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名稱與作者

《西廂記》論證(增訂本) 作者:張人和 著


第一章 名稱與作者

別稱《春秋》

元人雜劇通常每個劇本都有題目正名,或兩句或四句,用以概括劇情,確定劇本名稱。就位置而言,有的放在劇作開頭,有的則放在劇本的末尾?!段鲙洝肥怯晌灞径徽劢M成的連本戲,除每本有四句題目正名外,有些刊本還在全劇之前或全劇之后有“總目”四句:

張君瑞巧做東床婿

法本師住持南禪地

老夫人開宴北堂春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元雜劇的慣例是以題目正名的末句作為全劇的劇名?!段鲙洝返娜洞搡L鶯待月西廂記》則是摘取總目末句而成,《西廂記》乃是其簡稱。

《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寫鶯鶯讓紅娘傳書與張生,書簡乃是四句五言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边@四句詩源自元稹的《鶯鶯傳》,題名為《明月三五夜》?!段鲙洝返娜洞搡L鶯待月西廂記》就是由此而來。所謂“西廂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為崔鶯鶯路經河中府借居普救寺之臨時寓所,也是崔張愛情故事的發(fā)生地,故以其命名?!坝洝北緛硎怯涗?、記載的意思,也指記載、描寫事物的書籍或文章,并常用做書名或篇名,如《史記》、《桃花源記》、《岳陽樓記》等?!段鲙洝芬鄬俅死?。值得注意的是,與《西廂記》同時的劇作,只有極少數是以“記”作為劇名的,如白樸的《董秀英花月東墻記》、鄭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記》、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等。但是到了元末明初,許多劇本尤其是篇幅較長的雜劇和南戲,如楊景賢的《西游記》、高明的《琵琶記》以及歷來被稱為元末明初“四大傳奇”的《荊釵記》、《殺狗記》、《白兔記》、《幽閨記》等,劇名中都嵌入“記”字。此后,以“記”字命名幾乎成了明傳奇的一種固定模式,劇名中不稱“××記”的反而少見。由此可見《西廂記》劇名對后來的影響,《西廂記》可以說是長篇戲曲以“記”標目的先河。

《西廂記》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是對于《西廂記》又別稱“春秋”或“崔氏春秋”,卻是許多讀者和觀眾所不熟悉的。實際上這種稱謂早自元代《西廂記》問世不久,就已經出現(xiàn)了。

元劇作家宮天挺(鐘嗣成《錄鬼簿》列為“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之首)《范張雞黍》雜劇第一折里,有如下一段曲白:

國子監(jiān)里助教的尚書是他故人,秘書監(jiān)里著作的參政是他丈人,翰林院應舉的是左丞相舍人。(帶云)且莫說什么好文章,(唱)則《春秋》不知怎的發(fā)。(王仲略云)春秋這的是莊稼種田之事,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咱秀才每管他做什么?(正末云)不是這等說,是讀書的《春秋》。(王仲略云)小生不曾讀《春秋》,敢是《西廂記》?

上述文字據《元曲選》本,《元刊古今雜劇三十種》本、《雍熙樂府》有曲詞無說白,脈望館校息機子《古今雜劇選》本、《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本曲白與此大同小異??梢?,元時人們已稱《西廂記》為《春秋》了。

明代成化七年(1471)北京魯氏刊本《新編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云飛》收有《西廂記十詠》,其中第二支曲子詠作者,曾言及《西廂》“號《春秋》”。

明代嘉靖年間刊刻的《雍熙樂府》(卷十九)輯錄了〔小桃紅〕百首歌詠《西廂》故事的散曲《摘翠百詠小春秋》,又名《西廂百詠》?!鞍僭佇〈呵铩迸c“西廂百詠”是同義語,“摘翠意謂摘取全部之精粹,‘小春秋’謂‘小西廂’耳”。

明代號稱“嘉靖八才子”之一、傳奇《寶劍記》的作者李開先,在他所撰的《詞謔》一書有如下一段記載:

尹太學士直輿中望見書鋪帖有《崔氏春秋》,笑曰:“吾止知《呂氏春秋》,乃崔氏亦有《春秋》乎?”亟買一冊,至家讀之,始知為崔氏鶯鶯事。……又一事亦甚可笑。一貢士過關,把關指揮止之曰:“據汝舉止,不似讀書人?!币騿栔魏谓?,答以《春秋》;復問《春秋》首句,答以“春王正月”。指揮罵曰:“《春秋》首句乃‘游藝中原’,尚然不知,果是詐偽要冒渡關津者。”責十下而遣之。

“游藝中原”是《西廂記》第一折第一句曲詞。把關將士對作為儒家經典的《春秋》一無所知,卻熟知《春秋》即《西廂記》,而且對其曲詞居然能成誦,可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文中所言尹直,字正言,號謇齋,生于明宣德二年(1427),景泰五年(1454)進士,成化二十二年(1486)為翰林學士兵部尚書,正德六年(1511)卒。由此可見,早在正德以前,《西廂記》不僅被稱為《春秋》,而且被稱作《崔氏春秋》。以后,萬歷八年(1580)程巨源為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作序時,便題之為《崔氏春秋·序》。屠峻所作《西廂記》續(xù)書亦稱之為《崔氏春秋補傳》。

關于《西廂記》的作者,歷來說法不一。明正德嘉靖前后有人以為關漢卿作。如果說《西廂記》別稱《崔氏春秋》是以作品主人公命名的話,那么也有人依據雜劇的作者將《西廂記》稱之為《關氏春秋》的。張雄飛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所撰《董解元西廂記·序》即稱《西廂記》為《關氏春秋》:

《西廂記》者,金董解元所著也,辭最古雅,為后世北曲之祖。迨元關漢卿、王實甫諸名家作者,莫不宗焉。蓋金元立國,并在幽燕之區(qū),去河洛不遙,而音韻近之,故當此之時,北曲大行于世,猶唐之有詩、宋之有詞、各擅一時之圣,其勢使然也?!蛾P氏春秋》,世所故有,余既校而刻之矣。而“董記”號為最古,尤不可少者……

正如稱《西廂記》為“王西廂”是為了同“董西廂”相區(qū)別一樣,稱《西廂記》為“關氏春秋”也是為了同其他人所作或所解的“春秋”相區(qū)別。

此外,也有據文學作品的性質稱《西廂記》為《游戲春秋》的。任訥《曲海揚波》卷三引劉豁安云:

有斥《西廂》為“淫書”、“情書”者,其然與否,余如游、夏于魯史焉。惟美為之章,則余敢贊辭無他。即紅娘之拒張生折,夫人于包含辯護之中,有義中詞嚴之慨。平心論之,允稱《游戲春秋》。

劉氏沿襲舊說,把文學藝術稱之為“游戲”顯然是不妥的。但他卻是把《西廂記》與作為魯史的《春秋》相比并,稱之為文學中的“春秋”的。

明萬歷間金陵文秀堂刊《新刊考正全像評釋北西廂記》第一出前有《開場統(tǒng)略》,實際上就是《副末開場》。末角在念誦一首七言律詩后,有如下一段說白:

今日敷演《錦繡春秋》,看者洗耳,以聞詞氣,便見戲文始終,略言大意。

這里的《錦繡春秋》也是指稱《西廂記》,且為譽美之詞。

由于“春秋”一詞有多種涵義,對于《西廂記》為什么稱為《春秋》,前人也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有的以為是把《西廂記》比作孔子整理修訂的編年體史書《春秋》,也有的因《春秋》寓褒貶之意而認為《西廂記》含“春秋筆法”,有的則以季節(jié)解說。明單宇《菊坡叢話》說:

《西廂記》人稱為《春秋》,或云:“曲止有春秋,而無冬夏,故名?!?sup>

李開先的見解與此相似,他在《詞謔》一書中寫道:

《西廂記》謂之《春秋》,以會合以春,別離以秋耳;或者以為如《春秋經》筆法之嚴,妄也。

李開先駁斥了《西廂記》的筆法如孔子修《春秋》一說,而以作品所描寫的崔張愛情離合的季節(jié)加以詮釋。對于前人稱《西廂記》為《春秋》,究竟應作何種解說為確,尚可作進一步研究。但認為《西廂記》采用“春秋筆法”,有什么“微言大義”,以至認為作者“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fā)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嘆今人之如土”,顯然是臆測,是難以成立的。今天有些學者認為前人稱《西廂記》為《春秋》,是出于對《西廂記》的推崇,故而把它與儒家經典并舉,“看成像《春秋》一樣經典著作”,或者認為“也是用的所謂《春秋》筆法”,這恐怕都是難以與原意相契合的。

關于作者的幾種說法

1960年前后,國內學術界曾就《西廂記》的作者問題,展開過一場爭論。1958年楊晦在《再論關漢卿——關漢卿與〈西廂記〉問題》一文中提出《西廂記》的作者應為關漢卿。陳中凡不同意楊晦的意見,1960和1961年先后發(fā)表《關于〈西廂記〉的創(chuàng)作時代及其作者》等文章,認為王實甫雖然也作過《西廂記》,但王氏原本和今存本實非同物,王氏原本《西廂記》只不過是一部平庸粗率的作品,故不為《中原音韻》的作者周德清和《錄鬼簿》的作者鐘嗣成所注意;今傳《西廂記》則系元劇創(chuàng)作南移杭州,受到南戲影響,由元代后期作家們在王本的基礎上,不斷加工、改編而成,實為元人后期的集體創(chuàng)作。王季思與陳氏看法不同,他先后寫了《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和《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的進一步探討》等論文,根據文獻記載,經過詳盡分析,肯定今本《西廂記》乃出自王實甫之手。通過反復論辯,陳氏也承認“王氏原著《西廂記》與今傳本大體一致”,從而確認《西廂記》的作者為王實甫,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見。但是事情并未完結。

1980年張庚、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又重新提起這個問題。該書在談及《西廂記》的作者問題時寫道:“迄今所掌握的最早《西廂記》刊本,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岳家書坊重刊印行的。這個本子,沒有標明作者姓字;但在書中所附的雜錄里,卻用了兩支〔滿庭芳〕曲子,分別嘲詠了戲的作者王實甫和關漢卿。明崇禎十二年(1639)的張深之校本,則徑稱此劇為王實甫編,關漢卿續(xù)。據此,一般認為,此劇系王實甫所作;也有人認為,其第五本,乃是關漢卿所續(xù)?!笔Y星煜對這段文字頗為重視,認為“這對《西廂記》作者問題的研究開辟了新的途徑”。他在1982年所寫的《從明刊本〈西廂記〉考證其原作者》一文中,在列舉了許多明刊本《西廂記》的題署和序跋后,做出結語說:“結論只能是王作關續(xù)?!?sup>與此同時,也有人重又提出《西廂記》的作者應為關漢卿的問題。可見,《西廂記》的作者問題,并未得到真正的徹底解決。實際上,對《西廂記》作者問題的爭論不是從現(xiàn)代才開始的,而是古已有之。對這一論爭的發(fā)展演變軌跡做一歷史考察,無疑將有助于我們對《西廂記》這一古典名劇作者的確認。

《西廂記》究系何人所作,明清以來,眾說紛紜,歸結起來,大體有四說:王實甫作,關漢卿作,關作王續(xù),王作關續(xù)。

四種說法就其時間順序來說,以王作說為最早。現(xiàn)存著錄元人雜劇作家作品的最早文獻即元鐘嗣成于至順元年(1330)所撰的《錄鬼簿》著錄王實甫所作雜劇十四種,《西廂記》是其中之一。由于版本的不同,著錄的文字也不盡一致?!墩f集》本、孟稱舜本僅作簡名《西廂記》;天一閣本著錄簡名《西廂記》,題目“鄭太后(君)開宴北堂春”,正名“張君瑞待月西廂記”;曹楝亭本作《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朵浌聿尽穼τ谥T人合作的雜劇,皆在劇目后注明作者,如《黃粱夢》下注云:“第一折馬致遠,第二折李時中,第三折花李郎學士,第四折紅字李二。”在《西廂記》之下,并未注明王實甫作前四本,關漢卿作第五本,而《錄鬼簿》著錄關漢卿雜劇六十余種并未有《西廂記》,亦未有第五本《張君瑞慶團圝》。由此可見,其時并無關作或王作關續(xù)之說。

明初寧獻王朱權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所撰的《太和正音譜》,在《群英所編雜劇》中也把《西廂記》首列在王實甫名下。他在《樂府》部分分宮別調輯錄各家曲詞時,還轉錄了《西廂記》“第三折”(即第一本第三折)〔拙魯速〕和“第十七折”(即第四本第四折)〔小絡絲娘〕二曲,皆屬王實甫作。在《古今群英樂府格勢》里,稱贊“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huán)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也同《西廂記》的藝術風格相切合。朱氏之后,永樂二十年(1422)賈仲明為《錄鬼簿》補撰各家悼詞時,稱贊王實甫“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賈氏也是把《西廂記》歸之于王實甫。宣德十年(1435)刊刻的劉東生《嬌紅記》所載丘汝乘序文寫道:“元清江宋梅洞嘗著《嬌紅記》,事俚而文深,非人若能讀。余每恨不得如《崔張傳》獲王實甫易之以詞,使途人皆能知也?!鼻鹗弦舱J為描寫崔張故事的《西廂記》是出之王實甫之手。

由上可見,從《西廂記》問世到明初宣德年間一百四十年左右的時間里,《西廂記》毫無疑義地被肯定為王實甫作。此后,許多有識之士,在眾說不一的情況下,仍力主《西廂記》為王實甫作,且把《西廂記》五本都歸之王實甫名下。嘉靖十九年(1540)刊高儒《百川書志》將“《西廂記》五卷”著錄為“元王實甫著”;嘉隆間何良?。?506—1573)認為“《西廂記》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皆為王實甫作;萬歷四十三、四十四年(1615、1616)臧晉叔刻《元曲選》,卷首所載《元曲論》也將《西廂記》系之于王實甫名下,且標明為“五本”,在《元曲選·序》中也提及“《西廂》五劇”、“《西廂》二十一折”。很明顯,他們是把《西廂記》作為一個整體而屬于王實甫的。正如姚燮在《今樂考證》中所說:“五本之說,則《西廂》本有二十折,但未指后四折為關氏續(xù)耳?!鼻宄?,毛西河《論定西廂記》也認為“《西廂》果屬王作”。

其次是關漢卿作與關作王續(xù)說。前文曾提及成化七年(1471)北京金臺魯氏刊本《新編題西廂記詠十二月賽駐云飛》曾收有《西廂記十詠》,其中開頭兩支曲子曾詠及作者:

〔駐云飛〕漢卿文能,編作《西廂》曲調精。燈下搜才性,靜坐添余幸。嗏,廣覽圣群經,議皆明。徵羽宮商,腔譜新清令,翰墨詞章來訴成。

〔駐云飛〕王家增修,補足《西廂》音韻周。后把詞章輳,意味都參透。嗏,風月至今留,號《春秋》。詠月嘲風,湖海傳揚后,錦繡心胸世未休。

此套曲子的作者不詳,其書既云“新編”,其曲寫作年代當在書成(成化七年)之前不久。曲中言《西廂》為漢卿所編,“王家增修補足”,雖未明指“王家”為誰人,但從后來一些同類散曲中“王家”皆指王實甫而言,此處亦當系指王實甫無疑。這是迄今所見最早的一則有關《西廂記》為關作王續(xù)說的記載??梢?,王作關續(xù)是在成化初年前后才出現(xiàn)的。與上述〔駐云飛〕二曲稱譽關王二氏編補《西廂記》相反,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金臺岳家《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卷首引錄了幾首〔滿庭芳〕曲,對《西廂記》作者極力加以貶斥,其中有“漢卿不高,不明性理,專弄風騷。平白地褒貶出村和俏,賣弄才學”和“王家好忙,沽名吊(釣)譽,續(xù)短添長。別人肉貼在你腮頰上,賣狗懸羊”的句子。兩者雖然對《西廂記》的作者褒貶不同,但認為《西廂記》為關作王續(xù)則是一致的。此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的《雍熙樂府》載有無名氏“〔滿庭芳〕西廂十詠”也說《西廂記》為關漢卿作王實甫續(xù),并贊美“多才漢卿,廣知故事,洞曉新聲。移宮換羽真堪聽,義理兼明。一句句包藏著媚景,一篇篇醞釀出深情”,“聰明實甫,胸藏錦繡,口吐璣珠。清新樂府真無數,壓盡其余。翻騰就尤云殢雨,顯豁出寄柬傳書”?!队何鯓犯匪铡段鲙仭房须m較成化間〔駐云飛〕與弘治間〔滿庭芳〕為晚,但就其創(chuàng)作時間而言,當為一時之作。

大約在關作王續(xù)說產生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關漢卿作的傳說。正德八年(1513)刊刻的都穆《南濠詩話》寫道:

近時北詞以《西廂記》為首,俗傳作于關漢卿,或以為漢卿不竟其詞,王實甫足之。予閱《點鬼簿》,乃王實甫作,非漢卿也。實甫,元大都人,所編傳奇,有《芙蓉亭》、《雙蕖怨》等,與《西廂記》凡十種,然惟《西廂》盛行于時。

從都穆這段文字可以看出《西廂記》“作于關漢卿”和“漢卿不竟其詞,王實甫足之”的兩種說法,當時是同時并存的。都穆還十分清楚地說明,這兩種說法不過是“俗傳”和“以為”而已,實際上并沒有確鑿的根據。他正是感到傳說無據而查閱了《錄鬼簿》,并根據《錄鬼簿》的記載重新提出《西廂記》“乃王實甫作,非漢卿也”,否定了關作或關作王續(xù)說。

盡管早在正德年間,當關作或關作王續(xù)說出現(xiàn)僅僅四五十年時間,都穆就作了如此明確的闡述,但仍未能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此后仍有人以《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xù)。嘉靖二十年(1541)金陵富樂院妓女劉麗華《口傳古本西廂記·題辭》云:“董解元、關漢卿輩,盡反其事,為《西廂》傳奇,大抵寫萬古不平之憤,亦發(fā)明崔氏本情,非果忘張生者耳?!?sup>將《西廂記》屬于關。張羽嘉靖三十六年所寫的《董解元西廂記·序》即稱《西廂記》為“關氏春秋”。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世貞所撰《藝苑卮言》亦載“《西廂》久傳為關漢卿作”。嘉隆后海陵黃嘉惠刻董解元《西廂記》仍認為《西廂記》為關漢卿所作。萬歷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序》也說《西廂記》的作者“皆以為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萬歷十七年(1589)汪道昆《水滸傳敘》也提到“關漢卿崔張雜劇”??梢娙f歷初年有人仍以為《西廂記》為關氏所作。清乾隆間葉堂所編《納書楹曲譜補遺》卷四《時劇》及《太古傳宗》所附《時劇新譜》卷上,都收有《崔鶯鶯》〔山坡羊〕、〔掛枝兒〕二曲,也以為關漢卿“編成”了《西廂記》。姚華《菉猗室曲話》曾推斷此二曲與《雍熙樂府》所載“〔滿庭芳〕、〔小桃紅〕殆為一時之作”。如果此說可信,可以說明《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xù)說,比較集中地盛行于成化至萬歷初年這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里。

此外,弘治本及熊龍峰本、劉龍?zhí)锉尽段鲙洝范驾d有〔八聲甘州〕“天生眷姻”套曲,其〔煞尾〕云:

董解元古詞章,關漢卿新腔韻,參訂《西廂》的本。晚進王生多議論,把《圍棋》增。

有人以此為據,也認為《西廂記》為關漢卿作王實甫續(xù)。然而,這里所謂“王生”并未指明為實甫?!秶濉纺耸且扎L紅對弈為內容的一折雜劇,故事大意是寫月下聯(lián)吟之后,鶯鶯與紅娘在后花園下圍棋遣悶,張生聞棋聲逾墻偷看,將棋局驚散。這一關目為《西廂記》原本所未有,乃是增補《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之作。這一折雜劇的作者“晚進王生”并不姓王,而是詹時雨的別署。詹時雨,元末明初人,無名氏(一說賈仲明)《錄鬼簿續(xù)編》詹時雨名下,有如下一段文字:

隨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為人沉靜寡言,才思敏捷,樂府極多,有《補西廂弈棋》,并“銀杏花凋殘鴨腳黃”諸〔南呂〕,行于世。

這里的《補西廂弈棋》就是〔八聲甘州〕“天生眷姻”套曲〔煞尾〕所說的《圍棋》,作者顯然即是詹時雨。詹時雨托名“晚進王生”是出于對先輩王實甫的崇敬,從中也可以窺見王實甫及其所著《西廂記》在當時的影響。因此,根據〔八聲甘州〕“天生眷姻”〔煞尾〕一曲,斷定《西廂記》為關作王續(xù)是不能成立的。

此外,在關作說出現(xiàn)之后,也曾有過關漢卿作董珪續(xù)之說。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修的《祁州志》卷八《紀事》“關漢卿故里”條載:

漢卿,元時祁之伍仁村人也。高才博學而艱于遇,因取《會真記》作《西廂》以寄憤。脫稿未完而死,棺中每作哭涕之聲。狀元董君章(珪)往吊,異之,乃檢遺稿,得《西廂記》十六出。曰:“所以哭者,為此耳。吾為子續(xù)之。”攜出,而哭聲遂息,續(xù)后四出以行于世。

此則材料的出現(xiàn),已距作者生時近五百年,州志的編者亦自言“無稽”,且為神話式的傳說,實不足據。在有關《西廂記》作者的諸多說法中,以此說出現(xiàn)最晚、影響最小,見于記載的也僅此一例。

最后是王作關續(xù)說。與關作王續(xù)說相反,在嘉靖末年又出現(xiàn)了王實甫作關漢卿續(xù)說。此說最早見于王世貞的《藝苑卮言》和顧玄緯的《增編會真記雜錄·序》。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氏所撰《藝苑卮言》云:

《西廂》久傳為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為王實夫者,謂:“至郵亭夢而止?!庇衷疲骸爸痢淘铺?,黃花地’而止,此后乃漢卿所補也?!背跻詾楹檬抡邆髦?,及閱《太和正音譜》,王實夫十三本,以《西廂》為首,漢卿六十一首,不載《西廂》,則亦可據。第漢卿所補〔商調〕、〔集賢賓〕及〔掛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線脫珍珠,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笨≌Z亦不減前。

從上述記載中,可以看出王作關續(xù)說是在關作說“久傳”之后王氏寫作《藝苑卮言》前不久才出現(xiàn)的,而且說法本身又很不一致,一說王作至《草橋驚夢》而止,一說至“碧云天,黃花地”而止。王氏起初曾對此說有所懷疑,以為好事者妄傳,不肯置信。及至查閱《太和正音譜》,本應依據王實甫名下載有《西廂》而關漢卿名下不載《西廂》的著錄,確認《西廂》為王實甫作,而否定王作關續(xù)的虛妄傳說,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相反,他卻相信了這種傳說,并且進而稱贊關漢卿所補〔商調〕、〔集賢賓〕及〔掛金索〕二曲“俊語亦不減前”。王世貞是當時文壇領袖人物,由于王世貞在文壇上的地位和聲望,《藝苑卮言》所載王作關補說對后世頗有影響,許多人不加詳察誤信了這種傳說,于是王作關續(xù)說便大為興盛,直至清末民初,成為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

與王世貞大約同時,顧玄緯嘉靖四十一年(1562)所作《增編會真記雜錄序》說:

余獨怪夫金元晚代,肇填曲子,故校士題崔張事。時董學士、關院尹輩,矉美元《記》而記之,悉署其曰《西廂》,其嘲風弄月之思、釘壁投梭之態(tài),咸自《會真》始。樂府者流,知《西廂》作于關、董,而不知《錄鬼簿》疏云王實甫作。豈實甫、漢卿俱家大都而遂誤邪?抑關本有別行者邪?今董《記》已刻之吳門,惟王四大出(按即本)外,或稱關補……

顧玄緯與都穆相似,根據《錄鬼簿》的記載,而反駁當時流傳的關作說。從他“惟王四大出外,或稱關補”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在嘉靖末年關作說流行的同時,已出現(xiàn)了王作關補之說。這與王世貞的記載是一致的。萬歷以后,王作關續(xù)說漸趨主宰地位。萬歷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西廂記·序》寫道:

元王實甫始以繡腸創(chuàng)為艷詞,而《西廂記》始膾炙人口。然皆以為關漢卿而不知有實甫?!w《西廂記》自《草橋驚夢》以前作于實甫,而其后則漢卿續(xù)成之者。

徐士范刊本《西廂記》卷首所載程巨源《崔氏春秋·序》的說法亦同:

余閱《太和正音譜》載《西廂記》撰自王實甫,然至郵亭夢而止,其后則關漢卿為之補成者也。

徐士范和程巨源雖然摒棄了關作說而認為王實甫撰,但卻采用了王世貞《藝苑卮言》所載王實甫撰“至郵亭夢而止……其后乃漢卿所補”的說法,使王作關續(xù)說得到進一步發(fā)展。

此后,王驥德對王作關續(xù)說曾有所懷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里寫道:

二人生同時,居同里,或后先踵成不可考。特其詞較然兩手……《卮言》又謂:“或言郵亭夢止,或言至‘碧云天’止?!眲t不知元劇體必四折,記中明列五大折(按即本),折必四套,“碧云天”斷屬第四折(本)四套之一無疑。又實甫之記,本始董解元,董詞終鄭恒觸階,而實甫顧闕之以待之補?所不可解耳。

王驥德從元劇特有的體例著眼,認為元劇每本必四折,“碧云天”屬第四本第三折,王實甫作《西廂》絕不可能到此為止。他又依據《西廂記》是改編《董西廂》而來,《董西廂》既然以“鄭恒觸階”終結,而王實甫又何必“闕之以待漢卿之補”?他的批駁和質問是有理有力的,實際上是對王作關續(xù)說的否定。因此,他在論及《西廂記》時皆歸之于王實甫。他校注的《古本西廂記》仍署名為“元大都王實甫編”,并于第五本卷首注明:“此卷徐士范本直署元關漢卿撰,今無確證,姑仍舊?!蓖跏现卫砬鷮W謹嚴,對第五本雖有疑惑,仍依“古本”作王實甫編,不肯輕易信從他人。但是,他卻從另外一個角度,即藝術風格的不同而有所懷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自序》中說:

舊傳是記為關漢卿氏所作,邇始有歸之實甫者,則涵虛子之《正音譜》故臚列在也。獨世謂漢卿續(xù)成其后,未見確證,然淄澠涇渭之辨,殊自不廢。兩君子他作,實甫以描寫,而漢卿以雕鏤。描寫者遠攝風神,而雕鏤者深次骨貌。

王驥德以為《西廂記》前四本與第五本的藝術風格有所不同,雖未明言,實際上是認為并不排除有王作關續(xù)的可能性。

與王驥德這種看法相似,以不同的風格為依據推斷第五本為續(xù)書的還有胡應麟、徐復祚、槃薖碩人、凌濛初等。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莊岳委談》中寫道:

今王實甫《西廂記》為傳奇冠,……關漢卿自有《城南柳》、《緋衣夢》、《竇娥冤》諸雜劇,聲調絕與鄭恒問答語類,郵亭夢后,或當是其所補。雖字字本色,藻麗神俊大不及王。

胡應麟認為前四本“藻麗神俊”,第五本“字字本色”,第五本“鄭恒問答語”與關漢卿諸劇“聲調”相類,從而推斷第五本為關氏所補。徐復祚也以筆力的不同而確認后四出為關氏所補。他在《三家村老委談》中說:

《西廂》后四出,定為關漢卿所補,其筆力迥出二手,且雅語、俗語、措大語、白撰語層見疊出,至于“馬戶尸巾”云云,則真馬戶尸巾矣!……丹丘評漢卿曰:“觀其詞語,乃在可上可下之間;蓋所以取者,初為雜劇之始,故卓以前列?!?sup>

則王、關之聲價,在當時已自有低昂矣。徐復祚認為第五本筆力不及前四本,并以涵虛子評關漢卿為據,推斷后四出“定為關漢卿所補”。槃薖碩人與徐復祚的說法相近,稱“兄實甫而弟漢卿”,認為“王之曲無可改”,“關所續(xù)后四折其曲多鄙陋蕪穢,不整不韻”。即凌濛初也認為前四本與第五本風格不同,“自是二手”,但卻對貶斥后四折者持異議。他在《西廂記·凡例十則》中寫道:

但細味實甫別本,如《麗春堂》、《芙蓉亭》頗與前四本氣韻相似,大約都冶纖麗;至漢卿諸本則老筆紛披,時見本色。此第五本亦然,與前自是二手。俗眸見其稍質便謂續(xù)本不及前,此不知觀曲者也。

凌濛初認為前四本與王實甫別本“氣韻相似”,后一本與關漢卿諸本風格相近,因而依據《點鬼簿》和周憲王本“以前四本屬王,后一本屬關”。此外,如蔣一葵的《堯山堂外紀》、陳邦泰的《重校北西廂記》、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實甫西廂記》、李楩的《西廂記考據》、“青藤道人”序的《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廂》、張深之的《正北西廂秘本》、閔齊伋的《會真六幻》本《西廂記》、李廷謨的《北西廂》、祁彪佳的《遠山堂劇品》、封岳的《詳校元本西廂記》、卓珂月的《新西廂·序》、李調元的《雨村曲話》、焦循的《劇說》、梁廷楠的《曲話》及《曲??偰刻嵋返?,直至近人王國維、吳梅、王季烈、劉世珩、魯迅等皆相沿襲以《西廂記》為王作關續(xù)。直到解放后,經過深入地討論和翔實的考證,王實甫作說才又漸居主宰地位。

實際上,稱《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xù)、王作關續(xù),前人已指出,多無確證,只不過是傳說和臆測而已?!朵浌聿尽?、《太和正音譜》是今天所見著錄雜劇作家與作品的最早文獻,距離元劇作家及其作品產生的時代較近,因而其可靠性較大。前人論證《西廂記》為王實甫作多據此。今天最早記載《西廂記》為關作或關作王續(xù)說的《南濠詩話》,作者就是根據《點鬼簿》論定為王實甫作而否定了關漢卿作的說法。其后,自王世貞始,許多人也引述了《錄鬼簿》和《太和正音譜》的著錄肯定為王實甫作,但又保留了關漢卿作的說法,于是形成了王作關續(xù)說。主張王作關續(xù)的人,他們的說法口氣多游移不定,根據又各不相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如對第五本,如前所述大約就有三種看法:一種認為“俊語亦不減前”(王世貞);另一種認為“其曲多鄙陋穢蕪,不整不韻”(槃薖碩人),“雅語、俗語、措大語、白撰語層見疊出”(徐復祚);再一種認為“老筆紛披”(凌濛初),“不用詞藻,事事白描”(吳梅、王季烈),“字字本色”(胡應麟)。就作品風格而言,關漢卿與王實甫的區(qū)別,正如王驥德和凌濛初所說,“實甫以描寫,漢卿以雕鏤”;“實甫……都冶纖麗”,“漢卿諸本……時見本色”。關漢卿所作,工于刻畫人世而短于寫景言情,而《西廂記》所長正在于描摹眼前景物狀寫兒女情腸,不僅前四本如此,后一本亦然。第五本雖然寫景言情較少,但從第一折〔集賢賓〕、〔逍遙樂〕、〔掛金索〕、〔金菊花〕、〔醋葫蘆〕諸曲,寫兒女相思情態(tài),仍獨擅勝場,曲辭也綺麗多彩。其風格與前四本及王實甫他作《販茶船》、《芙蓉亭》等均相同,可知乃出一人之手。胡應麟、王驥德、徐復祚、凌濛初等以王、關劇作風格不同而外加于《西廂記》,謂第五本“與前自是二手”、“其筆力迥出二手”、“淄澠涇渭之辨,殊自不廢”的推斷是沒有根據的。至于有人以涵虛子評關漢卿語作為根據,認為關漢卿“乃可上可下之才”,“聲價”不如王實甫,而《西廂記》第五本又不如前四本,所以定為關漢卿所補,這種推論更是站不住腳的。

此外,關于王作止于“碧云天”或“草橋驚夢”的說法,王驥德早已指出其非是?!段鲙洝繁居凇抖鲙?,“草橋驚夢”以后,尚有“寄贈”、“爭婚”以至“團圓”等情節(jié),《西廂記》不可能到此為止。況且,《西廂記》五本,每本均有〔絡絲娘煞尾〕一曲,“繳前啟后,以為關鎖”作為承上啟下的紐帶。第四本〔絡絲娘煞尾〕“都則為一官半職,阻隔得千山萬水”,以及最后一句唱詞“除紙筆代喉舌,千種相思對誰說”,都表明劇情未完,乃是開啟下本《泥金捷報》、《尺素緘愁》及《衣錦還鄉(xiāng)》的先聲,斷不能不止而止。

綜上所述,幾百年來雖然關于《西廂記》作者有過種種爭論,但歸根結底應歸之于王實甫。這應是確定無疑的。

王實甫,名德信,大都(今北京)人。生卒年與生平事跡不詳,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大約是在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正是元雜劇鼎盛時期。明初戲曲家賈仲明在增補《錄鬼簿》時,寫了一首〔凌波仙〕詞追悼他:“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xiāng)雄糾糾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這里所說的“風月營”、“鶯花寨”、“翠紅鄉(xiāng)”都是指元代官妓聚居的場所,也就是演出雜劇的勾欄??梢娡鯇嵏κ莻€沉淪下層與民間藝人為伍的落拓文人,是個放浪形骸、不為封建禮法拘束的知識分子,同時也是個有才華孚眾望的作家;《西廂記》則是出類拔萃、首屈一指的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雜劇據《錄鬼簿》著錄有十四種,今天完整保留下來的全本,除《西廂記》外,只有《破窯記》和《麗春堂》兩種。殘存的有《販茶船》和《芙蓉亭》各一折曲文。其他如《于公高門》、《明達賣子》、《七步成章》、《多月亭》、《進梅諫》、《麗春園》、《陸績懷橘》、《雙渠怨》、《嬌紅記》都已失傳。此外,還有散曲一支小令、兩個套數和一個殘?zhí)?,今存?/p>

元曲“四大家”與王實甫

元泰定元年(1324)周德清所撰《中原音韻·序》里有如下一段話:

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其盛,則自搢紳及閭閻歌詠者眾。其備,則自關、鄭、白、馬一新制作,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觀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補于世。其難,則有六字三韻,“忽聽、一聲、猛驚”是也。

這就是后來所稱元曲“四大家”的緣起。元代是我國戲曲發(fā)展、繁榮、昌盛的時代,作家輩出,燦若群星,僅《錄鬼簿》所載就有作家152人。在眾多的作家中僅舉四人為代表,這無疑是極大的推崇。此后,元曲“四大家”的提法,始終沒有變化,一直沿襲至今。但是,對于“四大家”究竟應包括哪些人,以及對他們該作如何評價,明清以來卻有著激烈的爭論,尤其是“四大家”中是否含《西廂記》作者王實甫,更是引起許多人的不平。

明周憲王朱有燉,宣德九年(1434)在其所撰《繼母大賢》雜劇序言中曾寫道:

予觀近代文人才士,若喬夢符、馬致遠、宮大用、王實甫之輩,皆其天才俊逸,文學富贍,故作傳奇清新可喜,又其關目詳細,用韻穩(wěn)當,音律和暢,對偶整齊,韻少重復,為識者□?!蕿閭髌?,當若此數人,始可與之言樂府矣。

朱有燉這里所說元代著名作家雖然也是四位,但與周德清所述卻顯然不同。盡管朱氏將王實甫名列其中,但卻把關漢卿和白樸摒棄在外,喬夢符和宮大用反而被納入。喬、宮的雜劇創(chuàng)作雖有一定成就,卻不能與關、白相提并論,更不能超越其上。由于這一提法不夠全面公允,所以未引起后來戲曲評論家的重視。

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不僅承繼了周德清關、鄭、白、馬之說,而且第一次明確地采用元曲“四大家”的提法,并竭力推崇鄭光祖,王實甫不僅不被包括在“四大家”之內,反而極力加以貶斥。他說:

元人樂府稱馬東籬、鄭德輝、關漢卿、白仁甫為四大家。馬之詞老健而乏姿媚,關之詞激勵而少蘊藉,白頗簡淡,所欠者俊語,當以鄭為第一。

何良俊論曲以“蘊藉”、“簡淡”為上,力詆語詞的濃艷,有“濃鹽赤醬”之喻。他認為“鄭詞淡而凈,王詞濃而蕪”。他肯定鄭光祖曲詞“蘊藉有趣”、“語不著色相,情意獨至”,“清麗流便,語入本色,然殊不秾郁”。對于王實甫雖然也稱贊其“才情富麗,真詞家之雄”,認為《西廂》其妙處亦不可掩,但從總體上,卻認為“《西廂》全帶脂粉”,“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終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蕪颣耶”!有些質樸淺顯曉暢易懂的語句也被指責為“語意皆露,殊無蘊藉”,“全不成語”。

何良俊的看法,得到沈德符的贊同。他在《顧曲雜言》中寫道:

《西廂》到底不過描寫情感,余觀此劇,盡有高出其上者,世人未曾遍觀,逐隊吠聲,咤為絕唱,真井蛙之見耳。

何良俊曾認為,《西廂記》同所唱的時曲一樣,不過是“情詞”,“元人之詞,往往有出于其上者”。沈德符的這一段話,不過是何說的轉述和翻版而已。他在“四大家”的排列順序上,也將鄭光祖列為首位,并且進一步作了發(fā)揮,認為“元人以鄭、馬、關、白為四大家而不及王實甫,有以也”。

何良俊的主張盡管得到沈德符的贊同,卻遭到許多人的反對。首先表示異議的是王世貞。他在《藝苑卮言》中說:

何元朗極稱鄭德輝《梅香》、《倩女離魂》、《王粲登樓》,以為出《西廂》之上?!二V梅香》雖有佳處,而中多陳腐措大語,且套數、出沒、賓白,全剽《西廂》。《王粲登樓》事實可笑。毋亦厭常喜新之歟?

王世貞對《西廂記》極為贊賞,認為“北曲故當以《西廂》為壓卷”。他指出何良俊褒鄭抑王的傾向,乃是犯了“厭常喜新之病”,鄭光祖諸作不僅不在《西廂》之上,相反《梅香》卻是剽竊《西廂》而來。梁廷楠在《曲話》中對王氏此說作了進一步發(fā)揮,他指出:“《梅香》如一本小西廂,前后關目、插科、打諢,皆一一照本模擬?!辈⑴e出情節(jié)關目相同者二十例,認為這是對《西廂記》的有意模仿,而“不得謂無心之偶合”。此外,他還列舉《梅香》引經據典的曲詞及以“四書語入曲”的句例,指出:“如此等類,直是一幅策論,豈復成聲律耶!又況其出自閨閣兒女之口也?”這是對何元朗所謂“鄭詞淡而凈”的有力駁斥。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雖然也引述了周德清關于元曲四大家的論述,但是他在論及元曲的發(fā)展時并未局限于“四大家”。他指出:

曲者,詞之變?!T君貫酸齋、馬東籬、王實甫、關漢卿、張可久、喬夢符、鄭德輝、宮大用、白仁甫輩,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長。所謂“宋詞、元曲”,殆不虛也。

王世貞論述元曲代表作家,并未把王實甫排除在外,而是將他與關、馬、白、鄭并提,認為他們“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長”。經過他們的共同創(chuàng)造,才使元曲得以同宋詞相媲美。王世貞的看法是公允的,因而得到許多人的贊同和呼應。

程巨源在《崔氏春秋·序》中,本王世貞說,將王實甫與關漢卿并稱,對其所作《西廂記》作了充分的肯定,而對何元朗貶低《西廂記》的言論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批駁。他說:

二公皆勝國名手,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今觀其所記,艷詞麗句先后互出,離情幽思哀樂相仍,遂擅一代之長,為雜劇絕唱良不虛也,而談者以此奇繁歌疊奏,語意重復,始終不出一“情”;又以露圭著跡調脂弄粉病之。夫事關閨闈,自應秾艷;情重怨曠,寧廢三思;大雅之罪人,新聲之吉士也。遂使終場歌演,魂絕色飛,奏諸弦索,療饑忘倦,可謂詞曲之《關雎》,梨園之虞夏矣。以微瑕而颣全璧,寧不冤也?!徽Z有之:“情辭易工。蓋人生于情,所謂‘愚夫愚婦可以與知者’?!苯裨~人無慮數百十而二公為最;二公之填詞無慮數十種而此記為最。奏演既多,世皆快睹,豈非以其情哉!《西廂》之美則愛,愛則傳也。

程巨源將王實甫與關漢卿同稱“勝國名手”,以之為元代“詞人”之“最”;稱贊《西廂記》“擅一代之長,為雜劇絕唱”,比之為“詞曲之《關雎》,梨園之虞夏”,認為《西廂記》“美”而博得觀眾的“愛”,由于愛則得到廣泛的流傳。程巨源于《西廂記》的贊揚及其對何元朗的駁斥,表明他對貶低王實甫的強烈不滿。

與程巨源相同,王驥德也對何元朗貶斥《西廂記》為“調脂弄粉”的說法表示異議。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中說:

《西廂》……其質本香奩金荃之遺,語自不得不麗。何元朗《四友齋叢說》至訾為“全帶脂粉”,然則必銅將軍持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而始可耶!

在《曲律》一書中,他又寫道:

《西廂》組艷,《琵琶》修質,其體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為“《西廂》全帶脂粉,《琵琶》專弄學問,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勝二氏者哉?過矣。

王驥德認為《西廂記》詞語艷麗與本色兼?zhèn)?,而曲辭的艷麗乃是由作品的內容所決定的。何元朗非難《西廂》“全帶脂粉”,“其本色語少”,未免過于苛刻,失之偏頗。王驥德曾經校注過《西廂記》,對《西廂記》有較全面深入的研究,對王實甫在元代曲壇的地位和貢獻有較公正的評價。正是在此基礎上,他對元曲“四大家”的傳統(tǒng)說法提出質疑。他說:

世稱曲手,必曰關、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

王驥德的看法與沈德符的意見是截然相反的。他認為王實甫應與關、鄭、白、馬一樣,同被列為元曲大家,“世稱曲手”“顧不及王”是不公平的。但是,王驥德也有矯枉過正的地方。他曾經說過:“四人漢卿稍殺一等。第之,當曰王、馬、鄭、白?!?sup>王驥德論曲“以婉麗俏俊為上”。他過分地推崇王實甫和馬致遠,將王實甫比作李白,馬致遠比作杜甫,而對語主本色當行的元劇奠基人關漢卿卻加以貶低,將其由元曲“四大家”之首而排除在“四大家”之外,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是極不公正的。

與王驥德略有不同,胡應麟所持態(tài)度則比較審慎客觀。他認為關漢卿雖然“字字本色”但“藻麗神俊大不及王”,元時“所推關下即鄭”,“王實甫……聲價本出關、鄭、白、馬下”,可能是因“元世習尚頗殊”,“元人以此當行”。對于元曲“四大家”和王實甫究竟如何評定,他主張“公論百年后定”,需要經過歷史和時間的檢驗。

此后,許多人在論及元曲大家時,都將王實甫與關、馬、白、鄭并提。吳興祚在為毛西河《論定西廂記》作序時寫道:

元……所傳遺劇,如東籬、漢卿、德輝、仁甫彬彬稱盛,然欲如《西廂》之經文緯質,出風入雅,粹然一歸于美善,仍亦罕有。

吳興祚給予《西廂記》以高度評價,將它與元曲“四大家”的作品并譽,既稱頌了王實甫的功績,又肯定了關、馬、白、鄭的地位,評定是確當的。楊恩壽《詞余叢話》引張度西語,也是將實甫、東籬、漢卿并稱。近人王國維在《錄曲余談》中也將王實甫與“四大家”并列。他說:

士大夫之作雜劇者,唯白蘭谷(樸)耳。此外雜劇大家,如關、王、馬、鄭等皆名位不著,在士人與倡優(yōu)之間,故其文字誠有獨絕千古者……

盡管關、王、馬、鄭與白樸的出身和社會地位不同,王國維仍贊其為“雜劇大家”,并肯定其文字“獨絕千古”。

《西廂記》是元劇的瑰寶,是元雜劇的代表作,王實甫以其規(guī)模宏制的巨著,為元劇的發(fā)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他與關、馬、白、鄭等人一起,奠定了元劇發(fā)展的基礎,他們的作品共同構成了元代劇壇萬紫千紅的局面,標志著元劇發(fā)展的高峰。因此論及元劇代表作家,應將關、王、馬、白、鄭并列,只舉關、馬、白、鄭為“四大家”而將王實甫排除在元劇大家之外,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元劇發(fā)展的歷史實際的。

  1. 此據張深之本。詳見本書《體例·題目正名與總目》。
  2. 隔,《鶯鶯傳》與《董西廂》作“拂”。
  3. 天一閣本《錄鬼簿》著錄《西廂記》,題目“鄭太后(君)開宴北堂春”,正名“張君瑞待月西廂記”,楊朝英《太平樂府》卷六所收孫季昌作《集雜劇名詠情》〔滾繡球〕曲有“西廂待月張君瑞”句,與眾不同。
  4. 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一。
  5. 另見傅惜華編《西廂說唱集》。
  6. 任訥《曲諧》。又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和《傳奇匯考標目》著錄有無名氏《小春秋》(南五折)一本,不知是否與《西廂》有關?待考。
  7. 此書今無傳本,萬歷三十年(1602)徐編《徐氏紅雨樓書目》曾著錄。祁彪佳《遠山堂劇品》列入“雅品”,注為“北四折”,其品語曰:“傳情者,須在想象間,故別離之境,每多于合歡。實甫之以《驚夢》終《西廂》,不欲境之盡也;至漢卿補五曲,已虞其盡矣;田叔再補《出閣》、《催妝》、《迎奩》、《歸寧》四曲,俱是合歡之境,故曲雖逼元人之神,而情致終遜于譜離別者?!?/li>
  8. 參見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
  9. 單宇,字時泰,號菊坡,正統(tǒng)四年(1439)進士,《明史》有傳。
  10. 又明刊《西廂記考》引戲曲家梅鼎祚語:“《西廂記》人稱為《春秋》,蓋曲止有春秋而無冬夏,故名?!闭Z氣則更加肯定。
  11. 李贄《焚書·雜說》。
  12. 《北京大學學報》1958年3期。
  13. 《江海學刊》1960年2期,《光明日報》1961年1月29日、4月30日、10月22日。
  14. 《文匯報》1961年3月29日,《光明日報》1961年7月9日。
  15. 見《明刊本西廂記研究》。
  16. 另見藍凡《〈西廂記〉第五本非王實甫所作》(《復旦學報》1983年4期)、蔡運長《〈西廂記〉第五本不是王實甫之作》(《戲曲藝術》1988年4期)。
  17. 吳金夫《〈西廂記〉應為關漢卿所作》(《西北大學學報》1985年4期)。
  18. 見《四友齋叢說》。
  19. 弘治本《西廂記》附錄原無標題,《雍熙樂府》題作《西廂十詠》,劉龍?zhí)锉尽段鲙洝奉}作《打破西廂八嘲》,詠“王家”一首題為“王實甫”。
  20. 都穆(1458—1525),字玄敬,吳縣人。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
  21. “點鬼簿”劉世珩《西廂記考據》引作“錄鬼簿”?!饵c鬼簿》即為《錄鬼簿》。參見本書《附論·〈點鬼簿〉與〈錄鬼簿〉》。
  22. 見王驥德《新校注古本西廂記》卷六。
  23. 劉龍?zhí)锉绢}為《西廂別調》。
  24. 詳見本書《續(xù)書與改作·增補本》。
  25. 王世貞《藝苑卮言》初成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隆慶六年(1572)最后定稿。
  26. 陳泰《重校西廂記·總評》、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李調元《雨村曲話》、梁廷楠《曲話》等皆轉錄了王氏此語?!队甏迩挕?、《曲話》所述與《藝苑卮言》原文有出入。
  27. 王世貞《藝苑卮言》又云:“賀方回〔浣溪紗〕有云:‘淡黃楊柳帶棲鴉?!P漢卿演作四句云:‘不近喧嘩,嫩綠池塘藏睡鴨。自然幽雅,淡黃楊柳帶棲鴉?!喑鲇谒{,無妨并美?!彼段鲙洝非~為第三本第三折〔駐馬聽〕曲。據此,王氏似又將前四本屬關,與其王作及“漢卿所補”說相矛盾。這可能是王氏無意中沿襲“《西廂》久傳為關漢卿撰”舊說之誤。蔣一葵《堯山堂外紀》照錄王氏原文,李調元《雨村曲話》轉述此語則將關漢卿改作王實甫。
  28. 胡應麟還將王實甫誤作王和卿,“以先關卒,故《西廂記》未成而關續(xù)之耶”。起鳳館主人曹以杜在《元本出相北西廂》卷首所載《新校北西廂記·考》中也沿襲此誤。這又一次表明王作關續(xù)說并無根據,不過是推測而已。
  29. 徐氏所引語與《太和正音譜》原文略有不同。
  30. 見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廂記·序》及《凡例》。
  31. 周憲王本《西廂記》今未見傳本,此書是否存在過,學術界有爭論。
  32. 梁廷楠曾對王作關續(xù)說有所懷疑,認為“漢卿所撰曲多至六十余本,其目不載《西廂》,且續(xù)本多鄙陋不倫之句,尤可疑也”。但他仍稱“王實甫作《西廂記》,關漢卿續(xù)之”。并將其作為“一曲而數人合作者”的例證。
  33. 見《顧曲麈談》、《螾廬曲談》。
  34. 毛奇齡《論定西廂記》。
  35. 天一閣本《錄鬼簿》原作“德名信”,學術界一般認為系“名德信”的倒置,亦有認為是“名信德”之顛倒者。
  36. 《全元散曲》王德信名下載有《〔商調·集賢賓〕退隱》套曲,從曲詞中可知作者曾做過官,后來退隱還家(“想著那紅塵黃閣昔年羞,到如今白發(fā)青衫此地游,樂桑榆酬詩共酒”),而且生活頗為富足閑適(“有微資堪贍赒,有園林堪縱游”),至少活到六十歲(“百年期六分甘到手,數支干周遍又從頭”)。此套曲《雍熙樂府》不署撰人,《北宮詞紀》署王實甫作。但從曲中所述作者身世處境來看,與賈仲明悼詞所言出入很大,也與大多數元劇名家不同。此曲究竟是否為王實甫作,尚需進一步查考。
  37. 李調元《雨村曲話》轉述王世貞此語時,曾認為“貫酸齋、張可久、宮大用只工小令,不及馬、王、關、喬、鄭、白遠甚,未可同年語也”。但是他仍是將王實甫與馬、關、鄭、白并重的。劉熙載的《藝概》也據王世貞說將上述九人作為“北曲名家”之“尤者”。但劉氏似將王實甫與王和卿誤為一人。
  38. 《曲律·雜論上》。
  39. 《新校注古本西廂記·考》。
  40. 《曲律·雜論下》。
  41. 明萬歷以后,有些人由于以為《西廂記》第五本為關漢卿所續(xù),就認為關不及王,這也是一種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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