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方向——《青青陵上柏》

我想，得到一個人該怎樣活著的答案，或許不難。因?yàn)樵诿Ｃ４蟮厣?，你走哪條路都是有道理的，及時行樂也是其中的一條路。但我擔(dān)心的是：這條路能走多遠(yuǎn)。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注釋：

衢（qú）：大街，四通八達(dá)的道路。

東晉時候，有一個大將軍叫桓溫，他早年在金城種下了一棵柳樹，晚年來到這里，看到柳樹已經(jīng)長大，拉著枝條，一時熱淚盈眶：一棵柳樹都長這么大了，一個人怎能經(jīng)得起歲月的折磨而不衰老呢？（《世說新語》）

青春易老，歲月易逝。人的壽命比不上一棵柳樹，更不要說詩中提到的帝王陵寢上郁郁蔥蔥的松柏和山澗中的磊磊眾石了。相比它們而言，人的生命周期短得十分可憐。當(dāng)人們看到這些相對永恒的自然之物時，就會頓感自身的渺小。因?yàn)槊煨?，所以產(chǎn)生一種焦慮。

古代的帝王迷信自己的權(quán)力，不相信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甚至是長生不老的仙藥。秦始皇派徐福帶幾千童男童女去蓬萊瀛洲尋仙訪藥，沒想到這些童子一去不返，讓仙藥變成了解藥，使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神仙的飄渺和權(quán)力的有限。秦始皇只好修建地宮，希望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xù)享受帝王的榮耀。那么，陵墓是不是一個安穩(wěn)的終極去向呢？

在這一點(diǎn)上，擁有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帝王并沒有普通人看得清楚?！豆旁娛攀住とフ呷找允琛分杏羞@樣一句：“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惫拍褂幸惶旖K究會被平整為田地，陵墓上的松柏也會被砍來當(dāng)柴火，這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天地間隨風(fēng)嘩啦作響的白楊就像是死神招魂的幡，讓一切傷心隕落。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從泥土中孕育，又在泥土中消融。

在強(qiáng)大的自然規(guī)律面前，人的渺小就會自然顯現(xiàn)出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天地就是個旅館，而人就是個游客。無論游客多么眷戀這個客棧，但最終還是要走的?！豆旁娛攀住分袩o不充斥著這種大透徹之后的悲涼：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qū)車上東門》）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

都是在說人生很短，來無蹤，去無影。蘇軾在《前赤壁賦》中說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比嗣煨〉镁拖袷且恢怀核赖尿蒡?，暫寄在天地之間，又好比是大海中的一粒小米。于是，在廣闊的天地間如何安頓好自己短暫的一生，就變成了人類永恒的追問。古人在找尋答案，今人也在找。

漢末的文人們似乎找到了一種人該怎樣活著的答案。那就是詩中所說的“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即便是一小瓶酒也不嫌少，我們也要盡情快樂；即便是騎著一匹劣馬，也要追逐繁華、游戲人生。生命短暫，及時行樂，唯美酒與享樂不可辜負(fù)。這種觀念在古今頗為流行。

唐代李白對此深表贊同。那是在一個花好月圓的春天的夜晚，李白和他的堂弟們宴飲賦詩。李白感慨地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保ɡ畎住洞阂寡缣依顖@序》）天地是萬物的旅館，時間是古今的過客，人生如夢，歡樂能有多少呢！古人拿著蠟燭夜間游玩的確是有道理啊。

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讓我們作伴紅塵，策馬奔騰，享盡人世繁華。及時行樂的確也是一種對短暫人生的積極對抗，這是漢末文人找到的答案。港臺電視劇里的大叔大媽也懂這個道理，他們時不時會說一句：“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開心啦?！?/p>

既然一切都會過去，何不大聲說出自己真實(shí)的訴求！詩人說：“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边@是一個多么繁華的世界。南陽和洛陽，一個是東漢的南都，一個是東漢的首都，極盡奢侈：達(dá)官貴人衣冠楚楚，大街小巷豪宅林立，宮殿之間相隔百尺。這是一個繁華得讓人眩暈的世界！

就好像在今天，我們站立在大都市的中心，那里高樓摩天，霓虹閃爍，廣告字幕刺閃雙眼，香車寶馬呼嘯而過，名媛佳麗結(jié)伴成行。置身于這樣一個鋼筋水泥構(gòu)筑的魔幻森林，你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這一切都唾手可得，仿佛這個世界都是你的。因?yàn)樗鼈兘谘矍?，一切都顯得那么真實(shí)。

我想駕著劣馬的詩人以及在洛陽和南陽城里盡情游戲的年輕人都會產(chǎn)生這種幻覺?！皹O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蔽覀兙痛笸牒染疲髩K地吃肉吧，讓自己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干嗎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讓自己局促不安呢？來來來，快來喝酒！

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ɡ畎住秾⑦M(jìn)酒》）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ɡ畎住秾⑦M(jìn)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_隱《自遣》）

這個夜晚過得很快樂，不是嗎？我從不懷疑。當(dāng)霓虹散去，歌舞將歇，夢醒時分，醉意消退的時候，洛陽城又會恢復(fù)到它本有的樣子：它依舊那么高冷，讓你遙不可及。昨晚酒醉后藏在霓虹背后的現(xiàn)實(shí)，會在今日清晨更加有力地?fù)涿嬉u來，讓你措手不及。

我想，得到一個人該怎樣活著的答案，或許不難。因?yàn)樵诿Ｃ４蟮厣?，你走哪條路都是有道理的，及時行樂也是其中的一條路。但我擔(dān)心的是：這條路能走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