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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發(fā)展與分期

宋詞欣賞教程(修訂版) 作者:張仲謀 著


第二章 發(fā)展與分期

從960年后周的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在陳橋驛發(fā)動兵變,“黃袍加身”,建立趙宋王朝開始,到1276年謝太后在臨安奉表降元,宋王朝宣告覆滅,趙宋王朝共歷時316年。在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史上,這也許應算是最長的朝代了,比前面的唐朝,后面的明朝與清朝,都要長一些。西漢與東漢加起來雖然號稱400年,但那實際上是兩個王朝,雖然帝王都姓劉;而北宋與南宋卻是實實在在一脈相承的趙家之天下。

宋代是一個積貧積弱的時代,特別是在漢、唐兩代恢宏國勢的映照之下,更顯出一種國勢日蹙、氣象不振的態(tài)勢。然而宋代又是中國文化史上最發(fā)達也最為成熟的時代,在哲學、史學、科技以及文學藝術(shù)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偉大成就。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受人熱愛的宋詞,也正是在這三百多年時間里獲得長足的發(fā)展,并成為宋代文學的代表樣式。

第一節(jié) 分期回顧

關(guān)于宋詞的發(fā)展分期,自宋人以來,已從不同的角度作過多種探討。這里選取幾種有代表性的說法加以介紹。通過對前人分期之回顧,事實上也就是在從不同的角度來考察宋詞的發(fā)展。

一、前人的探討

關(guān)于宋詞發(fā)展分期的最早說法,是南宋時期汪莘提出的“宋詞三變”說。他在《方壺詩余·自序》中寫道:

唐宋以來,詞人多矣……余于詞所愛喜者三人焉。蓋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直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

按:汪莘(1155—1227)之為詞,與蘇、辛一派相近。這里所謂“三變”之說,雖然只是從個人興趣愛好出發(fā),不是全面客觀地考察宋詞流變,但他從與艷詞相對的一個側(cè)面揭示了宋詞的發(fā)展變化,對后人考察宋詞的發(fā)展分期仍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清代詞論繁盛,對宋詞的發(fā)展變化,多有分期劃派之說。因為人們喜歡以唐詩宋詞相提并論,而明代高棅《唐詩品匯》把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期又早已得到廣泛認可,所以清人往往以詞比詩,主張詞亦有初、盛、中、晚。尤侗《詞苑叢談序》云:

詞之系宋,猶詩之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斯晚矣。

這里提到的宋詞名家有所偏失,但其比附唐詩,四個階段的劃分還是清楚的。與尤侗同時代的劉體仁在其詞話《七頌堂詞繹》中寫道:

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絕句,如唐之初,未脫隋調(diào)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則極盛,周、張、柳、康,蔚成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

所謂“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就是說,他是以初、盛、中、晚的分期框架論詞之一體在唐宋元明歷代的演進,而不僅僅是論宋詞的發(fā)展。張其錦《梅邊吹笛譜跋》又將慢詞與小令分開來論述。論慢詞則謂北宋為初唐,南渡為盛唐,宋末為中唐,金元為晚唐。其論小令,則撇開初、盛、中、晚之說,而與詩史相比附:

小令:唐如漢;五代如魏晉;北宋歐、蘇以上如齊、梁;周、柳以下如陳、隋;南渡如唐,雖才力有余,而古氣無矣。

與張其錦的比況方式相通的,還有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五:

以詞較詩,唐猶漢魏,五代猶兩晉六朝,兩宋猶三唐,元明猶兩宋,國朝詞亦猶國朝之詩也。

以詞史比詩史,陳廷焯的說法更切當些。

著眼于詞的發(fā)展變化,《四庫全書總目·東坡詞提要》中的說法更具有詞史意義:

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然謂之不工則不可。故至今日,尚與《花間》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廢。

因為只是評價東坡詞而不是縱觀整個宋詞的發(fā)展,所以只說到前之柳永與后之稼軒,但紀昀及其他四庫館臣拋開初、盛、中、晚的空泛套話,以宋詞名家的詞史地位來比況唐詩名家的詩史地位,思路甚新而富于啟發(fā)意義。

二、胡適三期說

20世紀的詞學研究,因為詞史類著作的增多與系統(tǒng)意識的增強,大都會涉及宋詞的發(fā)展與分期問題。1926年,胡適在其《詞選·自序》中提出了他的詞史觀。他說:

我以為詞的歷史有三個大時期:

第一時期:自晚唐到元初(850—1250),為詞的自然演變時期。

第二時期:自元到明、清之際(1250—1650),為曲子時期。

第三時期:自清初到今日(1650—1800),為模仿填詞的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詞的“本身”的歷史。第二個時期是詞的“替身”的歷史,也可說是他“投胎再世”的歷史。第三個時期是詞的“鬼”的歷史。

這就是胡適的詞學觀。在此基礎(chǔ)上,他又把第一個時期的唐宋詞分為“三個段落”:

(1)歌者的詞

(2)詩人的詞

(3)詞匠的詞

蘇東坡以前,是教坊樂工與娼家妓女歌唱的詞;東坡到稼軒、后村,是詩人的詞;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詞匠的詞。

胡適對詞這種文體并沒有做過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但他自具有學術(shù)的敏感,這使他能夠在短時間的接觸濡染中就提出一些頗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來。而且他又非常自信。他在表述了自己的詞史觀之后說:“這是我對于詞的歷史的見解,也就是我選詞的標準。我的去取也許有不能盡滿人意之處,也許有不能盡滿我自己意見之處。但我自信我對于詞的四百年歷史的見地是根本不錯的?!笔堑?,胡適把唐宋詞分成這樣三個段落,以及他對每個段落詞的特點的概括,都具有化繁為簡、舉重若輕的特點,而且具有啟發(fā)與認知意義。但當他再進一步分說時,就暴露出他浮光掠影、主觀率意的缺點了。比如他說蘇、辛等人“他們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協(xié)律不協(xié)律,他們只是用詞體作新詩”;又如說姜夔、吳文英等人“不是詞人,不是詩人,只可叫做‘詞匠’”;又說“他們沒有情感,沒有意境,卻要作詞,所以只好作‘詠物’的詞。這種詞等于文中的八股,詩中的試帖;這是一班詞匠的笨把戲,算不得文學”。似此則不免口滑,不僅有失公允,從治學態(tài)度來說也顯得不夠嚴肅了。

三、六期說

更多的詞史或詞學著作傾向于把宋詞的發(fā)展分為六期,大致為北宋三期、南宋三期。薛礪若的《宋詞通論》(1937年開明書店初版)可以作為這種分期觀的代表。在該書第三章“宋詞作風的時間分剖”里,作者以“宋詞的自然趨變,同時大作家的影響與時代的轉(zhuǎn)變”作為考察與分期的依據(jù),把宋詞分為六期,并作了概括說明。摘引如下:

第一期 由宋初一直到仁宗天圣、慶歷間,是北宋詞的蓓蕾含苞時期。代表作家為晏殊、歐陽修、張先、晏幾道。

第二期 由仁宗天圣、景祐以后起,直至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是花之怒放時期,是創(chuàng)造時期,同時也是北宋詞最燦爛、最絢麗的時期。代表作家為柳永、蘇軾、秦觀、賀鑄、毛滂。

第三期 由哲宗末年,歷徽宗一朝,直至汴京被陷以前止,是“柳永時期”的總集結(jié)時期。代表作家為周邦彥、宋徽宗趙佶和李清照。

第四期 約自宣和以后起,直至南渡后慶元間,約七十余年當中。是傳統(tǒng)下來的詞學史中一個椏枝旁干的怒出,是由蘇軾到辛棄疾的一個最光輝的時期。這一時期有兩大詞派:一派為放達頹廢的詞人,以朱敦儒為最杰出;還有一派是憤怒的詞人和熱烈的志士,以辛棄疾為最偉大。

第五期 由嘉泰、開禧間起,是蘇辛一派詞的終了,姜夔時期的開始。代表作家為姜夔、史達祖、吳文英。

第六期 為南宋末期,是“姜夔時期”的穩(wěn)定與抬高時期。代表作家為王沂孫、張炎、周密。

這種六期分法,打破了胡適“三段說”的粗糙把握;對宋詞的發(fā)展作了近距離考察,因而也更接近詞史的客觀面貌。其他的文學史著作如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龍榆生《中國韻文史》等,也都采用六期分法,只是在各期名目及代表性詞人等方面略有出入而已。把他們的主要觀點梳理出來,可以列為下表:

以上的幾種分期,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削足適履、剪裁詞史以就其主觀給定的發(fā)展模式的傾向。比如說,幾乎所有的文學史、詞史,都把晏殊、歐陽修放在“宋初詞壇”來論述,而把柳永放在第二個時期,而事實上是柳永比他們二人都要年長。詞學界考證柳永生年有971年、980年、984年、987年諸說,即使我們按照唐圭璋先生的考證定其生年為987年,那他也比晏殊(991—1055)略長,而和比他晚生20年的歐陽修(1007—1072)相比則差不多分屬兩代人了。而且我們還知道柳永景祐元年(1034年)方及第,而“及第已老”,那么他致力于詞的創(chuàng)作應遠在這之前。甚至是當歐陽修以荻桿畫地學字的時候,晏殊還在秘閣讀書的時候,柳永就已經(jīng)是伶工歌妓追逐的著名詞人了??墒蔷驮谌藗円阎郎暝缬陉淌夂蜌W陽修之后,卻仍然堅持把晏、歐放在宋初詞壇,把柳永放在晏、歐之后的第二個階段,就因為晏、歐是繼承南唐馮延巳詞風且以小令創(chuàng)作為主的,而柳永在詞調(diào)的創(chuàng)制、題材的開拓等方面多有創(chuàng)辟,而且又是以長調(diào)創(chuàng)作為主的,所以按照先小令后長調(diào)的慣性思維,仿佛就該晏、歐在前,柳永在后。同樣,把基本同時的周邦彥與秦觀、賀鑄分開而劃入后一時期,把姜夔與辛棄疾等分開而劃入南宋后期,似乎也不是因為時代、年輩關(guān)系,而是因為這樣更符合周邦彥結(jié)北開南的詞史地位,符合姜夔統(tǒng)領(lǐng)南宋后期一個被人為地勾勒出來的格律詞派的情形,即符合一個人們主觀給定的詞史框架的緣故。人們似乎只能適應一個單純的、清一色的共時性詞壇,而不能接受同時詞壇上小令與慢詞共生、婉約與豪放并存的局面。事實上,各類詞史所勾勒、展示出來的詞史面貌,與宋詞當初的原生狀態(tài)相比,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被提純或被簡化了。當我們追索詞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時候,我們總想通過挖掘、勾勒形成一條不斷不復、不枝不蔓的詞史線索來,而事實上詞史卻是按照“復調(diào)”法則組織起來的一個五音繁會的樂章,一個被時代因素和詞人個性率意點染出來的五彩斑斕的畫卷。

四、王兆鵬新六期說

因為有鑒于以上的一些偏失,王兆鵬在他的《唐宋詞史論》中提出了宋詞六段分期的“修正版”。他對以往詞史分期的重大調(diào)整,在于淡化了分體別派的意識,而充分注重詞人群體的共時性原則。按照這種原則,柳永和晏、歐就同在一段,周邦彥與蘇、黃同在一段,一向被單獨描述的李清照也與葉夢得、朱敦儒、李綱、張元幹等同在一段,姜夔也與辛棄疾被劃歸同一段落。他把這種分期方法稱之為“代群分期法”。于是形成了如下的“宋詞代群分期表”:

這是對過去流行百年之久的宋詞分期的一種突破與超越。講詞史而注重詞人年代,本來就是題中應有之義。如柳永、姜夔之“代群”變動,也只是回歸歷史本然之必然。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但作者在強化時間概念的同時也強化了“群”的概念,為了使這些詞風各呈異彩的詞人有一個歸屬感,他又概括出六個“詞人群”的名目。本來,所謂“代群分期法”,強調(diào)的是同代之群,所以,把葉夢得等人稱之為“南渡詞人群”是可以的,但把浪跡四海的柳永(盡管他也做過屯田員外郎)與晏、歐等人并稱為“臺閣詞人群”,就顯然并不妥當了。因為文學史研究中早就形成了與“流派”宛轉(zhuǎn)關(guān)生的“群體”概念,而要把這些政治傾向、人生姿態(tài)、創(chuàng)作風度各不相同的詞人概括成一個群體名目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要下一點功夫,在柳永與晏、歐之間,在姜夔與辛棄疾之間,找出一些相近相通因素是可能的,但卻是不必要的。換個角度說,在同一時代的詞壇上,既有柳永這樣致力于通俗的慢詞創(chuàng)作的市井詞人,也有晏、歐這樣位居宰輔而染指小詞創(chuàng)作的臺閣詞人,正可以見出當日詞壇的多姿多彩,有什么不好呢?另外,因為把北宋三期壓縮成了兩期,而南宋又多出來一個“江湖詞人群”來,故孫惟信、黃升等人亦有幸成為一個代群的代表性詞人,無論從創(chuàng)作成就還是從聲名影響來看,似乎與其他各期的代表詞人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第二節(jié) 北宋詞壇

從宋太祖趙匡胤建隆元年(960年)到宋欽宗靖康二年汴京陷落,前后共經(jīng)九帝166年,北宋詞的發(fā)展可以大致劃分為三個時期?,F(xiàn)把各期詞的概況及代表詞人簡介如下。

一、宋初六十年:詞壇的寂寥期

宋初的五六十年,是詞史上的寂寥期。王灼《碧雞漫志》卷一說:“國初平一宇內(nèi),法度禮樂,寖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于前日?!边@是因為詞與其他那些個人性的案頭文學不同,在戰(zhàn)亂的創(chuàng)傷尚未平復之時,詞人樂工都還沒有放聲歌唱的心情,客觀上也缺少娛樂升平的環(huán)境。這一時期,見于《全宋詞》的僅有十余位作者,30多首詞作。所以一些詞史類論著不把它單獨看作一個階段,而徑從晏殊、歐陽修講起,這也就造成了晏、歐等人為宋初詞家的誤導與錯覺。事實上在晏殊、歐陽修登上詞壇的仁宗時代,宋代開國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了。無論怎樣宏觀遠眺,把他們看成宋初詞人也是不合適的。而在這之前的五六十年,盡管詞壇上較為冷清,亦自為詞史上的一段光景,一筆抹殺或忽略不計都是不可取的。比較令人費解的是傳為李清照所作的《詞論》,其中說:“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yǎng)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把柳永視為宋代第一個大詞人并沒有錯,但把柳永的時代安放在入宋“百余年”后,未免太“不靠譜”了。李清照與柳永的時代相去未遠,假如《詞論》真是她所作,她不可能產(chǎn)生如此之大的記憶誤差。很多人懷疑《詞論》不是李清照所作,此亦為疑點之一。

在這一時期,有幾個作家及其作品值得提一下。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屬山東)人。他的詞存下來的只有一首《點絳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王禹偁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中進士,次年知長洲縣(今江蘇省蘇州市)。這首詞寫江南風光,應是作于長洲令任上。在詞中抒寫自己的抱負,唐五代詞中極少,宋初也很少。因為這在當時被認為是詩的題材。王禹偁當時剛過而立之年,登高遠望,便有顧盼自雄之意。當時所寫的詩中即云:“何當升大用,吾道始輝光”(《寄主客安員外十韻》),就表現(xiàn)了他施展身手、經(jīng)世濟時的人生理想。所以這里憑欄感慨,情調(diào)高曠沉郁,在宋初詞壇上別具一格。夸張一點說,或可稱為宋詞“登高感憤之祖構(gòu)”。后來他的同鄉(xiāng)辛棄疾在建康登高遠望,就寫了一首意境非常相近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雖然一為小令,一為長調(diào);一在蘇州,一在建康;可是兩人都是山東人,又都是在江南登高,辛棄疾提到的張翰(季鷹)又正是蘇州人,所謂“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兩人的感慨亦正相通。

潘閬(?—1009),字逍遙,大名(今屬河北)人。他寫了10首《酒泉子》,回憶描述杭州景色,在詞中屬“聯(lián)章體”。后來歐陽修寫了10首《采桑子》詠潁州西湖景色,可能就從他這里受到啟發(fā)。錄其憶西湖一首如下:

長憶西湖,盡日憑欄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里,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云寒。

《酒泉子》10首,“長憶觀潮”一首,以描繪生動、氣勢渲染取勝,這首詞的特色則在于取境用筆,蕭疏如畫。當時人所喜愛,更在于結(jié)尾處的隱逸之思。據(jù)說石延年(曼卿)曾使人繪成圖畫,蘇軾曾書于玉堂屏風,可見當時影響。

林逋(967—1028),字君復,錢塘(今杭州市)人。隱居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詔長吏歲時存問,卒后賜謚和靖先生。林逋詩為晚唐體,《山園小梅》最著名。其中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尤為傳誦。《全宋詞》題為《瑞鷓鴣》而收入,蓋因《瑞鷓鴣》詞調(diào)亦為七言八句體,實際從神理意味來看,還是應看作七言律詩。清人譚瑩《論詞絕句一百首》有一首專寫林逋:

萋萋芳草遍天涯,何預孤山處士家。

更譜長相思一曲,未應孤冷伴梅花。

林逋的詞流傳甚少而不乏名作,這里提到的就有兩首。一首是以詠草著稱的《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這是一首較早的詠物詞?!度卧~》中有調(diào)無題,后代選本則往往以“草”字為題。阮閱《詩話總龜》和魏慶之《詩人玉屑》尤以其終篇不露一“草”字為含蓄雅潔。春草意象,自淮南小山《招隱士》寫過“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后,就成為抒寫離別之情的常用點綴物了。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再一次強化了它的“語碼”功能,于是在離別之路上,它就一次又一次地“萋萋刬盡還生”了。

另一首為表現(xiàn)男女相思離別之情的《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

據(jù)說,林逋一生未曾婚娶,在孤山種梅養(yǎng)鶴,因有“梅妻鶴子”之稱。這樣一個孤高的處士卻能寫出這樣纏綿的相思之詞來,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吳縣人(今蘇州市)人。卒謚文正。范仲淹存詞只有5首,可是在歷代詞選與詞話中,他被選與被評的頻率使他可以躋身于宋詞名家之列。這是因為范仲淹的詞至少在兩個觀察點上具有詞史意義。首先,他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還有他的《御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等等,充分顯示了一個治世之能臣的綺懷艷思,同時也可以說是顯示了詞為艷科的文體個性。其他如寇準、韓琦、司馬光等名臣大儒也寫了一些婉媚的小詞。對于這種現(xiàn)象,前代詞學家常用“人非太上,未免有情”,或“情之所鐘,賢者不免”之類說法來解釋。然而此前亦有大賢,此后亦有大儒,為何他們都沒有寫出這樣的艷詞或艷詩來呢?合理的解釋應是,在詞日漸流行之時,是詞的藝術(shù)魅力使這些名公大臣偶生染指之心,并且不自覺地斂情約性以就詞為艷科的本色。范仲淹的婉約詞寫得較為當行出色,所以具有詞史典型之意義。其次,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蒼涼悲壯,氣象開闊,在宋代早期詞壇上亦可謂一種異響。盡管其中的“燕然未勒歸無計”或“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不無鄉(xiāng)愁與感傷,但詞中所展示的長煙落日、重巒疊嶂的邊地風情,給人的感覺不是悲觀消沉,而是蒼涼悲壯。這和小說創(chuàng)作中“形象大于思想”的情形頗相類似。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一記載:

范文正公守邊日,作《漁家傲》樂歌數(shù)闋,皆以“塞上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zhèn)之勞苦。歐陽公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及王尚書素出守平?jīng)?,文忠亦作《漁家傲》一詞送之,其斷章曰:“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鳖欀^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p>

歐陽修所作詞今不可見,單就這三句來看,不過徒作大言而已,比范仲淹所作要差得遠了。

二、仁宗時代:宋詞的發(fā)展期

宋仁宗趙禎也許算不得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在位四十年間,卻造就了宋代文化的繁榮。也正是在仁宗時代,柳永、張先、晏殊、歐陽修以及其他一批在政界與文壇都頗有地位的詞人,共同造就了宋詞的繁榮局面。

柳永(987?—1055后),字耆卿,初名三變,崇安(今屬福建)人。在宋初名家詞人中,柳永的年代最早。據(jù)吳熊和先生考證,柳永作詞始于真宗時期,如其《巫山一段云》、《玉樓春》等,就作于真宗大中祥符年間。他是宋代第一個專力為詞的人,對宋詞也最多開創(chuàng)之功。

第一是慢詞的創(chuàng)制。由唐五代至柳永之前,傳世的慢詞總共不過十多首,而在柳永的《樂章集》213首詞中,慢詞就多達一百余首。在他所用的127個詞調(diào)中,與唐五代相同的只有二十幾個,而據(jù)《詞律》、《詞譜》等書考證,柳永創(chuàng)制詞調(diào)達95個。這其中有不少是“因舊曲作新聲”者,但在教坊曲或敦煌曲中本為小令者,在柳永手中都衍為長調(diào)了。如《長相思》本只有36字,柳永展衍為103字;《浪淘沙》本雙調(diào)54字,柳永度為三疊144字。而他所創(chuàng)制的《戚氏》,更是長達212字。

第二,與慢詞的創(chuàng)制同時,柳永創(chuàng)造性地把鋪敘手法引入詞的創(chuàng)作。晚唐五代的令詞往往只是描寫一種情境或片斷,缺少流動變化,或者說早期之詞本來就不追求敘事與寫景的鋪陳描寫。而柳永因為慢詞開拓了描寫的空間,或鋪敘空間景物,或展衍事件層次,于是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的章法與技巧,于傳統(tǒng)詞法可謂別開生面。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就說過,作詞本應“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然多小闋,至柳耆卿,始鋪敘展衍,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亦稱道“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

第三是題材的開拓。柳永當然寫了不少艷詞。他寫閨怨,詠美人,恣游冶,憶歡情,這是敦煌曲子詞和《花間集》中原本就有的題材類型,而柳永的俗詞多在這一類。但他尤工于羈旅行役之詞,這方面的題材可以說是他的新開拓,柳詞中格調(diào)較高的多在此類。趙令畤《侯鯖錄》卷七記蘇軾云: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實際上,在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中,類似的佳作還有很多。如《曲玉管》(隴首云飛)、《雨霖鈴》(寒蟬凄切)、《卜算子》(江楓漸老)、《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傾杯》(鶩落霜洲)等名篇,皆可謂不愧前人。

后人對于柳永詞的不滿,主要在于他的詞“淺近卑俗”。柳永詞中確有俚俗乃至庸俗之作,但這樣的詞是少數(shù),不足以動搖柳永的名家地位。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耆卿樂府多,故惡濫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筆,則北宋高手也?!闭f得很對。但應該說,即使刪去那些冗濫之詞,柳詞中的佳篇還是很多的,他也仍然是北宋高手。另外應加分剖的是,正因為柳永的諧俗性質(zhì),才使他在當時擁有最多的受眾。葉夢得《避暑錄話》所謂“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不僅說明柳詞廣為傳播,同時也表明詞在那時已賴柳永的創(chuàng)作推動,成為廣大民眾最喜愛的藝術(shù)形式了。假如沒有這種詞的傳播與消費的盛況,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文人投身詞的創(chuàng)作,詞繁榮的速度或程度也就要大打折扣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柳永詞的諧俗亦不盡可非。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吳興)人。《全宋詞》中收其詞150余首。張先與柳永基本同時,而從詞壇聲名來看,卻幾乎為兩代人。蓋柳永得名早,仁宗初期已為詞壇名家;又豈止為名家,幾乎是一枝獨秀。而張先作詞,多在晚年。從吳熊和、沈松勤《張先集編年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版)來看,張先現(xiàn)存詞作于皇祐、嘉祐至熙寧年間(1049—1078)為多。如《天仙子》作于慶歷年間秀州判官任上,在集中已算較早的作品,而張先那時也早已年過半百了。再加上蘇軾與張先來往唱酬頗多,蘇軾初學作詞,似乎就有張先影響與慫恿的因素。實際蘇軾比張先小近50歲,是地道的忘年交,但在一般讀者心目中,也就覺得張先行輩比蘇軾同時而略早而已。晚清陳廷焯評詞,于張先獨加青眼。《白雨齋詞話》卷一云: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zhuǎn)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后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fā)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fā)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fā)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guī)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這一段話說張先有所開創(chuàng)而不失古意,大致是對的,但說“前此則為晏、歐”,“后此則為秦、柳”,卻把除秦觀之外的三人年代都搞顛倒了。

張先與柳永,又分別屬于不同的文化圈子。柳永一天到晚與伶工歌妓廝混,周圍不過蟲娘、酥娘等勾欄藝妓而已。張先來往唱酬的卻都是頗有譽望的士大夫。其詞題或詞序中出現(xiàn)的有趙抃(閱道)、唐洵(彥猷)、鄭獬(毅夫)、蔡襄(君謨)、李常(公擇)、楊繪(元素)、孫覺(莘老)、陳襄(述古)等。當然,交往唱酬最多的還是晏殊和蘇軾。晏殊于皇祐二年(1050年)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辟張先為通判,賓主相得。我們看張先《木蘭花·晏觀文畫堂席上》、《碧牡丹·晏同叔出姬》、《玉聯(lián)環(huán)·送臨淄相公》等,可以想見二人交誼。聯(lián)系到晏殊當面拒斥柳永的情形,可知張先與晏、歐等人雖作小詞,仍然屬于上流的文化圈子,而柳永雖然也出自書香門第,卻早已從上流社會中自我放逐出來了。

柳、張異同,宋人亦有所論列。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引晁補之《評本朝樂章》云:“張子野與柳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边@個評價把握得比較準確。從詞的流傳之廣來說,“子野不及耆卿”;從詞的格調(diào)來說,柳永不如張先。試以張先《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一詞為例:

繚墻重院,時聞有、鶯啼到。繡被掩余寒,畫閣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巧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diào)。

這首詞從基本題材來說是寫艷情,也就是說,這是柳永詞中最常見的題材。單看詞中對謝氏的色相描寫,其俗艷之感并不下于柳詞,可是“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diào)”數(shù)句,并不停留于色相色欲,而是升華到一種頗具審美意味的綽約風姿了。另如《一叢花令》的結(jié)拍:“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亦具有同樣的審美效果。而這樣的詞句在柳永詞中是很難見到的。所謂“子野韻高”,也正體現(xiàn)在這樣一些升華之處。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臨川人。幼以神童著稱。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15歲時,賜同進士出身。歷居顯職。先后除參知政事,進樞密使,加同平章事。卒謚元獻。晏殊著作極富?!端问贰繁緜髡f他有《文集》240卷,他的門生宋祁《筆記》說他晚年編集其詩,乃過萬篇,為唐人以來所未有??上砗笤娢纳⒇瑑H存《晏元獻遺文》2卷。在今日看來,晏殊仿佛是以專門詞人名世的,而《全宋詞》所收其《珠玉詞》一百余首,不僅是詩余,亦是政事文章之余。焦循《易余龠錄》云:“一代有一代之所勝,舍其所勝以就其所不勝,皆寄人籬下者也?!标淌獾脑娢纳⒇~獨得以保全,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文學史“喜新厭舊”的淘汰規(guī)律。

論北宋名家詞,一向以晏、歐相提并論。劉熙載《藝概》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蓖鯂S《人間詞話》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睂嶋H詞脈一線,尤在晏、歐二人。晏殊對馮延巳詞風的繼承,主要在于他一直執(zhí)著于表現(xiàn)人生短促、年華易逝的哀感,而這種意識往往并不訴諸理性,而只是一種流連光景、惆悵自憐的感傷情緒。在馮延巳詞中,往往表現(xiàn)為黃昏月下、悵然獨立的寂寞,如“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鵲踏枝》);“殘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練天如水”(《鵲踏枝》);“小堂深靜無人到,滿院春風,惆悵墻東,一樹櫻桃?guī)в昙t”(《采桑子》)。而在晏殊詞中,他更喜歡從夢回酒醒切入,表達對人生底蘊的偶然“觸著”的悸動與迷惘。如“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木蘭花》);“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踏莎行》);還有“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之后的“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清平樂》)。這是一種無端而來的閑愁,一種與現(xiàn)實生活無關(guān)的莫名哀感,它在飲酒作樂時潛伏在人心的底層,而在夢回酒醒時卻會因一縷斜陽或管弦之聲而激起。這樣的詞心詞境,深造精微,若以“無病呻吟”視之,不啻癡人說夢。鄭騫《成府談詞》云:“晏、歐詞雖不能如蘇、辛等幾于每事皆可寫入,而堂廡氣象,決非花間所能籠罩。張皋文‘尊體’之說,為詞壇正論,欲于五代宋初求能尊體者,正中、二主與晏、歐皆是。能深刻真摯以寫人生,即是尊體,非必纏綿忠愛?!?sup>這才是深知詞家三昧的有得之見。

同樣是感慨人生苦短,晏殊的詞卻似乎達到一種清澄圓融的境界。他不像《古詩十九首》那樣大聲慨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甚至也不像馮延巳詞那樣過于悽婉悲涼。他的詞風流閑雅,溫潤秀潔,既顯示了對人生之美的深情眷戀,又能面對人生悲劇鎮(zhèn)定自持地凝眸深賞。這是一種以詩意的態(tài)度玩味人生的風度與境界。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歐公以“一代儒宗,風流自命”,主盟北宋文壇數(shù)十年,在詩、詞、文三體創(chuàng)作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然而自曾慥《樂府雅詞序》提出“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亦云“歐陽公詞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亦有鄙褻之語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也”。后人遂動輒以為偽作,其實不然。如《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此詞亦自香艷,卻不涉狹邪。其情景有如沈復《浮生六記》中的《閨房記樂》,馨香可人。我們深信寫作此詞的歐陽修,也正是那個寫過《朋黨論》、《與高司諫書》的歐陽修。

歐陽修的《六一詞》,調(diào)式豐富而多有發(fā)展。如《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訴衷情》(清晨簾幕卷輕霜)等婉約名篇,仍用代言體,也仍然是表達傳統(tǒng)的傷春傷別情調(diào)。然而如《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

又如《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茫c誰同?

還有《朝中措》(平山欄檻倚晴空)、《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畫船)等,表現(xiàn)的乃是詩中常見的人生感慨,已可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了。馮煦《蒿菴論詞》稱其“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開少游者或許不止一人,而“疏雋開子瞻”者則非公莫屬。即以上面提到的詞來看,其胸次之高曠,思路之穎脫,均可視為蘇軾詞的出藍之助。

三、北宋后期:宋詞的興盛期

假如要把宋詞的發(fā)展與唐詩相比附的話,也許只有這個時期可稱為“盛宋”。詞的繁榮有一個明顯的標志,就是詞由少數(shù)文人手中解放出來,變成了人人能寫、人人愛寫的一種“新樂府”形式了。在晏殊的時代,做宰相而寫小詞還要防人說閑話,而在這個時代,不能寫小詞就會被人看成落伍或“不韻”了。連司馬光這樣的正人端士,也能寫出“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西江月》)之類的綺語來,也就可以想見詞的魅力與普及程度了。而詞在這時最大的變革與發(fā)展,就是詞已基本擺脫了原先的音樂附庸地位,而成為一種個人性的抒情詩體了。主要標志就是詞中的抒情主人公不再是類型化的傷春傷別的女子,不再是“代言”式的化裝表演,所表達的也是作者現(xiàn)實中的個性化的情感了。這一時期的代表性詞人,有開宗立派的蘇軾,有在繼承傳統(tǒng)的過程中各自名家的晏幾道、秦觀、賀鑄,還有上結(jié)北宋、下開南宋的周邦彥。其他如黃庭堅、晁補之、毛滂等人,本來也都足稱名家,只是有上述詞人的光環(huán)所掩,他們也就只好委屈地退為襯托之背景了。

蘇軾(1036—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今屬四川)人。蘇軾在宋詞發(fā)展史上的最大影響,是他率先把個性化、風格化的作風引入詞壇。詞是一種較為晚起的音樂文學體裁,但它在晚唐五代,已經(jīng)形成了香艷婉約的文體風格。這種風格本來是由文人造成的,但它一旦約定俗成,成為眾所認可的審美規(guī)范,便對后來詞人的創(chuàng)作構(gòu)成一種極具暗示性與約束力的藝術(shù)假定性。仿佛詞的功能價值就在于刻紅剪翠,表現(xiàn)男女之間的相思別情。而且不止是應該如此,幾乎是只能如此;稍不如格,便覺齟齬。因此我們看晚唐五代詞人的作品,在風格趨向上便顯示出驚人的一致性。譬如一部《花間集》,那500首詞的面目氣韻是如此相似,仿佛是看古代的仕女圖,或者就是面對一樣裝束的500宮女;一樣的珠光寶氣,意態(tài)雍容,以至于很難尋出差別來。假如當初便泯去詞人的姓名,我們很難想象那會是出身、個性完全不同的18個詞人的作品合集。當然,這只是就唐五代詞的總體情況而論,其中有一些著名詞人,當然不能說全無個性。溫庭筠之綺艷,韋莊之清麗,馮延巳之感傷,尤其是李后主的亡國之痛,自然是各有其特色。但是,他們的作風也仍然在詞體風格的籠罩下,或者說是在詞的文體個性所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清代著名詞論家周濟評諸家詞曰:“毛嬙、西施,天下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這里論溫庭筠、韋莊、李后主三家詞的風格,可謂善于形容。然而這三家詞的風格,不論相去多遠,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嚴妝、淡妝或粗服亂頭,畢竟都是女子,所體現(xiàn)的都是女性美。而蘇軾詞一出,則是須眉丈夫突入紅粉隊中,是一片鶯聲燕語之中“鐵騎突出刀槍鳴”,是關(guān)西大漢綽鐵板,唱“大江東去”!因此他給當時詞壇帶來的喧嘩與騷動,以及隨之掀起的本色正變之爭,都是自然而且必然的。

蘇軾對傳統(tǒng)詞風的變革,雖然不無有意變革的想法,但更主要的是其天才閎放、不受羈束的創(chuàng)作個性使之然。有人說他是“以詩為詞”,又有人說他是“以文為詩”;但他的散文中又蘊含著濃郁的詩意,正不妨說他是“以詩為文”。事實上,各種文體的相互滲透既是宋代文學的重要表征之一,而蘇軾那種特出的創(chuàng)作個性又足以沖破一切成法的桎梏,使文體風格趨于淡化,并使個人風格成為各體文學共有的特性。特別是當熙寧五年(1072年)前后蘇軾開始寫詞時,他不僅已經(jīng)成為朝野皆知的著名文人,而且創(chuàng)作個性已經(jīng)趨于成熟和定型了。在這種情況下開始從事詞的創(chuàng)作,與那些少小時便流連坊曲的詞人自然不同。而且他無意于以詞人自命,他不在乎人們怎么評價他。詞之于蘇軾,不過是他用以自娛的手段。他只是順著自己的性子,毫無顧忌地去寫,用他自己的大本嗓子,唱他自己隨口哼出的歌,于是就有了那些富有個性的詞章。不管你說那是豪放,是曠達,還是別的什么風格,總之是不同于前人。有時他出于好奇,或者是因為好玩,也許還不無逞才的意識,即所謂“毛嬙西施,凈洗腳面,與天下婦人斗好”,也來“反串”式地按照傳統(tǒng)的婉約詞風進行創(chuàng)作,于是就有了那些仍然帶有東坡個性的婉約詞?;蛘咭部梢哉f,是蘇軾創(chuàng)作個性與詞體個性的相互作用,才造成了蘇詞創(chuàng)作中豪放與婉約詞風的雙重變奏。

蘇詞的雅化或士大夫化,首先來自于抒情旨趣的轉(zhuǎn)移。如他的詩、文一樣,對人生的吟味和人生哲理的探索,也是東坡詞的基本主題。舊時文人稱他為“坡仙”,說他超然高妙、胸無纖塵、不食人間煙火,等等,那是從鄙薄名利、解脫摯縛的特定角度來說的,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更執(zhí)著于人生。他的作品,往往平淡中見奇警,曠達處見悲涼,與曠達相表里的是對于人生痛苦的索解和帶有悲劇意味的人生感喟。讀《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語氣未重而覺驚心動魄。讀《鷓鴣天》:“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望江南》“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可以感知他執(zhí)定現(xiàn)實人生的澄明態(tài)度。而讀其《水龍吟》:“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臨江仙》:“酒闌清夢覺,春草滿地塘”,則更能感受到具有參禪悟道意味的空明境界。

晏幾道(1037—1110),字叔原,號小山,臨川(今屬江西)人。晏殊47歲時才有了這個兒子,故舊稱其為“貴人暮子”。晏幾道之為人,應與宋玉、杜牧、唐寅、蘇曼殊等多情才子為一系列,一方面是孤標傲世,一方面又是銳感多情。黃庭堅《小山詞序》云:

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蹦斯惨詾槿?。

黃庭堅是以貶語作贊語,所謂“四癡”,實為四美。黃庭堅又說他“磊隗權(quán)奇,疏于顧忌”,“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平生潛心文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這些也都會使人想到整日價雜學旁搜而不問仕途經(jīng)濟的賈寶玉。如此“不知自重”,再加上他未成年時晏殊即已去世,所以他也就被從上層社會放逐到歌兒舞女隊中了。晏幾道《小山詞自序》中寫道: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工以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于人間?!肺┩暨^從飲酒之人,或櫳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這一篇充滿深情與人生感慨的美文,其追懷眷戀與幻滅之感,使人想到張岱《陶庵夢憶序》,和《紅樓夢》開頭“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那一段序引之語。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個性、這樣的遭際,晏幾道才會以他全部的生命與激情投入詞的創(chuàng)作。故歷來論其詞者,皆以情勝為貴。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瘪T煦《蒿庵論詞》云:“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夏敬觀《吷庵詞評》云:“晏氏父子,嗣響南唐二主,才力相敵,蓋不特詞勝,尤有過人之情。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身親經(jīng)歷,哀絲豪竹,寓其微痛纖悲,宜其造詣又過于父?!爆F(xiàn)代學者鄭騫《成府談詞》亦云:“小山詞境,清新凄婉,高華綺麗之外表,不能掩其蒼涼寂寞之內(nèi)心,傷感文學,此為上品?!庇衷唬骸靶∩皆~傷感中見豪邁,凄涼中有溫暖,與少游之凄厲幽遠異趣。小山多寫高堂華燭、酒闌人散之空虛,淮海則多寫登山臨水、棲遲零落之苦悶。二人性情家世環(huán)境遭遇不同,故詞境亦異,其為自寫傷心則一也?!标處椎涝~中也寫了不少的女子,以及彼此相愛、目挑心招的情形,但他給人的感覺卻不是生活放蕩,而是一個天生的情種。他沒有占有欲或者邪念,而只是對這些明慧可愛的少女持審美欣賞的態(tài)度。何況其詞又不僅情深,而又雋美風流。如《木蘭花》:“紫騮認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蝶戀花》:“月細風尖垂柳渡,夢魂長在分襟處”;《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生查子》:“無處說相思,背面秋千下”,真是天生好言語。晏幾道在歷代詞選詞評中能夠躋身“十大詞人”之列,應是實至名歸,全無其他偶然因素的。

秦觀(1049—1100),字少游,號淮海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秦觀似乎是一個天生的詞人。《四庫全書總目·〈淮海詞〉提要》就說:“(秦)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边@看起來是說各有偏勝或各有專工,其實正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宋代的《王直方詩話》記載:“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曰: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卑教諏O《詩評》曰:“秦少游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痹脝枴墩撛娊^句》先引其《春日絕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然后說:“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边@些都表明,秦觀的情感個性宜于詞而不宜于詩。用于詩則不免“女郎詩”之譏,用于詞則正見本色當行。蘇、黃等人當然亦能詞,也寫了一些好的婉約詞,但讀他們的詞作,總有斂情約性或化裝表演之感,而秦觀則是純?nèi)翁烊?,卻又正見詞之本色。假如說蘇軾對于詞的革新主要體現(xiàn)為題材的開拓與詞風之轉(zhuǎn)變,秦觀則是在詞的傳統(tǒng)題材與風格上的凈化與提高。他仍然寫男女之情,相思離別,但是卻遠離冶葉倡條,浮花浪蕊;其深情遠韻,嫵媚而不失風度。劉熙載《藝概》說:柳永詞“綺羅香澤之態(tài),所在多有,故覺風期未上耳”;“美成詞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相比之下,柳、周詞是俊,秦觀詞是美;柳、周詞俊在詞句,在眉目,秦觀詞美在意態(tài),在風韻。

秦觀是婉約詞的正宗,也是婉約詞之極致。此前的詞雖有佳作,猶覺功力火候未到,不能篇篇精美,句句相稱;以后的詞人又往往流于刻露,有雕琢之痕。秦觀詞則是爐火純青,情韻兼勝,流利輕圓,咀嚼無滓。在他的詞中,沒有一個不和諧的意象,沒有一篇不圓成的結(jié)構(gòu),沒有一個生硬的詞句。仿佛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選擇與熔煉,字面光潔,音韻和美,意象晶瑩。如《望海潮》(梅英疏淡)、《八六子》(倚危亭)、《滿庭芳》(山抹微云)、《鵲橋仙》(纖云弄巧)、《千秋歲》(水邊沙外)、《踏莎行》(霧失樓臺)等詞,都是歷來傳誦的名篇。像這樣的名作,有一二首便足名家,而在《淮海詞》中幾乎比比皆是。

賀鑄(1052—1125),字方回,晚年號慶湖遺老,衛(wèi)州共城(今河南汲縣)人。他是一個創(chuàng)作很勤奮的人。陸游《老學庵筆記》說他“詩文皆高,不獨工長短句也”,潘大臨贈詩亦有“詩束牛腰藏舊稿”之句。但他的詩宋時已不多見,文集亦散佚無傳。他的詞作亦很豐富。程俱所作《宋故朝奉郎賀公墓志銘》說他有樂府辭500首,今存284闋。即便如此,在北宋詞人中,其作品的數(shù)量也算較為可觀的了。

從宋詞的發(fā)展來看,賀鑄詞值得關(guān)注的有兩個方面。其一是喜用前人成句,尤其是中、晚唐人詩句,詞集中比比皆是。葉夢得《賀鑄傳》說他“尤長于度曲,掇拾前人所遺棄,少加隱括,皆為新奇。常言吾筆端驅(qū)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本來,宋人用前人詩句入詞,亦猶元明散曲作家以宋人詞句入曲,或可稱為“異體相襲”,本不足為病的。如隋煬帝詩“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化入其《滿庭芳》;五代翁宏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用于其《臨江仙》,不僅不以為病,而且更見精彩。但賀鑄變本加厲,不知節(jié)制,就有點過火了。如其《小梅花·行路難》上片: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又如《水調(diào)歌頭·臺城游》下片: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隙,猶唱后庭花。

前一例交錯用李賀、李白詩組合而成,后一例則化用劉禹錫和杜牧詩句。與前述晏幾道、秦觀用前人詩句作小點綴不同,賀鑄則是全用前人詩句隱括而成“百衲衣”了。前人或以肯定態(tài)度稱其善偷,其實這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而是拆東補西做帶,雖有剪裁熔煉之功,總落第二義。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云:“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蓖鯂S很少以這樣直截尖刻的語氣貶斥前人,他之所以毫不假借,也許正因為賀鑄這種摹擬剽掠的作風已近于游戲文字,既無真性情,也就稱不得創(chuàng)作了。

賀鑄詞的另一個特點是婉約與豪放兼容并舉。其婉約或艷冶的一面自不必說,而其豪放詞無論是作品的數(shù)量還是豪放的程度,都超過了他所崇拜的蘇軾。如《六州歌頭》(少年俠氣)、《小梅花》(縛虎手)、《小梅花》(城下路)、《水調(diào)歌頭》(南國本瀟灑)等篇,均可視為稼軒詞派先聲。夏敬觀《手批東山詞》于以上諸詞評點中,一再強調(diào)稼軒豪邁之處,從東山詞脫胎。并于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詞后評曰:“稼軒濃麗之處,從此脫胎。細讀《東山詞》,知其為稼軒所師也。世但言蘇、辛為一派,不知方回,亦不知稼軒?!币苍S夏敬觀夸大了賀鑄對稼軒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則是確實存在的。

賀鑄詞亦自有佳作。除了久負盛名的《青玉案》之外,下面一首《浣溪沙》也是深受讀者喜愛的佳作:

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陳匪石《宋詞舉》評曰:“此種小令,從唐樂府之七言絕句脫胎而來,全以比興出之。言景不言情,而情之所寄于言外得之,上也。言情而以景融入,用吞吐之辭,見含蓄之妙,耐人咀嚼,余味盎然,次也。方回此作,純是唐五代遺音,通首不見一情語,而深厚之味,綿邈之情,必幾經(jīng)諷詠始能領(lǐng)會?!碧乒玷啊短扑卧~簡釋》云:“此與少游‘漠漠輕寒’一首,同為美妙小品。惟少游寫人情沉郁悲涼,而此則有瀟灑出塵之致耳。”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在宋詞發(fā)展史上,尤其是在北宋詞與南宋詞嬗變的交會點上,周邦彥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端膸烊珪偰俊ぁ礀|坡詞〉提要》中云:“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一派?!币驗槭钦摉|坡詞,所以只到蘇軾為止,未及宋詞之三變。實際上,在宋詞發(fā)展史上,當然還有其他富于開拓性的關(guān)鍵詞人。繆鉞先生《詩詞散論·論詞》中即云:

在宋詞流變中,有開拓之功者數(shù)人,曰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姜夔。北宋詞渾雅,南宋詞精能。由渾雅變精能,周邦彥是一大關(guān)鍵。

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在周邦彥之前的詞人,自然也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法度,但總起來看,仍以自然渾成為旨歸。周邦彥也追求渾成,但那是精心安排匠心經(jīng)營的渾成,不是天然的渾成。事實上,周邦彥在南宋詞人的心目中,就已經(jīng)成了詞法的典范。沈義父《樂府指迷》就說他“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后來周濟更把他看成詞法的“集大成者”?!督榇纨S論詞雜著》云:“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如顏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圍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說:“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痹谶@所謂“詞壇三絕”之中,后二絕或有爭議,王沂孫尤未足當詞味之厚的說法,但說“詞法之密,無過清真”,無論古人、今人,皆無異議。當朱祖謀、王國維等人把周邦彥推為詞中老杜的時候,也應該是就詞法而言的。周邦彥身后有那么多的追隨者,也是因為《清真詞》集中體現(xiàn)了詞的法度與技巧。因為有法度,故可學,像李煜、蘇軾那樣靠性情與才氣寫詞,后人是無從步趨的。

周邦彥的法度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音律,二是章法。

周邦彥精通音樂。他的室名取名為“顧曲堂”,亦足見他對音樂的自負。據(jù)說三國時周瑜精于音律,每聽歌女彈唱,有差誤處則注目而視,故諺曰:“曲有誤,周郎顧。”中唐時李端《聽箏》詩云:“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庇饶芮鷮懪畠盒氖隆V馨顝┚魳范中罩?,故以周郎自比,可見其自負自喜心態(tài)。周邦彥創(chuàng)制詞調(diào),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在大晟府時,以舊有曲調(diào)為基礎(chǔ),通過組合變化,增演慢、引、近、犯等;二是以民間曲調(diào)為基礎(chǔ)加以改造升華,即“變舊曲作新聲”。據(jù)王國維等人的研究,周詞中用“大晟新聲”(新的樂律)創(chuàng)制的詞調(diào)很少,其所用詞調(diào)大多屬于俗樂范圍。周邦彥創(chuàng)制新調(diào)的數(shù)量不如柳永多,但遠比柳永的影響大。柳永所創(chuàng)詞調(diào)如《竹馬兒》、《晝夜樂》、《佳人醉》等,柳永之后即成絕響。周邦彥以他詞壇領(lǐng)袖而兼樂壇提舉的地位,在詞調(diào)的創(chuàng)制與詞律的規(guī)范化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也使他所創(chuàng)制的詞調(diào)成為當時以至后來遞相沿用的曲調(diào)。邵瑞彭《周詞訂律序》云:“宋世大晟府創(chuàng)自廟堂,而詞律未造專書,即以清真一集為之儀埻?!边@就是說,在南宋時期,在詞譜、詞律之類專書產(chǎn)生之前,《清真詞》是被作為詞律來看待的。南宋方千里、楊澤民各有《和清真詞》一卷,均以周邦彥詞平仄格律為標準。

周邦彥在柳永創(chuàng)制慢詞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完善豐富了慢詞的章法。詞史上柳、周并稱,主要是從慢詞的作法繼承發(fā)展關(guān)系著眼的。柳永以長于鋪敘著稱,一是鋪陳景物,二是敘述事件或行蹤。由小令發(fā)展為慢詞,必然要增加敘述與描寫,所以鋪敘成為慢詞的基本特征。但隨著慢詞的發(fā)展,柳永的鋪敘手法也暴露了一些缺點:一是鋪敘展衍,備足無余,缺少含蓄之余味;二是上景下情的結(jié)構(gòu),或今、昔、今的思維模式,看上去段落井然,章法卻失之于單調(diào)和模式化。周邦彥十分理性地看到了柳永詞的缺點,而努力使詞的章法更為曲折、縝密、繁復而富于變化。他的主要方法是打破結(jié)構(gòu)的方整界限,以參差、錯綜求變化。在他的詞中,寫景、敘事、抒情彼此交融,難于截然分切;當下光景、對過去情事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想象,也是回環(huán)往復,不循故轍。另外,他還注意從意義詞脈與句法節(jié)奏兩個方面,使順中有逆、流麗中有頓挫,讀來便不會一瀉直下或一覽無余。如《瑞龍吟》(章臺路)、《蘭陵王》(柳陰直),都是典型的例子。

除了創(chuàng)調(diào)與章法兩個方面的主要成就之外,前人稱道周邦彥的還有兩個方面。

一是善于融化唐人詩句,在這方面,他比賀鑄更能把握得住分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說《清真詞》“多用唐人詩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劉肅《陳元龍集注〈片玉集〉序》說:“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其征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真足冠冕詞林?!睆堁住对~源》卷下曰:“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詩句。”又稱其“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沈義父《樂府指迷》亦云:“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币驗楹髞砣嗽u價周邦彥詞,即很少以用前人詩句為其特長,看來宋人與后人評價標準體系有所不同。若以獨立的詩詞創(chuàng)作來看,本應重視其原創(chuàng)性,用前人語句,即使不可非,似亦不必提倡;但作為歌詞來看,融化前人名句往往討好。君不見當今之流行歌曲,于唐詩宋詞名句割截嵌入,即往往贏得掌聲與喝彩。以今例古,想即如此。

二是言情體物,善于巧言切狀。強煥《片玉集序》稱其“撫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鄭文焯《清真詞校后錄要》說“美成詞切情附物”;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稱道的都是這一特點。如《蘇幕遮》:“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風流子》:“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玉樓春》:“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大酺》:“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wǎng)吹黏簾竹”等等,皆可謂體物入微,巧言切狀。南宋詞寫景詠物,亦頗致力于此,或即受周邦彥的啟發(fā)導引。

除以上所述蘇、晏、秦、賀、周等人之外,還有一些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的詞人,他們各騁才氣,共同造就了北宋后期“盛宋”詞壇氣象。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分寧(今江西修水)人。他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其詞今存190余首。傳為陳師道所作《后山詩話》曰:“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唐諸人不逮也。”其實就詞而論,黃庭堅遠不如秦觀,陳師道之所以秦、黃并稱,應是由于山谷詩名的映照,遂對其詞亦加青眼。劉熙載《藝概》曰:“黃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辦。惟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秉S庭堅詞有兩大缺點:一是用俚語俗字,插科打諢,以游戲態(tài)度出之,可謂以曲為詞之先聲;二是用生字澀句,生硬槎牙,與其詩一樣,頗有偃蹇橫放之致。然當其高處,亦確實與東坡詞境相近。茲錄《水調(diào)歌頭》一首: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春。溪上桃花無數(shù),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這首詞清曠雅潔,頗有坡仙風味,上片尤俊快。這表明黃庭堅只要有意擺落俳諧氣味,他就能寫出好詞來。而且憑他的才力與個性,他也是最可能追步東坡而得其仿佛的人。

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濟州巨野(今屬山東)人?!疤K門四學士”之一。《全宋詞》錄存其詞167首。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云:“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制得七、八?!眲⑽踺d《藝概》卷四云:“東坡詞,在當時鮮與同調(diào),不獨秦七、黃九別成兩派也。晁無咎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蔪。然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矣。”在蘇門弟子中,晁補之的詞風還是比較接近蘇軾的。錄其《摸魚兒·東皋寓居》一首: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湘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皭厶?,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zhí)?,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這首詞境界清空,意氣曠放,上片似東坡而下片似稼軒。劉熙載《藝概》卷四曰:“無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為后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p>

僧仲殊,生卒年不詳,俗姓張名揮,安州(今湖北安陸)人。曾舉進士,后出家為僧。與蘇軾交往唱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說他有詞7卷,今僅存70余首。黃升曰:“仲殊之詞多矣,佳者固不少,而小令為最,小令之中,《訴衷情》一調(diào)又其最。蓋篇篇奇麗,字字清婉,高處不減唐人風致也?!逼濅浧洹赌峡伦印芬皇祝?/p>

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shù)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白露收殘月,清風散曉霞。綠楊堤畔問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這首詞音韻清婉和美,上下片之末的兩個長句尤覺搖曳生姿。末以問語作結(jié),情韻悠然。

毛滂(1061—?),字澤民,號東堂,衢州江山(今屬浙江)人。有《東堂詞》,今存詞200首有余。錄其《惜分飛·富陽僧舍作別語》一首: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這首詞頗有晚唐五代小令風味,雖為用心之作,卻能出之自然。首句用白居易“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詩意,次句則化用張泌《思越人》詞“黛眉愁聚春碧”之句。卒章意兼比賦,但覺煙水迷離,情韻尤勝。

第三節(jié) 南宋詞壇

這里所謂“南宋詞”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一方面是把李清照、葉夢得、朱敦儒等兩宋之交的詞人均劃入南宋前期,另一方面又把周密、張炎、蔣捷、王沂孫等由宋入元的“遺民詞人”劃入南宋后期,所以從詞人、詞作數(shù)量來看,南宋詞遠多于北宋詞。

從宋朝國祚來看,南宋與北宋一脈相承,都是一個趙姓王朝,只不過是國土變小了,國都從汴京(開封)遷到了杭州。但從兩宋詞的精神內(nèi)涵與藝術(shù)風格來看,南宋詞又與北宋詞有著很大的差別。從詞體自身的進化來說,由短章小令到長調(diào)慢詞,由應歌之詞到案頭之作,由本色天然到人工安排,這是一種文體自身發(fā)展的邏輯周期。而從時代巨變對詞體創(chuàng)作的影響來看,靖康國難與退守江左的現(xiàn)實,不僅影響到與現(xiàn)實較為貼近的散文與詩的創(chuàng)作,對詞的主體精神、創(chuàng)作姿態(tài)、藝術(shù)風貌等等也產(chǎn)生了不可回避的巨大影響。神州陸沉的深悲巨痛,強力楔入詞的自然演變進程,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詞的走向。它促進了詞的詩化,強化了詞關(guān)注現(xiàn)實、干預現(xiàn)實的功能,同時也使豪放悲慨、沉郁頓挫等等非婉約詞風,從詞的變格別調(diào)的附庸地位解脫出來,得到了廣大詞人的認可與發(fā)展。南宋詞的發(fā)展走向,正是時代巨變與詞體自身發(fā)展邏輯彼此乘除的結(jié)果。

南宋詞壇,也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期。

一、南渡時期:詞的變調(diào)

從時代來說,這一時期主要指宋高宗趙構(gòu)在位的數(shù)十年時間;而從詞人來說,則大多是身際兩宋,由汴京舊都漂泊到東南來的文人。家國盛衰之感,荊棘銅駝之悲,形于詞章,遂使宋詞一改傳統(tǒng)的婉約艷情之主題情調(diào),變?yōu)橛襞樯畹谋瘧?,或幽憶怨斷的悲涼。詞在這時就逸出了文體自然演化的軌道,而被時代的無形巨手所箝制了。

關(guān)于這一時期的詞壇風會,楊海明先生別致地劃分為三個“音區(qū)”:一是“傷感詞”,這是南宋前期詞壇的“低音區(qū)”,主要以李清照詞為代表;二是“憤慨詞”,這是南宋前期詞壇的“高音區(qū)”,主要以李綱、趙鼎、胡銓、張元幹等人為代表;三是“隱逸詞”,這是南宋前朝詞壇的“塵外音”,主要以朱敦儒、葉夢得等人為代表。王兆鵬先生的思路與此相通而分類不同。他認為這一代詞人又可分為三個創(chuàng)作陣營或三種創(chuàng)作類型:一是憤世與救世的志士詞人群,大多愛國詞人均在此列;二是遁世與玩世的隱士詞人群,其中包括周紫芝、呂渭老、楊無咎等人;三是頌世和諛世的宮廷詞人群,其中包括康與之、曹勛、史浩、曾覿、張掄等人。我們則認為,對詞人群體進行大致歸類只是為了便于把握,而事實上,在相當數(shù)量的詞人作品中,都有悲慨與感傷雜糅、進取之志與隱退之思交相出現(xiàn)的情況。至于所謂隱士詞人和宮廷詞人,無論是從作品的質(zhì)還是從其影響來看,根本不足構(gòu)成與詞壇主流并立分流的態(tài)勢,三者平列似乎也太抬舉他們了。何況他們詞中也不乏悲慨現(xiàn)實之作。比如曾覿,他寫過應制之作《壺中天慢》,并以“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的諛詞受到賞賜,可是他也寫過《金人捧露盤·庚寅歲春奉使過京師感懷作》,其中的故國黍離之悲也是很感人的。

著眼于詞的創(chuàng)作成就,此期值得介紹的詞人是李清照、葉夢得、朱敦儒、陳與義和張元幹。

李清照(1084—1155年),號易安居士,章丘(今屬山東)人。她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負盛名的女作家,在詞史上更是首屈一指的女詞人。沈謙《填詞雜說》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蓖跏慷G《花草蒙拾》則說:“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無論是“二李”還是“二安”,都得數(shù)到李清照。從歷代詞選和詞評資料來看,李清照毫無爭議地置身于兩宋十大詞人之列,也仿佛為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中“不徒壓倒巾幗,直欲俯視須眉”的說法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李清照的文學天才首先表現(xiàn)在各種文體兼工。各種版本的《宋文選》都會選錄她的《金石錄后序》,各種版本的《宋詩選》也都會選入她的詩作。我們看流傳下來的李清照畫像,那是一個纖細柔弱的“人比黃花瘦”的女子形象;可是我們讀她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讀她的七古大篇《和張文潛浯溪中興頌》:“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是那樣的大筆如椽,氣勢健舉,使人疑心它是否真的出自一個弱女子的手筆。她哪來那么大的見識,那么黃鐘大呂般的聲氣,真真是不可思議。

最能充分展示李清照才氣的還是她那些風致雋美的詞作。靖康國難的那一年(1126年),李清照43歲;建炎三年(1129年)趙明誠去世時,她46歲。國破與家亡的雙重打擊,就發(fā)生在戰(zhàn)亂初起的數(shù)年之間。此后她就孤身一人,輾轉(zhuǎn)流徙在東南的臺州、溫州、越州等地,在凄苦光景中又度過了二十余年。因為有這樣的身世遭際,李清照前期與后期的詞作,也自然體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風格特點。

前期詞作塑造了一個天真無邪、活潑開朗、富于才思的少女、少婦形象,基本風格是妍麗明快。如《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因為詞的創(chuàng)作一向有“代言”的傳統(tǒng)作風,所以盡管李清照是以女性詞人來寫女性形象,我們也不主張把詞中人物形象與實際生活中的詞人畫等號。更何況這首詞也是以韓偓《偶見》詩“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為原型的二度創(chuàng)作。但我們卻始終認為,詞中妍麗明快的藝術(shù)形象與清新韶雅的可人風度,事實上是詞人健康聰穎的思想情調(diào)與審美趣味的直接呈現(xiàn)?!奥稘饣ㄊ荨彼淖植皇菍懢?,仍是寫人,是“薄汗輕衣透”的虛擬與美化,其修辭手法使人想到“梨花一枝春帶雨”。又如《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首詞也是寫少女生活,也是那么活潑而富于情趣。假如我們以李清照創(chuàng)作的詩、詞以及《金石錄后序》中的有關(guān)描寫來連綴成一個傳記體影片的話,在她后半生孤獨困苦的境地里,上面詞中所寫的“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的承平、幸福、歡快的“鏡頭”,會一次又一次地“閃回”,用以慰藉她后半生孤獨落寞的心田與靈魂。

在前期作品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樣,當然也并不全是歡快活潑之作,也有愁怨與憂郁,如《醉花蔭》: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花昏后,有暗香凝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醉花蔭》結(jié)尾三句為膾炙人口的佳句。其妙處在于以“莫道”二字喚起,然后翻轉(zhuǎn),透過,遂覺雋妙而富于韻致。像這樣的一些詞,盡管也寫了相思離別的感傷,但絕不像后期的愁苦那般濃重。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些綺怨的小詞,正顯示了女詞人的風流才調(diào)與敏感多情。這是一種“甜蜜的憂郁”,與后期那種國破家亡的慘痛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靖康”之后,國破而家亡,李清照備遭喪亂流離之苦,詞風一變而為凄婉悲涼。如《永遇樂》: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惟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因為前后期生活反差太大,李清照后期詞中常用對比、映帶之法,以舊日的承平歡樂與溫馨生活反襯眼下的孤獨與凄涼?!赌细枳印罚骸芭f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皆致慨于今昔之別。這首《永遇樂》因在他鄉(xiāng)又逢元宵佳節(jié)而興感,而元宵節(jié)在宋代是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所以在由北入南文人的故都春夢中,關(guān)于元宵節(jié)的回憶為最多。從某種程度來說,元宵節(jié)的游樂場面已成為承平盛世的一種象征或載體了。李清照以孤獨之身,流落他鄉(xiāng),當元宵佳節(jié)而聽人笑語,她的痛苦與寂寞可想而知。至于《聲聲慢》以白描手法,寫出一種煢獨恓惶之景況,在后期詞作中亦具有代表性。

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吳興家中有石林園,因號石林居士。有《石林詞》一卷,存詞103首。其詞不作剪紅刻翠之語,風格與東坡詞風相近。如《水調(diào)歌頭》數(shù)首、《臨江仙》數(shù)首,皆有瀟灑放曠之致?!耳p鴣天》一詞,把蘇軾《次韻劉景文》七絕取三句入詞,亦可見其著意追步東坡的意趣?!赌钆珛伞罚ㄑ┓鍣M起)一詞,用東坡《赤壁懷古》詞原調(diào)原韻,更可見追仿東坡之跡。因為是登臨北固山懷古,故以孫郎(孫權(quán))為主。讀“萬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滅”,英詞壯采,上承東坡而下開稼軒,正好視為蘇、辛之詞的過渡。又如《虞美人·雨后同干譽、才卿置酒來禽花下作》: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游絲千丈罥晴空。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流連光景而不作惆悵自憐、顧影徘徊之態(tài),感慨人生短促而出之以審美的態(tài)度,這正是東坡式的人生姿態(tài)。此詞似東坡,而在神不在貌。假如說不必執(zhí)定共時性原則而承認確有一個東坡詞派,那么葉夢得堪稱東坡詞派之后勁。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號巖壑,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有詞集《樵歌》3卷,《全宋詞》錄存其詞246首。《樵歌》一集,從詞人的精神意態(tài)到詞的風格氣象,可以區(qū)分為三種“音樂動機”。

一種是“搖首出紅塵”的“塵外之想”。汪莘《方壺詩余自序》稱蘇東坡、朱希真和辛稼軒為宋詞之三變,后來梁啟勛《詞學》亦云:“計兩宋三百二十年間,能超脫時流、飄然獨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則有蘇東坡……在北宋與南宋之間則有朱希真……在南宋則有辛稼軒?!贝苏f顯然以汪莘說法為依托,但稱此三人為“超脫時流,飄然獨立”者,既不違背傳統(tǒng)的正變說,又對此三人獨表推崇,比汪莘的說法更為準確。當然,以朱敦儒置于蘇、辛二公之間,也似乎有過譽之嫌。張端義《貴耳集》說朱敦儒的《鵲橋仙》詞“橫放消瘦一如無,但空里疏花數(shù)點”,“語意奇絕”,“如不食煙火人語”;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說他“天資曠遠,有神仙風韻”;與汪莘所謂“塵外之想”,所指的是同一個意思。這方面的代表作是《好事近·漁父詞》5首,此選錄一首: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jié)?;钣嬀G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梁啟超語:“五詞飄飄有出塵想,讀之令人意境翛遠?!?/p>

另一種是閑適沖淡的悟道述理之作。最有代表性的為《西江月》二首: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評曰:“《西江月》二曲,辭淺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痹u價確當。若把這兩首詞放在宋詞發(fā)展史程中來看,其中所表達的居易俟命、及時行樂、反對行險僥幸的人生姿態(tài)與人生哲理,在詞中還是富于新意的。而明人對此種見識與理趣特別欣賞,選家多選,作詞者多仿,遂使詩中“擊壤體”在明詞中變體而繁衍。尤其耐人尋味的是,明代“三言”、“二拍”等小說,以及反映世俗生活的戲曲,尤其愛用這兩首詞以及這一類詞作為人物“上場詩”或敘事中的穿插,終于使得這些曾有新意的小詞變得俗淺可憎了。

第三種是有感于時代變遷的忠憤之詞。代表作為《相見歡》: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這首詞當作于建炎元年(1127年)春,朱敦儒時在六朝故都金陵。那時正是靖康國難尚未平復之時,詞人登高望遠,自饒悲慨。難得的是以小令而具有雄大的筆力和蒼涼的氣韻。

朱敦儒的詞多用白話口語,寫世俗生活,當時稱為“樵歌體”。吳儆有《驀山溪·效樵歌體》,開頭曰“清晨早起,小閣遙山翠”,結(jié)尾曰:“花下石,水邊亭,醉便頹然睡。”看來他所理解的“樵歌體”正是以口語為主要特色的。

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今屬河南)人。他主要以詩著稱,為“江西詩派”三宗之一。其詞有《無住詞》一卷,《全宋詞》錄存18首。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說他:“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睆乃脑~來看,其于東坡詞,亦確有心摹手追之意。如《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賦長短句):

張帆欲去仍騷首,更醉君家酒。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歌聲頻為行人咽,記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

按:蘇軾在揚州別秦觀所作《虞美人》詞有“無情汴水向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陳與義不知是有意借用還是久習而忘,總之可見他追步東坡的意思。而且不只此二句,上片后二句尤有東坡風味。又如《臨江仙》:

高詠楚詞酬午日,天涯節(jié)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紅。無人知此意,歌罷滿簾風。萬事一身傷老矣,戎葵凝笑墻東。酒杯深淺去年同。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

從字面意象到句法情調(diào),也都極像東坡詞。其他如另外二首《虞美人》:“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酒闌明月轉(zhuǎn)城西,照見紗巾藜杖帶香歸。”亦可見東坡式的惆悵與東坡式的灑脫。

陳與義寫得最好的詞當然還是那首備受稱道的《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這首詞感慨于今昔對比。昔日是承平光景,而今則是亂后流落他鄉(xiāng);昔日是青春少年才華艷發(fā),而今則已壯心消磨殆盡。兩兩相形,百感交集,多少事欲說還休,卻道是“閑登小閣看新晴”,遂使悲涼感慨見于言外。既雋快,又沉郁,確為佳作。

張元幹(1091—1161),字仲宗,號蘆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有《蘆川詞》,《全宋詞》錄存其詞185首。靖康元年(1126年)時為李綱行營幕僚,李綱罷官,元幹亦遭貶逐。紹興八年(1138年),李綱上書反對宋金議和,罷居福建長樂。張元幹在福州,作《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云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guān)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拭、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紹興十年(1140年),胡銓(字邦衡)因反對議和得罪秦檜而被除名,送新州(今廣東新興)編管。張元幹又作《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張元幹因這兩首詞忤怒秦檜而被除名,亦以此而得名。蔡勘《蘆川居士詞序》說他“喜作長短句,其憂國憂君之心,憤世嫉邪之氣,間寓于歌詠”。《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蘆川詞》提要稱“其詞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均指此類作品。如果說葉夢得、朱敦儒、陳與義是在追步蘇軾之后塵,張元幹則可以說是辛派詞人的先鋒。詞在這時已不僅沖破了傷春離別的“艷科”藩籬,而幾乎成了指斥時弊、干預政治的利器了。

二、南宋中期:二派分流

南宋中期的詞壇,因為詞人對待時事政治的不同態(tài)度,自然分成了兩大詞人群落,他們的詞作也自然形成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風貌。

一個群體是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辛派詞人,重要詞人有陳亮、張孝祥、劉過、陸游等。他們上承南渡初期的李綱、趙鼎、張元幹等人,胸有大志,以氣節(jié)自許,既以救國圖強、收復失地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也以此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從政治上來說他們屬于主戰(zhàn)派,從詞風上來說屬于豪放派。事實上,由于君主的昏庸和權(quán)貴們的忮忌,他們的主張不可能付諸實施。所以在他們的詞中,往往一面是豪放熱烈,一面是抑郁悲涼。因為激情難抑一吐為快,往往來不及從容地雕琢,這使得他們的詞一方面應和著時代的脈搏,具有金鼓畫角鼓舞斗志的功能,同時也容易失之于質(zhì)直粗糙。而當他們涉世愈深、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有意以曠達閑適掩蓋憤慨憂傷的時候,他們的詞反而會具有更加深永的藝術(shù)感染力。

另一個群體是以姜夔為代表,以史達祖、高觀國、盧祖皋等人為羽翼的姜派詞人。他們與現(xiàn)實政治保持著一定距離,以詞為陶寫性情之具,更看重詞的藝術(shù)性。因為他們謹守音律,所以過去有的書中把他們稱為格律派或風雅派。在慢詞、詠物詞的藝術(shù)技巧方面,他們以其力求精工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作出了更大的貢獻。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中原淪陷時,他率眾抗金,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歸宋。此后在事業(yè)與仕途上,他因為胸懷大志而不為庸人所容,欲有所為而終不能為,言官告訐,屢起屢仆,最終還是赍志以歿。辛棄疾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而是一個能治軍也能治世,富于英雄才略的文武全才。正是這種英雄本色,造就了他那些龍騰虎擲、氣魄雄大的英雄之詞。范開《稼軒詞序》開頭一段說:

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知夫聲與意之本原,則知歌詞之所自出。是蓋不容有意于作為,而其發(fā)越著見于聲音言意之表者,則亦隨其所蓄之淺深,有不能不爾者存焉耳。

這就是說,辛棄疾的英雄之詞或豪邁之詞,正是其人英雄本色由內(nèi)而外的必然表現(xiàn)。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說:“稼軒詞仿佛魏武詩,自是有大本領(lǐng)、大作用人語。”也是把詞風與人品聯(lián)系起來的探本之論。

辛棄疾是兩宋詞壇上存詞最多的人,其詞集名《稼軒長短句》,《全宋詞》錄存其詞629首。

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精神,是辛詞豪邁詞風的基調(diào)。我們讀他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讀他的“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滿江紅》),“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diào)歌頭》),這些“壯詞”撫時感事,磊落英多,以英雄自許或以英雄許人,充分展示了辛棄疾的英雄本色與報國豪情。然而現(xiàn)實是無處請纓,壯志難酬,故稼軒詞中也時常流露出英雄失路的悲憤與哀傷。我們讀他的《鷓鴣天》:“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水調(diào)歌頭》:“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木蘭花慢》:“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念奴嬌》:“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萬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會為這個“大仇不復,大恥不雪,平生志愿,百無一酬”,卻在無休止的告訐中傷、流言蜚語中耗盡壯心的志士詞人扼腕嘆息。當然,即使是這一類詞,也自有其廉頑起懦的作用。為了平息創(chuàng)傷,消弭悲憤,詞人有時也會穿插描繪田園風物,抒寫嘯傲溪山的閑適曠放情趣。于是我們可以讀到《西江月》:“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清平樂》:“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水調(diào)歌頭》:“竹樹前溪風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還有《鷓鴣天》:“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毙矣羞@些令人舒心愜意的風物情趣,才能平息詞人心頭的怨憤。有人說,后面二句似乎是從劉禹錫《楊柳枝》“城東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二句變化來的,那又怎么樣呢?辛詞即使有所本,仍以創(chuàng)變?yōu)橹?,故不足病。而且,假如讀辛詞而想到劉禹錫的詩句,那就更好了,因為這二句就不僅是寫景,而因寄寓了詞人的思想感情而變得更為豐厚深永了。

辛棄疾繼承蘇軾詞風而又多所開創(chuàng)。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關(guān)于蘇、辛異同多有論述。如卷一說:“蘇、辛并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庇志砹疲骸皷|坡心地光明磊落,忠愛根于性生,故詞極超曠而意極平和。稼軒有吞吐八方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可以為郭、李,為岳、韓,變則桓溫之流亞,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蘇、辛兩家各自不同?!边@些說法都頗有見地。王國維《人間詞話》更善于概括,曰:“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睂嶋H上,詞風的變化根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變化。假如說在東坡詞中,抒情主人公已由閨閣女子一變而為文人學士,那么到了稼軒詞中,抒情主人公則又由一般意義的文人一變而為豪杰志士了。在辛詞中,當然也有懷才不遇、性行高潔的文人墨客如屈原、賈誼、陶淵明,而作為他人生理想寄植體的,還是姜尚、孫權(quán)、劉裕、謝安那些建立不世之功的英雄豪杰。因為有了這樣的主體定位,然后才是“迭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沁園春》),“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水龍吟》)那樣形象飛動、氣勢壯闊的詞境,才是“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了卻君主天下事”(《破陣子》)那樣志在恢復的詞心,才有豪放與悲涼間奏或雜糅的詞品詞風。當然,是時代巨變造就了作為詞人的辛棄疾,而辛棄疾又感應著時代的心理造就了一代詞風。

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號于湖居士,歷陽(今安徽和縣)人。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進士第一,即上疏言岳飛冤案,得罪秦檜,其后因主戰(zhàn)而屢起屢罷,卒年僅38歲。有《于湖集》40卷,《全宋詞》錄存其詞223首。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張浚任建康留守時,張孝祥曾在其酒宴上作《六州歌頭》一闋:

長淮望斷,關(guān)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shù),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xiāng),落日牛羊下,區(qū)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六州歌頭》詞調(diào)連續(xù)用三字句,聲情激壯。張孝祥這首詞,讀來尤有踔厲風發(fā)、唾壺擊缺之慨。南宋人作《朝野遺記》載:“安國在建康留守席上賦此,歌闋,魏公為罷席而入。”魏公即張浚,他是當時主戰(zhàn)派的旗幟性人物,所以對張孝祥的悲憤心情別有會心。

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張孝祥由靜江知府任上罷歸至洞庭,寫下他另外一首名作《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毿?,不知今夕何夕。

魏了翁《鶴山題跋》卷二有《跋張于湖〈念奴嬌〉詞真跡》云:“張于湖有英姿奇氣,著之湖湘間,未為不遇。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奇特。方其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這是說張孝祥已達超凡脫俗之境界,故能唾棄功名利祿。紫微、青瑣,均代指帝王宮殿,這里用作功名利祿之象征。在傳統(tǒng)詞學觀看來,上一首《六州歌頭》猶不免近于粗豪,而這首《念奴嬌》卻似乎盡除雜滓與煙火氣,讀之亦有“表里俱澄澈”之感,所以更為人激賞?!队诤肪硎倪€有一篇短文《觀月記》,為其同時所作,與詞可以相互映發(fā)。

陳亮(1143—1194),字同甫,號龍川,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其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隆興初年(1163年)曾上《中興五論》,淳熙五年(1178年)六次詣闕上書,極論時事,為大臣交沮而不果。紹熙四年(1193年)進士第一,授簽書建康府判官,未至官而卒。他與辛棄疾為摯友,其人品遭際亦約略相似。其《賀新郎·寄幼安見懷韻》寫道:“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可以想見他與辛棄疾相知之深。其詞以氣慨勝。有人說他才甚高而學駁,詞亦不免粗豪,自然不能說毫無道理;然而若以儒生目陳亮,或以婉約宗風論陳亮詞,正無異于方枘圓鑿。張德嬴《詞征》卷五曰:

陳同甫幼有國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詣闕上書,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陳,如龜之灼。然揮霍自恣,識者或以夸大少之。其發(fā)而為詞,乃若天衣飛揚,滿壁風動。惜其每有成議,輒招妒口,故骯臟不平之氣,輒寓于長短句中。讀其詞,益悲其人之不遇已。

這才是對待古人應有的“理解之同情”。事實上,南宋的政壇與詞壇也正需要一些叱咤風云的血性漢子。陳亮詞中所謂“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表明他當時也聽到過關(guān)于自己性格粗硬質(zhì)直的批評,只是他不肯閹然媚世而已。

陳亮有《龍川詞》,《全宋詞》錄存74首。其中最具有辛派詞人特點的是《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章德茂即章森,他于淳熙十二年(1185年)被派遣北上賀金主生辰,陳亮這首詞即為送他出使金國時的作品。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稱此詞“精警奇肆,幾于握拳透爪??勺髦信d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diào)”。事實上,可作中興露布或伐金檄文讀,正是這首詞特定的功能特點。

陳亮也有一些摧剛為柔、風格婉約的詞作,而這樣的詞作往往受到后代詞人或選家的好評。如《水龍吟·春恨》: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

好作壯詞的陳同甫,居然也能寫出這般婉約風味的詞來,或許不免使人詫異。然而知人論世,讀者會深信他在傳統(tǒng)的傷春傷別題材中別有寄托。尤其是“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數(shù)句,更是別饒感慨。劉熙載《藝概》稱此數(shù)句“言近旨遠,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也許比擬太重,然而思維路徑卻是對的。

劉過(1154—1206),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屬江西)人。多次應舉未第,終生未仕。曾上書朝廷,言恢復之策。漂泊江淮間,陸游、辛棄疾、陳亮等人以其同氣類,折節(jié)與交。陸游有《贈劉改之秀才》詩,中有“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之句。陳亮《贈劉改之》詩中云:“胸中磊塊澆不下,時吐勁氣噓青紅”;“安能規(guī)行復矩步,斂袂厭厭作新婦”,可以想見諸人氣味相投之慨。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五說劉過為“稼軒之客”,“詞多壯語,蓋學稼軒者也”。劉熙載《藝概》云:“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庇小洱堉拊~》,《全宋詞》錄存77首。

劉過詞中最為奇恣的篇什是《沁園春·寄稼軒承旨》:

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東坡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銜杯。白云天竺飛來。圖畫里、崢嶸樓觀開。愛東西雙澗,縱橫水繞,兩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爭似孤山先探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據(jù)岳珂《桯史》卷二記載,這首詞作于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當時辛棄疾在杭州,招劉過往游。劉過以事不及行,“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并緘往”,可見這是一首以詞代簡之作。其怪奇之處在于把唐宋兩代曾經(jīng)與杭州西湖有緣的白居易、林逋、蘇軾都招邀一起,且又各發(fā)議論,雖有調(diào)侃玩世之意,卻不涉俚俗。這首詞有稼軒風味而又別出心裁,岳珂雖譏為“白日見鬼”,亦可視為詞壇佳話。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曰:“借蘇、白、林三人之語,往復成詞,逸氣縱橫。如宜僚弄丸,靡不如意。雖非正調(diào),自是創(chuàng)格。”可謂的評。

劉過的詞也并非一味粗豪,亦有清雋淡遠之作。如《唐多令》: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舟猶未穩(wěn),能幾日、又中秋。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此詞饒有感慨而長于控束,詞旨豪逸而跌宕疏雋,這是豪放詞派詞人中時復一遇的佳作。清代先著《詞潔輯評》卷二與陳與義《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并稱為“數(shù)百年來絕作”。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二亦云:“詞意凄感而句調(diào)渾成,似此亦升稼軒之堂矣?!?/p>

陸游(1125—1209),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主要以詩人名世,其詞確為詩之余事?!度卧~》錄存其詞145首。也許是其性情中所寓之柔氣類發(fā)于詞的緣故吧,陸游詞中既有與稼軒詞風格相似的英雄之詞,也有纖秾婉約的柔情之詞。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四云:“放翁長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流麗綿密者,欲出晏叔原、賀方回之上,而歌之者絕少。”楊慎《詞品》卷五說“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譚獻《復堂詞話》云:“放翁秾纖得中,精粹不少,南宋善學少游者惟陸?!笨梢婈懹坞m然不是專力為詞,其詞作卻呈現(xiàn)出多種風格,并非一味粗豪者可比。其《朝中措·梅》(幽姿不入少年場)、《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借梅寫照,寫出一派清標孤恨;《水調(diào)歌頭·多景樓》(江左占形勝)、《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慷慨悲涼,與稼軒風味相似;至于《好事近》、《鷓鴣天》諸作,則顯出閑適沖淡的另一面。《釵頭鳳》(紅酥手)一詞,其本事出于附會,唐婉答詞更是后人偽托,然而因為這一段美麗感傷的故事,遂使這一首本來較為一般的詞不脛而走,家傳戶誦,儼然名作了。

陸游與稼軒詞風相合者,不僅在豪放一路。如《水龍吟·春日游摩訶池》:

摩訶池上追游路,紅綠參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閑,禁煙將近,一城絲管??唇鸢盃幍?,香車飛蓋,爭先占、新亭館。惆悵年華暗換。黯銷魂、雨收云散。鏡奩掩月,釵梁拆鳳,秦箏斜雁。身在天涯,亂山孤壘,危樓飛觀。嘆春來只有,楊花和恨,向東風滿。

這首詞作于淳熙年間,陸游當時在范成大幕府,摩訶池為蜀中名勝。關(guān)于這首詞,清代黃蘇《蓼園詞選》評曰:“放翁一生憂國之心,觸處流出,無非一腔忠愛。此詞辭雖含蓄,而意極沉痛。蓋南渡國步日蹙,而上下安于逸樂,所謂一城絲管、爭占亭館也。次闋自嘆年華已晚,身安廢棄,流落天涯,不能為力也。結(jié)句‘恨向東風滿’,饒有沉雄郁勃之致,躍躍紙上。”如此讀詞,方得放翁本意;若把這種詞與秦觀、賀鑄詞相比附,則徒見其形似。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稱稼軒“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陸游這首詞約略近之。

在南宋中期,與辛派詞人同時而稍后,還有以姜夔為首的另一個詞人群體。朱彝尊《黑蝶齋詩余序》這樣寫道:“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边@是一個歷時性的流派陣容,吳文英已到南宋后期,張翥、楊基更遲至元、明時代了。而張輯、盧祖皋、史達祖、高觀國諸人,既與姜夔大致同時,詞風亦復相似,可以看作一個詞人群體。他們與辛派詞人的區(qū)別,首先是人生志趣的區(qū)別。如果說辛派詞人大都是愛國志士,這一派則大致可視為詞壇上的“江湖派”。張輯所作《沁園春》詞中即謂:“人間世,江湖詩友,號我東仙?!彼麄兣c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去自覺擔承什么時代的使命,在詞的創(chuàng)作方面倒是有點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味道,有興趣也有時間去從容地精雕細琢。這使得他們的詞一方面缺乏強烈深刻的思想感情,而從藝術(shù)性來看卻不乏名篇雋句。這是一種生存姿態(tài),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風度。姜夔正是這一群體的杰出代表。

姜夔(1155?—1209),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年少時侍父居漢陽,20歲后北游淮楚,南及瀟湘,后客居合肥。淳熙十三年(1186年)客居長沙,名詩人蕭德藻欣賞其文才,以侄女嫁之。次年依蕭德藻居湖州。紹熙二年(1191年)赴蘇州訪范成大,作《暗香》、《疏影》。自紹熙四年(1193年)依貴胄張鑒居十年。晚年居杭州西湖,卒葬西馬塍。其詞集為《白石道人歌曲》,其中17首附有工尺譜,是唯一完整流傳至今的宋代詞樂文獻?!度卧~》錄存其詞81首。

這是一個身無長物、飄然來去的詞人。張炎《詞源》說“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又郭麐《靈芬館詞話》卷一稱其“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是論其詞,亦可移用于其人。劉熙載《藝概》評曰:“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币部梢匝由煲稽c說,在樂則琴,簫亦可,但不可為嗩吶;在花則梅,菊亦可,但不可為牡丹。他的詞最重格調(diào),致力于追求清空幽寒、遠離塵俗的境界。如《點絳唇》:“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惜紅衣》:“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念奴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最能體現(xiàn)他鑄詞造境的特點。茲選錄其自度曲《揚州慢》一首。詞前小序曰:“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余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逼湓~曰: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自隋開運河后,成為南北水路交通要道,因之商賈云集,四方輻輳,歌樓舞榭,林立其間。及宋南渡,與金隔淮河相守,于是昔日繁華都會,一變而成邊徼。宋高宗在位期間,金人曾兩次渡淮南侵,揚州城也經(jīng)歷了兩次焚掠,使這個繁華的都市再度成為黍離麥秀的“蕪城”。姜夔于孝宗淳熙三年丙申(1176年)重過揚州,那時距揚州城兩次被掠已經(jīng)十有余年,然而由于創(chuàng)巨痛深,揚州仍然未能恢復舊日的繁華。這首詞感慨今昔,傷時憫亂,雖然只是寫一己之感受,卻自然反映了時代的側(cè)影。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稱“自胡馬窺江去后”以下數(shù)句,寫兵焚后情景逼真。尤其是“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之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曰:“凡亂后感懷之作,詞人所恒有,白石之精到處,凄異之音,沁入紙背,復能以浩氣行之,由于天分高而蘊藉深也。”姜夔作詞,長于用字面淡遠、音節(jié)清剛的語匯,表現(xiàn)清空幽寒的境界,這首詞題材與風格天然湊泊,詞心詞境諧和統(tǒng)一,在白石詞中亦為妙手偶得的佳作。

三、南宋后期:蕭瑟秋韻

南宋后期的詞壇上,本不乏名家與名篇,只是由于國勢危弱,風雨飄搖,詞林中也彌漫著一派蕭瑟秋韻。劉克莊、劉辰翁等人作為稼軒詞派的后勁,猶能慷慨悲歌;而吳文英以及宋末的周密、王沂孫、張炎、蔣捷等文士之詞,雖然在藝術(shù)上頗極人工天巧,而在精神意態(tài)上卻更覺頹唐與悲涼了。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莆田(今屬福建)人。詞集名《后村長短句》,一作《后村別調(diào)》,《全宋詞》收錄其詞269首。張炎《詞源》謂:“潛夫負一代時名,《別調(diào)》一卷,大約直致近俗,效稼軒而不及者?!蓖砬羼T煦《蒿庵論詞》則云:“后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于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彪m然褒貶意味有別,皆有見地。我們讀他的《沁園春·夢孚若》:“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以及《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御”等等,會覺得無論是他以英雄才調(diào)自賞的姿態(tài),還是詞的風調(diào)氣概,都顯然受辛棄疾的影響。至如《玉樓春》:“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則雋快而又沉郁,置于《稼軒長短句》中,亦可謂楮葉難辨了。

也許因為劉克莊粗豪過于稼軒,后來詞選詞評往往偏賞其溫婉之作。如《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

妾出于微賤。少年時、朱弦彈絕,玉笙吹遍。粗識國風關(guān)雎亂,羞學流鶯百囀??偛簧妗㈤|情春怨。誰向西鄰公子說,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動,意先懶。主家十二樓連苑。那人人、靚妝按曲,繡簾初卷。道是華堂簫管唱,笑余雞坊拍袞?;厥淄⒑铋T天遠。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嘆。

后村詞于傳統(tǒng)婉約詞風來看為“別調(diào)”,故李解元《雨村詞話》卷三謂其“自名《別調(diào)》,不辜也”。而這首詞以敘事代言之體,作含蓄委婉之詞,于后村詞中又別具一格。清代的先著、程洪《詞潔》選了這首詞,并大加贊嘆說:“后村此調(diào)埋沒于斷楮敝墨之中,從前無有人拈出,真風騷之遺,不當僅作詞觀也。若情深而句婉,猶其余事?!庇岜菰啤短莆宕鷥伤卧~選釋》亦盛贊曰:“以天涯淪落之身,而申禮自持若是,似寒梅一枝,獨立于盛雪嚴風之際,較商婦琵琶,別有一種感嘆。托彼美以通辭,表余心之高潔,如怨如訴,絕妙詞也?!笔堑模@首詞的敘事風調(diào),會使讀者想到白居易《琵琶行》,想到《陌生?!?、《節(jié)婦吟》之類的樂府詩,與晚唐五代的閨情詞亦有微別,故讀來別具風味。劉克莊另有《清平樂·贈陳參議師文侍兒》,寫侍兒歌舞風流有云:“貪與蕭郎眉語,不知舞錯伊州”,雖然有唐代李端詩“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為本,仍然堪稱本色佳句,嫵媚可人。

劉辰翁(1232—1297),字會孟,號須溪,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年)進士。曾入文天祥幕府,參與抗元斗爭。宋亡后,隱居故鄉(xiāng)廬陵山中,專門從事著述?!度卧~》錄存其詞354首。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評曰:“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nèi)翁炷?,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獨到之處,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jié)。世或目為別調(diào),非知人之言也?!逼濅浧渫鰢笏鳌读仪唷ご焊小芬皇祝?/p>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歌聲。那堪獨坐青燈。想故國、高臺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從“山中歲月”一句可知,這是劉辰翁入元之后隱居故鄉(xiāng)廬陵山中時所作。他想象故都臨安往年春來時是多么美麗繁華的景象,而現(xiàn)在街頭上看到的是北兵的鐵馬,聽到的是北人的番腔,卻再也聽不到西湖邊曼妙的笙歌了。結(jié)尾三句類似于電影的平行蒙太奇?!拜傁嘛L光”寫故都的物是人非,“山中歲月”寫自我隱居的生活,“海上心情”則表達對沿海一帶抗元義士的關(guān)切之情。全詞純?nèi)蜗胂?,意境空靈,小詞能有沉郁蒼涼之致,尤為難能可貴。

吳文英(生卒年不詳),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今浙江寧波)人。終身游幕,多居蘇、杭、越之地。略可考定其紹定五年(1232年)為蘇州倉臺幕,淳祐十年(1250年)前后入?yún)菨撃?,景定元年?260年)前后為嗣榮王趙與芮門客。約卒于理宗景定(1260—1264)年間。詞有《夢窗甲乙丙丁稿》4卷。《全宋詞》錄存341首。時人尹煥敘其詞,稱:“求詞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天下之公言也?!?sup>嗤點夢窗詞者,前有張炎,后有王國維。張炎《詞源》標榜清空,謂“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王國維《人間詞話》曰:“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比欢湓~則卓然為南宋一大家?!端膸烊珪偰俊舸案逄嵋吩疲骸霸~家之有文英,有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敝軡端嗡募以~選目錄序論》稱:“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沉摯?!备贻d《宋七家詞選》評曰:“夢窗從吳履齋諸公游,晚年好填詞,以綿麗為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細心吟繹,覺味美方回,引人入勝,既不病其晦澀,亦不見其堆垛,此與清真、梅溪、白石并為詞學之正宗,一脈真?zhèn)?,特稍變其面目耳。猶之玉溪生詩,藻采組織,而神韻流轉(zhuǎn),旨趣永長,未可妄譏其獺祭也?!比欢鴫舸霸~選語用事,亦確有晦澀之病,不必曲為之諱。從詞體自身進化來看,詞至宋末夢窗諸家,既臻極致,亦現(xiàn)頓衰之意。鄭騫先生《成府談詞》云:“夢窗詞為倚聲變調(diào)。夢窗以前,未有如是雕琢者。凡一種文體至極盛將衰之時,多以雕鏤刻畫為工。詞至有宋末年,已漸老熟,正合有此一格,以結(jié)三百余年之局?!彼拼税褖舸霸~放在詞史上來觀照,最為允當。

夢窗詞中有婉雅之作,如《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亦有疏快之作,如《唐多令》(何處合成愁),卻并不能代表夢窗麗密質(zhì)實的典型風格。如《宴清都》(繡幄鴛鴦柱)、《三姝媚》(湖山經(jīng)醉慣)等篇,較能反映其密麗惝恍的特色,然或不免于澀。這里選錄其既有夢窗特色又較為雋快的一首《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這首詞屬登臨懷古之詞,但他不是一段寫史事,一段寫感嘆,而是充分調(diào)動聯(lián)想,化實為虛,把靈巖風物與吳王西施的歷史故事相融合,使得耳目聞見全都充滿歷史的滄桑之感。“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寫得恍惚,如游人的幻覺,更如電影中常見的“閃回”手法。歇拍二句以景作結(jié),而憑高吊古,蒼茫四顧之狀,躍然紙上。

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祖籍濟南,南渡后定居吳興,遂為湖州人。宋亡后寓居杭州,不仕元朝。其詞集名《蘋洲漁笛譜》,一名《草窗詞》,《全宋詞》錄存153首。周密早年曾從姜夔游,從其詞作來看,亦頗延清真、白石一路。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稱“草窗鏤冰刻楮,精妙絕倫,但立意不高,取韻不遠,當與玉田抗行,未可方駕王(沂孫)、吳(文英)也”。戈載《宋七家詞選·周公謹詞選跋》則稱“其詞盡洗靡曼,獨標清麗;有韻倩之色,有綿渺之思,與夢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稱,久矣無忝”。錄其《高陽臺·寄越中諸友》一首:

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翻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萋萋望極王孫草,認云中煙樹,鷗外春沙。白發(fā)青山,可憐相對蒼華。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猶是天涯。問東風,先到垂楊,后到梅花?

周密在宋亡后,因吳興家破而寄居杭州,他的友人王沂孫等曾居住于越州(今浙江紹興)。王沂孫詞中有《高陽臺·和周草窗寄越中諸友韻》,即是對這首詞的和答之作。周密也有故國之思與淪落之愁,但他仍然保持著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風格。本來是要寫蒹葭剛冒新芽,卻說“春容淺入蒹葭”;本來是要寫戰(zhàn)后的蕭條氣象,卻說“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家”,都能見出他筆致的婉曲細膩。

王沂孫(生卒年不詳),字圣與,號碧山,會稽(今浙江紹興)人。他與周密、張炎多交往唱酬,也是《樂府補題》的作者之一。因他入元后曾做過慶元路學正,所以曾引起后人的褒貶爭議。他的詞以詠物之作為工,在講究寄托的常州詞派看來,處處是故國舊君之思。所以周濟、陳廷焯等人對他的詞評價甚高。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說:“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余所望一世之為詞人者蓋如此?!卑阉闯伤未缚蓴?shù)的詞家之一。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把他與清真、白石并稱為“詞壇三絕”,甚至說他的詞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而胡適《詞選》中則說:“清代的詞人張惠言、周濟等皆極推崇王沂孫?!鋵嵨覀兗毧唇癖尽侗躺皆~》,實在不足取。詠物諸詞至多不過是晦澀的燈謎,沒有文學的價值?!比绱税淹跻蕦O及南宋的詠物詞一筆抹殺,則又不免矯枉過正了。胡適還引張炎挽王沂孫的《瑣窗寒》詞“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臺夢語秋聲碎”等句說:“這樣一只花蝴蝶,遭際亡國之變,有點感慨,如《高陽臺》一詞所表示,那是很自然的。我們正不必去探求什么微言大義?!睂λ未嗽u價褒貶的反差如此之大,王沂孫可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茲錄其《齊天樂·蟬》一首: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這首詞借詠蟬抒寫家國淪亡之感,寄托之意顯然,而妙在物態(tài)與人情天然相合,形神兼?zhèn)?。上片以描寫寒蟬的聲態(tài)為主,以涼柯、暗葉渲染烘托,以斷魂、離愁移情外化,寫出蟬聲之悲涼,也就寫出了詞人的亡國之痛。下片稍為宕開,以金銅仙人辭漢之典故暗示國破主遷,又借蟬之“病翼驚秋,枯形閱世”來傳達自己亡國遺民零落棲遲的痛苦。結(jié)末寫蟬之清高與凄涼,亦正是主體人格心境之寫照。如此則物與人在不即不離之間,正符合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法則。至于陳廷焯《大雅集》說此詞為王昭儀(王清惠)而作,端木埰《詞選批注》又以宋亡史實節(jié)節(jié)比附,皆不免膠柱鼓瑟之弊。劉永濟《微睇室說詞》針對端木埰的索引比附之說,提出一條詞的解讀原則,即“讀者體會作者之志,不可橫生枝節(jié),攙入主觀,方合于孟子‘以意逆志’之論”。當然,端木埰之所以于宋季諸家詞心有戚戚焉,亦如劉永濟先生所說:“蓋端木生當清末,目睹清廷于庚子八國聯(lián)軍入京之后,仍然歌舞升平,心有感觸,故于讀此詞時一發(fā)泄之,遂不免攙入個人主觀感覺也。”

蔣捷(生卒年不詳),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咸淳十年(1274年)進士,宋亡后遁跡不仕。有《竹山詞》,《全宋詞》錄存74首。一般詞學論著總是把他列入姜夔一隊中去,實際他有些詞疏快而近于豪放,亦可見出辛稼軒的影響,故詞家抑或以辛、蔣并稱。以后來的元、明詞作逆向觀照,蔣捷詞的一大特色,是他好用俚詞口語,似乎有意于重返民歌小調(diào)的生氣與風趣。他的名作如《一剪梅·舟過吳江》(一片春愁待酒澆),《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均有民歌小曲風味。在這條道上走得更遠的如《解佩令·春》:

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怎禁他、孟婆合皂。梅花風小,杏花風小,海棠風、驀地寒峭。歲歲春光,被二十四風吹老。楝花風、爾且慢到。

又如《霜天曉角》: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相對于敦煌曲子詞而言,這些詞似有返祖歸宗之意;而對于元明時代那些散曲化或民歌化的詞來說,這樣的詞似乎已開先聲。唐圭璋先生《讀詞札記》曰:“竹山小詞,極富風趣,詩中之楊誠齋也?!币嗫芍^談言微中。

張炎(1248—1320?),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祖籍鳳翔,南渡后居臨安(今浙江杭州)。他是南宋名將循王張俊六世孫,詞人張镃的曾孫。宋亡后流落江湖,以賣卜為生。其詞大多作于宋亡之后,故多抒寫亡國之痛,哀怨感人。詞集名《山中白云詞》,《全宋詞》錄存302首。他同時又是一個詞學家,著有《詞源》2卷,卷上論音律,卷下論風格。推尊姜夔,力主清空,在詞史上有很大影響。遺民詩人舒岳祥曾作《贈玉田序》,稱其“詩有姜堯章深婉之風,詞有周清真雅麗之思,畫有趙子固瀟灑之意”,可知他于詩詞之外,亦兼擅丹青。清初浙西詞派標榜南宋,推崇姜(夔)、張(炎),遂使康熙詞壇呈現(xiàn)出“家白石而戶玉田”之盛況。朱彝尊《解佩令·自題詞集》且云:“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彼拿鳌赌掀帧ご核肪秘撌⒚?,實際上并無精警過人之處,不過婉約妥帖而已。錄其《高陽臺·西湖春感》一首: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這首詞應是宋亡以后重到西湖所作,一種凄涼怨慕之情躍然紙上?!澳軒追?,看花又是明年”,即謂今歲花已凋殘;下文“萬綠西泠”,即謂紅瘦而盡也。又“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轉(zhuǎn)折頓宕,與稼軒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韻致相似。過片“當年燕子知何處”,用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詩意,見今昔盛衰。所謂“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西湖春色依舊,而在亡國之人看來,飛花濺淚,啼鵑驚心,故不如不聞不見也。亡國之音哀以思,而妙在音節(jié)諧婉,不作激迫之詞。

閱讀與思考

一、擴大閱讀書目

1.薛礪若:《宋詞通論》,上海書店1985年影印本。

2.吳熊和:《唐宋詞通論》第四章《詞派》,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楊海明:《唐宋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4.陶爾夫、諸爾憶兵:《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6.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7.鄧喬彬:《唐宋詞藝術(shù)發(fā)展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二、思考與練習

1.前人關(guān)于宋詞的發(fā)展分期有多種說法,結(jié)合本章內(nèi)容,談談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2.簡述北宋詞的發(fā)展歷程,并簡述其間的重要詞人及其創(chuàng)作特色。

3.簡述南宋詞的發(fā)展歷程,并簡述其間的重要詞人及創(chuàng)作特色。

4.前人關(guān)于兩宋詞(北宋詞與南宋詞)的優(yōu)劣異同有不同看法(參看第四章第四節(jié))。你喜歡北宋詞還是南宋詞(當然也可以都喜歡)?試結(jié)合詞人詞作,談談你的看法。

  1. 汪莘:《方壺詩余》卷首,《彊村叢書》本。
  2. 以下引文均出自《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中的《〈詞選〉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3. 此表引自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
  4. 李思永《柳永家世生年新考》(《文學遺產(chǎn)》1986年第1期)謂柳永約生于開寶四年(971年);李國庭《柳永生年及行蹤考辨》(《福建論壇》1981年第5期)謂柳永生于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前后;林新樵《柳永生年小議》(《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謂柳永生于雍熙元年(984年)左右;唐圭璋《柳永事跡新證》(《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謂柳永約生于至道三年(987年)。另外,吳熊和先生《從宋代官制考證柳永的生平仕履》一文曾經(jīng)提出一個設(shè)想,謂柳永景祐元年方及第,或是依特奏名“進士五舉年五十”這一條應試的,亦可參考。
  5. 柳永及第之年,舊無定論,吳熊和先生《從宋代官制考證柳永的生平仕履》一文,根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六的記載,已考定為景祐元年。
  6. 此表選自王兆鵬《唐宋詞史論》第48頁,原表中“代表詞人”僅列姓氏,此列全名。
  7. 此為晚清詩人陳三立集外殘句,見錢仲聯(lián)《近代詩鈔》,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版,第900頁。
  8.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93頁。
  9. 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頁。
  10. 晏幾道生年舊無定論,近時乃據(jù)《東南晏氏重修宗譜》得以確定。參見涂木水《關(guān)于晏幾道的生卒年及排行》,《文學遺產(chǎn)》1987年第1期。
  11. 王兆鵬:《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參見《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12. 參見楊海明《唐宋詞史》第十章,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3. 參見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14. 參見王兆鵬《唐宋詞史論》第二章第一節(jié)“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15. 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疊山先生文集》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 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十引,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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