去,輕輕用手撫平。
二
與孫犁為鄰,我逐漸學會以平常心眺望生命中的月升月落,云卷云舒。然而,當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門前那條著名的長河氣息奄奄時,竟然不知該不該對先生提起。那是一條貫穿先生生命之源的河流,先生在知道河水枯竭后,會是怎樣一種感受?盡管那又是一條自由散漫慣了的長河,從泛濫不羈的童年開始,一直義無反顧滔滔東流,湍急中度過了浮躁的青年與持重的中年,終于到了風燭殘年的時候,我不敢把河流的尾聲告知天堂里的先生,先生知道后會傷心的。那絕對不是先生夢境里的一樹桃花萎靡,也絕對不是一朵朝霞的潰散,更不是一只云雀的跌落塵埃,而是孕育先生藝術靈感的母親河即將枯竭了。
我知道先生筆下的滹沱河永遠活力無窮,“今年向南一滾,明年往北一沖,自由自在地奔流”;而我的鄉(xiāng)黨詩人牛漢也說:“它不像水在流動,是一大塊深褐色的土地在整個地蠕動??床灰婏w濺的明亮的水花,是千千萬萬匹野獸弓起了脊背在飛奔”……但誰又能想到,這樣一條性格狂放的長河有朝一日會細瘦成一股餿水?先生,你眼中翹立荷香里的鷺鷥鳥呢?你眼中的對艚大船、赤足纖夫和片片白帆呢?
說起滹沱河,我驀然想起先生的母親—那個裹著小腳曾在小油燈下夤夜紡織的村姑,那個在麥秋兩季瘋了似的收割莊稼的婦人,那個滿身是土,發(fā)端沾著柴草,藍布衣褲泛起一層汗堿,總是撩起褂子抹去臉上汗水的女人,在農閑時節(jié)也養(yǎng)成了玩牌的習慣。她對勸她的兒女們說,不要管我,這是你爺爺吩咐下來的……先生,我越來越相信先生的母親就是滹沱河的化身了,我對門前這條河的秉性再熟悉不過。她有時溫馴如一頭老牛,有時奔放如一匹野馬,有時嬌憨如一只小貓小狗,我們拿她沒有一點兒辦法,誰讓我們是她共同的兒女呢?
一條河流的命運總歸不是我們的意愿所能左右的。我又想,如果千余年前,我們的祖先一路風塵仆仆地來到滹沱河邊,看到的不是輕波逐浪、流水渙渙的景象,而是一片荒蕪厚實的沙灘,他們或許不會有停下不想走的念頭,也不會在地勢相對平整的河畔灘涂開墾出一片廣袤肥沃的處女地,從而打上桑梓故里的烙??;他們或許會從容地離開這條河,去尋覓如鳴佩環(huán)的淙淙水聲。那樣,我與先生就不會成為鄰居了,我也不能緊隨先生其后亦步亦趨了,想起來都隱隱有一絲后怕。
在我知道滹沱河沉疴不起之后,我不止一次地在長河兩岸的堤壩(先生稱作堤埝)上踟躕,像一只迷途羔羊,盲目地尋找被大雪覆蓋的歸途。而先生在十二歲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也一定如我一樣茫然不知所措。多年以后,當先生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忽然發(fā)現(xiàn)河水“已經干了,但風沙還是熟悉的;屋頂上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早已不在”。我聽到先生長長的一聲喟嘆,跌落在冥冥中虛幻的一河濁水里,激蕩起一朵細微浪花。
三
因為與孫犁為鄰,我習慣在清風徐徐的夜晚,點一盞葫蘆狀的玻璃煤油燈,沐著院子里豆棚瓜架下清澈的蟬鳴,展一卷透著墨香的《風云初記》或《白洋淀紀事》,靜靜地品讀孫犁。假設這個夜晚是天地間最安逸最閑適最恬淡最銷魂的一段時光吧,同樣的月光下,七十年前的白洋淀邊,一個嬌媚如月亮的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無聲地編織葦席,在暈染荷香的雪白涼爽的葦席上,等待著英雄的丈夫歸來……
我有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是南方人,駝背成一百四十度角,人稱“一百四十度”,他操一口八調清濁的流利吳語,把課文朗誦得抑揚頓挫,韻律十足,每每讀到“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時,面龐會呈現(xiàn)出一種如癡如醉的泛光神態(tài),駝背也似乎挺直了,他指著一院燦爛的陽光說:“我們把陽光當作月光吧,可不能小覷這個孫犁啊,想象他當時寫出這段文字的心情是多么的、多么的……那個好吧!”
講臺下的學生一片哄笑,我們在輕佻的氣氛里把“一百四十度”又戲稱作“那個好吧”。請原諒我們的懵懂無知吧,那個年齡段的我們又怎么能夠讀懂先生的《荷花淀》呢?時過境遷,我已慢慢地理解老師當時的心境了—他把自己置身于一片柔美的月光下,卻無法用恰如其分的形容詞來表述對先生藝術造詣的心得與體悟。
不管一年之中有多少個夜晚會皓月當空,只要有清風明月的時候,我總疑心家鄉(xiāng)往東近千里之遙的地方,有一個窈窕的女人在月光下編織葦席,編織心頭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夢,那種被薄霧纏裹,又被月色朦朧著的景象,成為我青年乃至中年時代朝思暮想的一種人生佳境。我在生命的苦旅中艱難跋涉,幾回感知自己出現(xiàn)在那樣皎潔的月光下,甚至望得見從一片水面上涌來的白乳一樣的霧氣,卻唯獨少了一個編席的女人菱姑。
四
因為與孫犁為鄰,我喜歡在斜風細雨的時候,撐一把黑色的雨傘,在鄉(xiāng)村的街巷里漫步,看晶瑩的小雨珠是如何在地面形成蘑菇泡;看濕漉漉的街巷里有沒有兩個被雨淋濕衣服的婦女;看誰家的門洞里有沒有閑坐的男人……我甚至會側耳諦聽有沒有聲音隔著雨霧傳來——“給誰家說親去來?”“東頭崔家。”“給哪村說的?”“東遼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薄狡降膶Π?, 圓圓潤潤的俚語,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先生邁向婚姻門檻的一個小小伏筆,更像是先生隨手畫就的一幅風俗水墨圖,白描意象,古拙動人。在這幅風俗畫里,先生的愛妻相信了帝乙歸妹般的“天作之合”。
從先生記敘生平的文字里,我們似乎很難看到先生曾經歷過怎樣波瀾壯闊的大場面,而我們又怎能忽略先生輾轉異鄉(xiāng),投身抗日洪流乃至融入和平建設的每一段跌宕人生路呢?先生出神入化的一支筆總能把滾滾硝煙隱藏在裊裊炊煙背后,用靜謐的農事或悠閑的一抹清風淡化掉所有的血腥與殺戮;先生總能用溫暖的筆調寫意酸澀的人生和與人生有關的一切堅硬而冰冷的物事;先生總是在舒緩的娓娓道來的語境中營造出獨特唯美的藝術氛圍……這與先生的修養(yǎng)和稟賦不無關聯(lián)。
先生是性情中人,他把一腔澎湃的情愫盡數(shù)給身邊的一花一木,一景一物,或者一碗爛酸菜,或者一支筆。先生說他使用過許多蘸水鋼筆尖,也用過問同學借錢買到的自來水筆,但我猜想,先生在書寫文字的時候,最得心應手的應該是一管產自侯店村的柔軟的小狼毫—唯有先生家鄉(xiāng)的毛筆,才可寫出溫馨、細膩、至情至美至柔的文字,方可呈現(xiàn)千錘百煉之后的潤澤與力量。先生充沛的感情就像汛期的滹沱河那樣波濤洶涌,但先生不會放任河流潰堤,他像遠古的大禹那樣張弛有度地疏導洪水,于是從先生筆端流瀉出的又是另一番景致—明月清風,小橋流水……
五
與孫犁為鄰,我開始懂得孫犁是鄉(xiāng)村的孫犁,鄉(xiāng)村是孫犁的鄉(xiāng)村。記不清先生是什么時候把自己囫圇托付給鄉(xiāng)村的,反正鄉(xiāng)村和先生已融為一體,先生與鄉(xiāng)村無話不談,鄉(xiāng)村把所有蘊藏的秘密都耳語給了先生。
無論是用竹簪把頭發(fā)盤在頭頂像個道士的五湖,還是秉燭夜讀聲聞四鄰又屢試不第的東鄰秀才;無論是引車賣菜的菜虎,還是專職埋死孩子的干巴;無論在梢門口倚門賣笑的女子小杏,還是彈三弦的駝背楞起叔……都是先生房前屋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鄰居,都是先生盡情抒懷鄉(xiāng)村風韻的絕佳素材。先生為一潭死水的鄉(xiāng)村賦予了無比鮮活的生命力。至于我為什么不能夠在熟知的環(huán)境里醞釀出類似先生那樣的《風云初記》,可能與我的懶散有關,與我平庸的價值觀和審美情趣有關。我同樣是鄉(xiāng)村的兒子,身上同樣流淌著鄉(xiāng)村母親黏稠的血液,卻從未想過為鄉(xiāng)村吟誦一首哪怕只有幾行字的贊美詩。
而孫犁永遠惦記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也永遠惦記著孫犁。
鄉(xiāng)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與孫犁邂逅是1913年5月。
那是屬于豐腴少婦的季節(jié),多情的鄉(xiāng)村正散發(fā)著槐花醉人的馥郁,鄉(xiāng)村把這個孩子安置在家境還算可以的孫掌柜家。從此,蹲在“永吉昌”店鋪遠離燈光的角落里默默抽煙的孫掌柜成為孫犁的父親,而每天一聽到雞叫就往地里跑的女人成為孫犁的母親……其實呢,孫犁知道只有鄉(xiāng)村才是他真正的父親,只能是鄉(xiāng)村才是他真正的母親。盡管鄉(xiāng)村是貧瘠的,沒有充足的奶水哺育兒女成長,面黃肌瘦的村人只能靠野菜樹葉來苦度春荒。然而,鄉(xiāng)村又是富庶的:鄉(xiāng)村有幾棵棗樹,幾棵榆樹;鄉(xiāng)村有挑著水桶唱著昆曲的根雨叔;鄉(xiāng)村有沿街高懸著花里胡哨的吊掛;鄉(xiāng)村有自娛自樂的鑼鼓鐃鈸;還有圪蹴在樹杈上拉屎的疤增叔……千奇百怪的鄉(xiāng)村啊,琳瑯滿目的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睜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注視著一天比一天大的孫犁,直到有一年一輛叮當作響的騾車把少年孫犁載走。鄉(xiāng)村舍不得孫犁走,孫犁也舍不得離開鄉(xiāng)村;孫犁盡管走得很遠,但走得很遠的孫犁從未離開過鄉(xiāng)村的視線。
走得再遠,先生眼里也總有鄉(xiāng)村的影子。在先生看來,鄉(xiāng)村是那么明凈,明凈如白洋淀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鄉(xiāng)村是那么溫婉,溫婉如李清照筆下的《漱玉集》;鄉(xiāng)村是那樣單純,單純的鄉(xiāng)村謝絕任何的晦澀與紛繁……所以先生習慣了用直白洗練的語言描摹鄉(xiāng)村,描摹鄉(xiāng)村的內容與形式,描摹鄉(xiāng)村的氣質與靈魂。
走得再遠,先生總是深情地回望鄉(xiāng)村,回望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人或是女人。先生對鄉(xiāng)村的感情無法用尺度丈量,早已滲透到厚實無垠的泥土中,他把自己當作鄉(xiāng)村一棵肆意生長的棗樹或是榆樹;他把自己當作是鄉(xiāng)村一座屋檐低垂的老房子;他把自己當作街頭供人乘涼歇腳的一扇碾盤。多年以后,當先生乘坐一輛吉普車榮歸故里時,卻在村頭悄然下了車,順著一條小路繞回叔父家去……先生在鄉(xiāng)村面前,靦腆得像個中了狀元又羞于標榜的孩子,他習慣了審慎做人,錦衣夜行。
鄉(xiāng)村記得與先生分別是在2002年的7月。按照古人的說法,從七月流火開始,節(jié)氣將一天天步向秋涼,鄉(xiāng)村同樣覺得那個夏天風寒刺骨,她杰出的兒子孫犁從泥土中來,又復歸于泥土。但鄉(xiāng)村忍著悲痛說,她從未與孫犁有過哪怕一分一秒的分離,更談不上什么永訣了。鄉(xiāng)村把孫犁緊緊地攬在懷里,孫犁把鄉(xiāng)村永遠鐫刻在了心坎上……至今,鄉(xiāng)村仍給孫犁留有一塊空地,鄉(xiāng)村說孫犁的靈魂就棲息在那里,明明白白,干干凈凈,坦坦蕩蕩,仿佛一碗清水模樣。
先生走后的鄉(xiāng)村大地上,我看到自己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倒映在鄉(xiāng)村季節(jié)的長河里,是那樣輕浮,那樣單薄,那樣無所依托,如同一朵飛離蒲葦?shù)陌咨ㄐ?,沒著沒落。于是,我更加相信只有像先生那樣的大師才可以在鄉(xiāng)村的曠野上行走自如,并且在鄉(xiāng)村的長河里投下山一般厚實的剪影,永難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