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春天
一個多月前,還是隆冬的天氣,我被凍得不能做事,頗以為苦。有一天跑到一個有錢的朋友的家里去,閑談中就說起這苦況,那個朋友聽了卻詰問我道:
“你家里為什么不裝火爐?”
對這詰問,我無話可答,只能紅一紅臉,同時,感到他那客廳中的電爐特別熾熱,竟使我忍受不住。
《晉書》上說,有一年荒歉,百姓沒有飯吃,有人將這告訴惠帝,惠帝卻說,“何不食肉糜?”在一本《印度革命史》上,也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某英國貴婦在報紙上讀到印度大饑,數(shù)百萬土人陸續(xù)餓死的消息,就對人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道:
“單是餓餓肚子,就會死去的么?”
我的朋友并沒有晉惠帝那么的昏庸,也沒有某英國貴婦那么的愚蠢,但是他對于裝不起火爐的人為什么不裝火爐這事,已不很能夠了解。由他說來,世上是沒有所謂“冬天”這季節(jié)的,在冬天竟有冷得不能做事的人,在他是不易相信的。
這正和我之不易相信有的人們竟可以把冬天變得春天似的溫暖一樣,因?yàn)?,我的冬天,一向是冷得使我不能做事的?/p>
現(xiàn)在是冬天已去春天又到了。然而,凜冽的二月一過,春天別有一種料峭的寒意。三月的夜晚,還時常使我感到一陣冬季的戰(zhàn)栗。從碎了的玻璃窗間吹進(jìn)來的春風(fēng),真和剪刀一般的鋒利。
我也知道,再過幾時,天氣是要溫和起來的。但天氣一溫和,我就得加倍地忙;趕做我在冬天所耽擱著的工作。
然而,有的人們可要快樂了,他們說春天是最快樂的季節(jié),是應(yīng)該快樂的季節(jié)。他們是怎樣地快樂的呢?我并不清楚地知道,我只讀過庾子山的《春賦》。知道這樣的一些情景: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開上林而競?cè)?,擁河橋而爭渡,出麗華之金屋,下飛燕之蘭宮,……吹簫弄玉之臺,鳴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人新豐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醅,芙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xì)核楊梅,綠珠捧琴至,文君送酒來。玉管初調(diào),鳴弦暫撫,《陽春淥水》之曲,對鳳回鸞之舞。更炙笙簧,還移箏柱,月入歌扇,花承節(jié)鼓,協(xié)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車小苑,連騎長揚(yáng),金鞍始被,拓弓新張,拂塵看馬埒,分朋入射堂,馬是天池之龍種,帶乃荊山之玉梁,艷錦安天鹿,新綾織鳳皇……”
我看到古今許多描寫春天的快樂的文章,總不外乎這一套,只是里邊所嵌的名詞有所變換而已。倘把現(xiàn)在的許多“摩登”名詞換了進(jìn)去,那么這篇《春賦》,也可作現(xiàn)代文讀的。
有一種人的春天就是這樣的,但此外的多數(shù)人可沒有這樣的春天。這樣的春天如果可算快樂,則多數(shù)人無福享受這種快樂,而且根本想象不到這樣的快樂,因而根本不易相信特別有所謂“春天”這一個季節(jié)。
我也是沒有“春天”的人之一,但我從古今的書本上讀到許多描寫春天的快樂的文章,我并不以為那是謊話,我只相信那是另一世界的春天的情形。
至于在我所聞見的世界里,春天的人們和在別的季節(jié)中并無兩樣,在春天里,他們也終日只有勞作和受難,沒有游息,沒有快樂。
有在冬天而不相信有冬天的人們,有在春天而不知道有春天的人們,這是現(xiàn)社會的一個事實(shí)。
《中學(xué)生》的編輯先生征求關(guān)于“春”的文字,也征到我這不知道有春天的人,在我是一件為難的事,我將怎樣地說我自己對春天的意見呢?
我是說不出,但我敢于推薦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是我所讀過的描寫春天的一切文章中唯一的最好的一篇。問這文章是誰作的,那是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它的題目是《春天與其力量》。原文太長,我只抄幾節(jié)在這里罷:
“在每年里,春天是最忙的時節(jié),這是用了犁和鋤去工作的時節(jié),是播種子,是種植及遷移花木的時節(jié)。我們在春天所播種的,我們在收成的時候就可以收獲。全年的幸運(yùn)都倚靠我們的春天的工作,饑荒缺乏以及一國的別的一切不幸的根也都長在春天里。人類歷史上的春天也是如此:每個新時代的春天的工作,嚴(yán)密地決定完全時代的發(fā)達(dá)的界限,它的一切造就與其失敗。
“朋友們,你們將要在自己的思想的田里播下什么種子呢?那是對于真與美的愛,對于知識的渴慕的種子呢,還是對于習(xí)慣與俗惡的奢華的愛,對于名譽(yù)與金錢的貪欲,對于安樂與舒服的生活的渴慕的種子呢?
“其次,我想問一聲,你們將要在國民的思想的田里播下什么種子呢?那是剛勇對于正義的愛,對于自由的渴慕的種子,還是卑鄙的等著機(jī)會的便宜主義,對于快樂的貪欲的種子呢?你們將要用了什么花去裝飾國民的心靈的園呢?那是勇敢,堅(jiān)定,正直與誠信的花,還是野心,諂媚,輕信與自滿的花呢?
“朋友,正如我們自己的幸福與好運(yùn)倚靠著我們在自己的心里播下的種子一樣,我們國民的幸福與好運(yùn)也正倚靠在新的時代的春天所播的種子上面。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們好好的留意:倘若播種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譬如在夏天或冬天想去耕田以及下種,這在農(nóng)夫?qū)嵲谥皇前踪M(fèi)工夫與精力了;所以同樣這也是同時間與精力的耗費(fèi),如在祝福的春季已過,慣性之干枯與反動之寒氣主宰著國土?xí)r候,還想去播種在人民的心里。
“朋友們,我想——雖然我希望我是錯誤——新時代的春天現(xiàn)今正在很快的過去,反動和慣性不久就將支配全世界了。讓我們不要失卻時光,讓我們?nèi)スぷ?,因?yàn)橹挥性趯掗煹牟ハ铝朔N子的園里,我們才能希望——不管那些慣性與反動——得到一個豐滿的收成,與幸福及好運(yùn)的一年?!?/p>
【人物介紹】
徐懋庸(1910-1977),浙江省上虞縣人,現(xiàn)代文學(xué)家。著有雜文集《不驚人集》、《打雜集》、《打雜新集》;文論集《文藝思潮小史》、《魯迅——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以及譯著多種。
作者小趣 “我要回家”
1949年,作為剛上任不久的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中南局文化部副部長、教育部副部長以及不久后又擔(dān)任著武漢大學(xué)黨組書記、副校長之職的徐懋庸,得知留在浙江家鄉(xiāng)的父母女兒還健在的消息后,欣喜不已。他想把他們接到城里來,但要親自回鄉(xiāng)實(shí)在沒時間,于是便寫信以便確定日子好派人去迎接。但父母的回信卻使他為難了起來,原來二老經(jīng)過合議后,認(rèn)為城里的生活他們過不慣,因此并不想出來,倒是希望他能早點(diǎn)回去看一看。徐懋庸答應(yīng)了。經(jīng)過了一段漫長的等待后,父母見兒子依然沒回家,于是又來信催問,徐懋庸回信說,忙過這一陣,馬上就回家。這樣的催問和承諾大致經(jīng)歷了三四回,徐懋庸仍然沒動靜,父親便生起氣來。
倒是母親比父親通達(dá)得多了。盡管她的內(nèi)心很痛苦,一個母親思念兒子的痛苦是一般人所無法體會的,而這個痛苦整整伴隨了她幾十年(1927年,16歲的徐懋庸離家出走上海)。后來她就病倒了,再后來,她便漸漸地精神失常了。事后有人寫信告訴徐懋庸,母親在臨終之前的腦子是清醒的,甚至還說了一些極達(dá)觀的話,為兒子的不回家作辯護(hù)。
對于母親的去世,徐懋庸后來是作過一些自責(zé)的,“我在解放以后的不去看看母親,實(shí)在是罪無可赦的事,我倘若回去一次,讓她看看我和她的孫兒們,讓她同我說說她在戰(zhàn)爭時期的苦難生活,讓她聽聽我在戰(zhàn)爭時期的新奇經(jīng)歷,那在她,該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的晚年,就會過得很愉快的。在這世界上,我,到底是她最親切的人?。〖慕o她錢讓她吃飽,這算什么呢?她是吃慣了苦的。能夠見到我的面,能夠在精神上占有我——至少一部分,在她,這才是幸福的真諦。但是,我剝奪了她的全部幸福。”“就算我是全心全意在為人民服務(wù)吧,但對于人民——而且是最痛苦的勞動人民之一的母親,給了我生命全心的愛的母親,卻是這樣的漠不關(guān)心,在我是輕而易舉而在她卻是最大的幸福的會面,也不讓她如愿。不受詛咒但我自己是應(yīng)該檢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