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經(jīng)學語境下的言、文傳統(tǒng)
自漢武帝時“立五經(jīng)博士”,漢代學術構建具有獨尊意義的經(jīng)學語境,而漢人賦論又嘗將經(jīng)學語境與“言”的實用傳統(tǒng)結合,形成對新興文體賦創(chuàng)作的批評氛圍。因為在文學史上,辭賦標志了由單語述意到偶詞排文的轉變,這也是賦家成為第一代文人的原因。而漢人賦論,正是處于由言而文之交變過程中出現(xiàn)的理論化的思考,其中內(nèi)涵“言”與“文”兩大傳統(tǒng)的交互與差異。
關于言與文,清人阮元有《文言說》一篇推述孔子作《文言》之意,其中有云: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
而言與文的區(qū)別究在何處?阮文中有注語作以下闡釋:
《說文》曰:“詞,意內(nèi)言外也?!鄙w詞亦言也,非文也?!段难浴吩唬骸靶揶o立其誠?!薄墩f文》曰:“修,飾也。”詞之飾者乃得為文。不得以詞即文也。
正因修飾言詞而為文,阮氏又謂:“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就漢賦的創(chuàng)作而言,由西(漢)而東(漢),也有多單詞為意到多對偶為文的變化,即由口誦向文詞的演進,然從詞之修飾為文而論,楚漢辭賦又是早期文人化創(chuàng)作以修辭為藝術的代表。所以后世針對辭賦為代表的“崇尚修辭”傳統(tǒng),往往并不討論言與文之本源,而嘗歸之于“言”質致用而“辭”文浮虛的評判。如汪應辰說:“古之學者,非有意于為文也。其于天下之義理……從容而自得,其發(fā)于文字言語也?!?sup>出于六經(jīng)之文,皆有感而發(fā),故“自其發(fā)見者而言,不以文為本”
,所以論文的價值,在于“所謂文者,所以序乎言者也”
,而當文詞掩其言意,即遭到從本源意義上的批評。比如唐瑑《唯室集序》云:“予嘗謂古之圣賢未始為文,其見于語言者,皆以明斯道也,故曰辭達而已。后世文勝質,學者以文字相矜耀,世亦以是重之,故摛章繪句,駢四儷六,競為浮華之文,而去道日遠矣。”這種言、文對立而以“道”衡“文”的觀念,正內(nèi)含著由“言”而“文”的發(fā)展史跡,楚漢辭賦是此變化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漢人賦論又是緣此而來之文學批評觀的初始成形。
翻檢漢人賦論,雖或有對賦家“麗以則”和“辯麗可喜”的正面評價,亦內(nèi)含了對“麗詞”的接受和贊同,但其批評主流則顯然是與賦家崇尚麗詞之創(chuàng)作相矛盾的尚儉致用思想。以早期的史傳評賦為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指出:
《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
繼后,揚雄以為賦家尚詞如“霧縠之組麗”,是“女工之蠹也”(《法言·吾子》);班固《漢志·詩賦略》認為“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王符批評“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長不誠之言”(《潛夫論·務本》)等,皆一脈相承,實質是以言代文的批評。而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來看,由先秦六經(jīng)重在說其意的“言”到楚漢賦家重在偶其詞的“文”,關鍵在文章“修辭”藝術的發(fā)展。
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端,要在抒情與修辭,其功用則在教化與娛樂。區(qū)別而論,六經(jīng)中如《詩》、《書》中的抒情與修辭,多屬“言”的范疇,所以更重教化之用,而鮮娛樂之詞。而文學發(fā)展到漢賦(尤其是漢大賦),創(chuàng)作題材的拓展,修辭藝術的發(fā)展,特別是作為描繪性文體的形成,使先秦時代的實用之“言”轉向繁縟汪穢之“文”,這也是有人提出文學自覺在漢賦時代的原因之一。對此,只要我們閱讀漢大賦初成期的枚乘《七發(fā)》與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如前者有關廣陵觀濤情景的描寫,后者對天子上林苑游獵之情節(jié)的鋪排,與前此的《詩》、《書》,乃至楚騷相比,可以清晰地看到文風的轉變與文辭的發(fā)展。葛洪《抱樸子·鈞世第三十》認為:“《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博富也?!舴蚓阏搶m室,而奚斯路寢(按:指《魯頌·宮》)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說游獵,而《叔畋》、《盧鈴》(按:指《鄭風·大叔于田》、《齊風·盧令》)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廟》、《云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按:指郭璞《南郊賦》)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軍(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边@不僅僅是詩與賦的比較,更為重要的是突出了賦之興盛在文學史上的意義。由此再看漢代賦家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一方面他們受文學思潮的驅動,編織賦文的錦繡篇章,一方面又囿于當時的經(jīng)學語境,以“六經(jīng)”之言為準的,評價辭賦的創(chuàng)作,自然出現(xiàn)既“慕賦”而又“悔賦”的矛盾心態(tài)。揚雄早年“慕”相如賦而為“四賦”(文),晚年又仿《論語》(言)而撰《法言》,中多批評“詞人之賦”的言論,這正是以“言”評“文”的典型,枘鑿難入,在所不免。而這種處言的傳統(tǒng)與文的傳統(tǒng)衍化交變過程中賦家尷尬的創(chuàng)作及思想處境,也正是漢代賦論產(chǎn)生的重要文學背景。
- 引見阮?!段墓P考》,《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2頁。
- 汪應辰《文定集》卷九《徐壽卿集序》,《叢書集成》本,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98頁。
- 郝經(jīng)《陵川集》卷二〇《文弊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2冊,第221頁。
- 呂南公《灌園集》卷一一《與汪秘校論文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23冊,第113頁。
- 參見龔克昌《漢賦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文史哲》198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