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點三十分
五點三十分。北方四月的清晨,我把計程車準(zhǔn)時停在晨光乍現(xiàn)的車站廣場。
縣城依舊酣睡,城里大多數(shù)居民都還編織著怪誕虛無的夢境。善于鳴柳銜泥的傷春雀,仍棲在巢里,有一只早起的小鳥倒是撲棱著鳥翅,落在計程車的引擎蓋上,側(cè)著腦袋看我,身輕如葉。它一定想嘗試著和我溝通一下心情;它一邊砥礪黃喙,一邊透過車窗側(cè)目我的表情;它偶爾啁啾一聲,偶爾剝啄出一聲清響。我不想去驚擾它,非??蓯鄣男∩`,在聲息岑寂的早晨獨自飛來陪我。我唯恐弄出一星兒聲響,干脆靜靜地伏在方向盤上,一如往常繼續(xù)將倉促收場的清夢進行到底。
二十五年前,同樣的五點三十分,只是不相同的季節(jié)和地點,我推著破舊的單車,踩著冷硬的夜色,匆匆趕往五里開外的中心小學(xué)。那時,頭頂上依然是萬千閃爍明明滅滅的星星,身后緊隨著一言不發(fā)的父親,還有綿綿不盡的冬寒。
出村三里半,有一土堡,父親日復(fù)一日地陪我經(jīng)過那片廢墟。老人們說里邊住過一戶財主,人死了,家破了,財產(chǎn)也流落到了別人家,堡子里卻沒人敢住進去,年復(fù)一年土堡破敗了,成了一片廢墟。但我不得不面對它的存在,我總疑心那里面依然住著財主一家,只不過那家人都很怪誕,不言不語,也不食人間煙火。父親說,啥事兒都沒有,人們瞎說呢,你走你的路吧。我走我的路,但我心思不在路上,忍不住回頭看看,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那個土堡前的陰影里為我壯膽,所有的恐懼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凈凈。
一輪蒼涼的上弦月或下弦月,一座黑黢黢的土堡,還有我的父親,永遠定格在我心中的星光燦爛或晨色微曦的五點三十分。
現(xiàn)在我每次出車,仍覺得老邁的父親不聲不響地坐在后座上,陪我駛向城市寂寞的清晨,以致我開車時總習(xí)慣回頭看看,看見后座上沒人,心里反而變得空落落的,不由得鼻子發(fā)酸。
五點三十分的風(fēng)影飄忽如魅,渺無聲息;五點三十分的一景一物像蒙著一層玻璃一樣的薄膜,清冽而凄寂,富有詩一般的質(zhì)地。當(dāng)然,一年當(dāng)中的五點三十分會有不同的氣象發(fā)生,有時候天空如同罩了一塊碩大綿密的幕幔,汽車的強光燈都無法穿透它的經(jīng)緯,這種時候我開車會異常小心,害怕出什么事故。每個人都有約定俗成的宿命,而我把這種宿命固定在了五點三十分。
天上有一顆被晨光遺漏了的星星,蒼老地俯視著地面,那是不是父親執(zhí)著的眼睛呢?
站前廣場又多了幾輛計程車,都是我的伙伴,相互摁一下喇叭算是打了招呼。我們各自蜷曲在車里,一臉困倦,但只要火車一進站,即使出來的只是零星幾個乘客,我們也會沒命地摁喇叭,瞄著乘客的方向。
天上的星星仍恓惶地眨著眼睛,讓人想起受了委屈的孩子。父親眼神里從不流露這樣的表情,我堅信這顆星星肯定不是父親,這是一個被人驅(qū)出家門的流浪兒,他的樣子招人憐惜—仿佛當(dāng)年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趕赴遙遠的省城打工一樣,身邊缺了父親的庇護,眼前的出路又那樣迷茫。父親說,好好走你的路吧,別瞎想。我聽著父親的叮嚀一路走下去,踉踉蹌蹌地走到了今天。
五點三十分的星空只有在冬天才充滿幻想,那時天上的星星如芝麻一樣撒得密密麻麻,雜亂無章。明明滅滅的星辰有如父親,有如流浪兒,也有如古英雄。一顆一顆閃爍著犀利瞳光,倔強而輕狂的光芒攪亂了五點三十分的恬靜與肅然。
力群先生有一幅版畫就叫《黎明》:一頭白毛驢,一頭黑毛驢,寂寞地行走在黎明前的河沿上。瓦藍瓦藍的天穹,一輪圓月如明鏡高懸,遠山縹緲,長河如帶,一株散漫的開杈古樹……騎驢老漢手搭涼棚,眺望黎明時分模糊不清的曠野,似乎聽得見白毛驢嗚哇嗚哇地鳴叫,倒是負重的黑毛驢亦步亦趨不聲不響……畫中的意境是我童年時的向往,想象那個頭纏白毛巾的老漢騎在驢背上的樣子是那樣悠閑;驢蹄踏破了薄薄的一層曙色,雞鳴狗吠的鄉(xiāng)村近了又遠,遠了又近……
如果那時候老漢手腕上戴一塊表,我想必定就是五點三十分了,五點三十分的老漢是去趕集呢,還是去走親戚?身上的棉襖一定被夜露或薄霜打濕了,他沐浴在蛋青色的晨曦里,為幾斗米而奔忙……我一直癡迷于那種清澈見底、如詩如畫的五點三十分,清冽的河水嘩嘩地流淌,婆娑如獸的古樹點綴在散發(fā)宣紙味道的河堤上,有著古隋堤上楊柳迎風(fēng)、醉看殘月的柳屯田的獨特情懷!
我知道五點三十分其實就是一頁白紙呢,什么都可以畫上去,什么都可以不畫,而水墨和丹青就握在我手里。
清掃垃圾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把掃帚伸進我的車轱轆下面,嘴里嘟囔著什么,車蓋上的黃嘴翠鳥飛走了,也帶走詩一樣的好意境。不遠處有一對提旅行袋的戀人急急忙忙地往車站候車室跑去,廣場的犄角處彌散起一片淡藍的煙霧,那是早點攤的炊煙。
五點三十分,調(diào)頻的電波總以一闋昂揚的旋律昭告世人天亮了,這時候一些人摸摸索索準(zhǔn)備起床,洗手淘米做飯。這就是我所鐘愛的五點三十分啊,盡管它的從前和后來是那樣不同,但不同的五點三十分有著不同的情趣在里頭,我摯愛著,且癡迷著。在這一個奇妙的時間段里,倉促放棄睡眠不一定就是一種痛苦,對于那些還沉湎在睡夢中的人,倒應(yīng)該算是一種享受。
早起的人已經(jīng)在廣場周圍的人行道上來回走動了,他們溜達著,隨意地在那里行走,呼吸著一天當(dāng)中最新鮮的空氣。
可能那天我出車有點早了,當(dāng)我把車停在靠近車站出口處的地方時,眼皮兒像墜了鉛似的合上了。我趴在方向盤上聽父親說他要離開一會兒。就在父親離開的空當(dāng),我看見那座黑黢黢的古堡了,堡墻仍舊那么高峻,儼然是生鐵鑄就的,幽幽泛著藍光。堡墻外面是一條通衢大道,一頭連著中心學(xué)校,一頭連著一片樹林。黏稠的夜幕壓下來,堡墻蒼勁地挺上去,渾如一軸濃濃的水墨,顏料太濃,看不透顏料下面的宣紙。學(xué)校那面呼嘯而來一輛巴士,車頭噴著火苗,火勢越來越旺。巴士里的乘客面容模糊,姿態(tài)安詳,全然沒有生死即在須臾的慌亂,我看見父親的一張老臉如同剪紙一樣貼在巴士的車窗上,一閃即沒。著火的巴士很快消失在那片黑壓壓的樹林里了,我念叨著父親坐上那輛巴士做什么?空中多了一輪月亮,一輪皎月懸在堡墻上,遠處傳來雷響,眼看要下雨了,我該回去了,老婆娃娃還在家里等米下鍋呢……
這個夢很蹊蹺,我是被一個乘客拉車門的聲音驚醒的,同時驚出一身冷汗。看看計程表上的時間,正好是五點三十分,該死的五點三十分。
我看到一輛不該看到的著火的巴士,連同我的父親開進那片密密的樹林……那個黎明時分的五點三十分,月亮好好地倒懸在天上,沒有風(fēng),沒有著火的巴士,也沒有夢境中高聳的堡墻。我的乘客告訴我,他在車外喊了我足足有兩分鐘,以為我出了什么意外。我含糊道,困了,睡過頭了,該死的五點三十分。乘客一臉費解,你說什么?什么該死?我說,挺好的,沒什么。
我在五點三十分前后應(yīng)該是很少有困意的,即使趴在方向盤上也僅僅習(xí)慣閉目養(yǎng)神。但那天我確實睡著了,并且做了一個不愉快的夢,我把父親留在一輛著火的巴士上,那巴士越跑越遠,我連喊一聲的欲望都沒有……
當(dāng)然我知道夢境是不真實的,我父親永遠躺在家鄉(xiāng)的那面荒坡上了,他目光如炬,照耀著一座永恒的古堡,而我已經(jīng)很少出現(xiàn)在他視線所及的范圍里了。
記不清父親是從哪一年突然開始衰老的,原來強壯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萎靡下去,變得猥瑣而矮小,一頭黑發(fā)也被花白取代。山一般偉岸的父親告別人世的時刻竟然就是在某個五點三十分,他走得不聲不響又依依不舍……
我總覺得父親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他天天陪我出車收車,尤其在我疲勞駕駛的時候,會時不時地提醒我,歇一歇吧,小心出問題。
我有一個慣例,五點三十分左右打車的乘客,一般只收他一點油錢,甚至油錢都可以省略。在靜謐的車廂里,傾聽他(或她)小憩的鼻鼾,偶爾聊一句事業(yè)或婚姻方面的話題;更多的時候,我不言,他不語,讓車靜靜地駛向目的地。
一到地方,他下車,我開走,連一句感謝都不需要傾聽。這樣很好,因為他是我五點三十分的乘客,所有五點三十分坐在我車上的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一旦五點三十分過后,無論再慣熟的乘客也不可能享受這種優(yōu)惠了,我是個恪守準(zhǔn)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