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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宋詞的藝術魅力

宋詞欣賞教程(修訂版) 作者:張仲謀 著


緒論宋詞的藝術魅力

近代學者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有云:“夫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可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這種文學史觀并非王國維首創(chuàng),卻以他的影響為最大?!耙淮幸淮膶W”命題的正面,是說一時代有一時代文學的代表樣式,而另一面是說每一種文學樣式只可能有一次青春期或繁盛期。歷元、明、清以來,唐詩、宋詞、元曲的說法早已約定俗成,也確立了詞之一體在宋代文學中的突出地位。但很多學者(尤其是研究宋代詩文的學者)在認可宋詞為宋代文學的代表樣式之后,總是要補充強調(diào)說宋詩與宋文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絲毫不比宋詞遜色;或者說把宋詞視為宋代文學的代表樣式只是基于詞之一體發(fā)展史上的縱向考察,而不是出于宋代各體文學之間的橫向比較云云。如果說這些追加說明只是為了表明論者的思維辯證而周密,正大堂皇而無偏無黨,那么這些話只要印到紙面上就算達到目的了;如果說要想讓社會上的廣大讀者而不是專門學者普遍接受,那恐怕只能是一廂情愿的想法;讀者還是一眼覷定“唐詩、宋詞、元曲”的經(jīng)典表述,而且是過目不忘且又到處傳揚,至于后面那些追加的說明,他們已經(jīng)懶得關心而且不感興趣了。

中國古代的文體系統(tǒng)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有機體。它對應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心理、性格、氣質(zhì)而次第生成并逐漸豐滿,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生存姿態(tài)與審美情趣的重要載體。在詞體產(chǎn)生的唐代以前,也許在陸機、摯虞、劉勰和《金樓子》的作者梁元帝蕭繹等人看來,那時的文體系統(tǒng)已經(jīng)足夠豐富了。可是以后人的眼光看來,在中國文學史上,在中華民族的審美形態(tài)系統(tǒng)里,后起的宋詞乃是不可或缺又不可取代的。

宋詞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詞初起時本是胡夷里巷之曲,可是很快就突破了酒宴勾欄的局限,進入到士大夫階層的精神生活了。就是那些講求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的道學家們,也無法抵御其魅力。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記載:“伊川(程頤)聞誦叔原‘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長短句,笑曰:‘鬼語也’,意亦賞之?!笔逶潜彼沃~人晏幾道的字,這里引的兩句詞出于他的《鷓鴣天》,“過謝橋”亦猶言又到謝娘家也。像程頤這樣的道學先生,也能欣賞這樣的“淫詞艷曲”,當然也表明了程氏尚有“真性情”,但同時也表明了詞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從現(xiàn)代讀者來看,詞也是一種最能贏得廣大讀者青睞的文學樣式??赡苡腥艘詾槌o艱澀難讀,有人不喜歡漢賦的夸張堆砌,有人不喜歡元曲的“蒜酪氣”或“蛤蜊風味”,甚至有人不喜歡《紅樓夢》的家?,嵭?,可是沒有誰不喜歡宋詞。在大學校園內(nèi)開展的一次關于“大學生必讀書”的問卷調(diào)查中,《宋詞選》和《唐詩選》等書都是高居榜首的。

宋詞的藝術魅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一、節(jié)奏美

詞本來就是音樂文學,宋詞原本是可以歌唱的,盡管除了《白石道人歌曲十七首》之外,詞樂大都失傳了,可是在八百多個詞調(diào)、兩萬余首宋詞中,詞的節(jié)奏乃至旋律特點還是以格律形式被保存下來了。很多人喜歡詞,最初就是被它的節(jié)奏美迷住的。和詩的節(jié)奏相比,詞的節(jié)奏更富于變化。詩一般是齊言的,尤以五、七言句式為主;詩的韻位比較固定而均勻,一般都是偶句押韻。這些形式特點使得古近體詩呈現(xiàn)為一種整齊、對稱、穩(wěn)定的建筑美。而詞則是長短句錯落,單雙音節(jié)錯落,韻位錯落,于是化方板為流動,使詞呈現(xiàn)為一種參差錯落、宛轉(zhuǎn)流麗的音樂美。我們讀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除了文辭優(yōu)美、意象鮮明之外,它那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節(jié)奏,一氣舒卷的旋律,更使它別具韻味。又如賀鑄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逼涿钐幥叭艘褦?shù)數(shù)道及,但假如說只是把無形之愁苦比作有形之事物,那么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中的“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又如李群玉《雨夜呈長官》中的“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可謂早有成例在前;但賀鑄先以七字句設問,又以四、四、五句式相排而下,節(jié)奏群與意象群同步而錯綜,所以比齊言之詩更具參差搖曳之美。

二、陰柔美

在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發(fā)展史上,在中華民族的審美類型中,詞之一體正是陰柔美或婉約美的載體形式。我們不想卷入婉約與豪放或陽剛與陰柔的正變之爭,我們只認為詞就是陰柔的、婉約的、優(yōu)美的或女性化的。這正是它的特色,也是詞在各種文體中有以自立的重要原因。有人說,詞的出現(xiàn),彌補了以前詩歌中那種干燥的抒情。是的,相對于過去偏重美刺的詩教傳統(tǒng),相對于“修、齊、治、平”或“畫圖凌煙閣”之類的言志詩,詞的柔情曼聲不啻是一種心理調(diào)劑。宋代大理學家朱熹有詩云:“十年湖海一身輕,歸對梨渦卻有情”(《宿梅溪胡氏客館觀壁間題詩自警》之二);雖然他意在自警,但同時可見“梨渦”之魅力。作為“艷科”的宋詞能夠得到如范仲淹、韓琦等剛方之士的喜愛,其功能亦正如“梨渦”,當宦海浮沉、身心疲憊之時,聽一曲婉轉(zhuǎn)的清歌,也是一種難得的慰藉與潤澤。焦循《雕菰樓詞話》有云:“人稟陰陽之氣以生,性情中所寓之柔氣,有時感發(fā),每不可遏,得詞曲一途分泄之,則使清純之氣,常流于詩古文之間?!彼囊馑际钦f,詞的功能,就在于抒發(fā)人性情中所寓之柔氣。雖然他的落腳點并不妥當,好像詩文中便不許柔氣摻雜其間或有柔氣便會損傷格調(diào)似的?;蛟S他這一句也是裝潢門面語,前一句才是正意所在。這種說法真可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詞之一體有以自立,這正是一個重要理由。又清人總是指責宋人之詩偏枯,無溫潤氣象,恐怕也正是宋人之柔氣類發(fā)于詩余的結(jié)果。

三、人性美

詞的題材與表現(xiàn)范圍亦如寶塔狀。若把全部宋詞一總納入視野,詞亦幾乎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但這樣做看似全面,實則消解了詞的個性與專長。最能代表詞體個體的詞,如馮延巳、晏殊、歐陽修等人的詞,也許在唐宋詞中只是極少數(shù),但正是這些詞,既代表了詞的藝術個性,又標志著詞的藝術境界。

或許可以稱詞是一種“貴族的文學”。雖然這也是一種起于“胡夷里巷”的新體樂府,可是它與“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詩經(jīng)》不同,與“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漢樂府不同,與“一吟悲一事”的唐代新樂府也不同。它對現(xiàn)實的風雨晦明頗為淡漠,而一心致力于捕捉人性心理結(jié)構(gòu)深層的天光云影。也許只有在超越了衣食住行這些起碼的生存需要之后,讓心靈處于一種無擾無波的閑暇狀態(tài),才是詞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最佳心境。

詞似淺而實深。它不像詩或散文那樣,完整地反映即景生情、融情入理的顯性的情感流程,它甚至不用那些直接抒情的字面。它只是寫夢回酒醒之后,寫夕陽下的閑花野草,寫暮春時節(jié)的斜陽煙柳,寫又是一年春草綠的無端悵惘。可是在千百載之后讀來,仍如讀那清空如話的“古詩十九首”,感到“驚心動魄,一字千金”。

詞似小而實大。劉熙載《藝概》說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把他那種愛賞不置而又不無遺憾的心態(tài)揭示得多么準確?!靶 ?,是說詞的題材領域狹窄吧!是的,那些最具詞體個性的作品,就是刻紅剪翠,傷春傷別,惜流光,思華年,美人遲暮,眾芳蕪穢,流連光景,惆悵自憐,就這幾句話,似乎就把唐宋詞的內(nèi)涵旨趣都說盡了。然而這些卻正是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這種“綺怨”,這種“美麗的感傷”,也正是歷代讀者為之低首傾心的永恒主題。

詞是“無標題音樂”。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边@種情形,對于詞來說尤為切當。我們說詞中抒寫的閑愁有兩種內(nèi)涵:一為源于人生短促事實的憂生之嗟,一為根于人性的永恒的企羨與失落,這種勉強指實的解說已經(jīng)有膠柱鼓瑟之嫌了。各類文學的極致通于詩,詩的極致通于音樂,而音樂的最高境界往往是一種哲學的境界。當然這里所謂哲學不是指抽象的哲理,而是一種帶有人生哲理意味的澄明的哲思。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最好的詞似乎無主題,實際卻因為“觸著”人性心理結(jié)構(gòu)深層的最柔軟也最敏感的區(qū)域,讓千載之下的讀者仍會悄焉動容,低回不已。

蘇軾《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云:“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淺深隨所得,誰能識其全?!睂τ谒卧~的閱讀欣賞也是這樣,可能會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而在宋詞的審美世界里徜徉一回總不是壞事,也不是苦事。當然,要積累相關知識,提高自身修養(yǎng),都要有一個過程。我們希望縮短或加速這一過程,但也要在“漸修”的基礎上才可能“頓悟”。假如用急功近利或享用“文化快餐”的心理來欣賞宋詞,就很難達到預期的效果。因此,在開始我們的“宋詞之旅”以前,也希望讀者諸君能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從容地品賞宋詞之美。

如果你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那就讓我們一起踏入宋詞的審美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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