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厲害人

道光二十八年（1848），老九結(jié)識了一位傳奇人物，此人叫江忠源。

江忠源字岷樵，湖南新寧人，比曾國藩小一歲。江氏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江上景是秀才，以教書謀生計。江忠源秉承父志，攻讀詩書，少年時即能寫一手好文章，十五歲便考中了秀才。

據(jù)記載，江忠源面目英俊，性格開朗，喜好交際。因交游不慎，跟一幫賭徒沾上了賭癮。而他賭運又極差，老是輸?shù)靡撘路ベ|(zhì)押，得了錢又回到賭場。而賭與嫖往往不分家，偶爾贏了錢，便去找娼妓。這令其他謹守禮法的讀書人嗤之以鼻，他就這樣由著性子在江湖上玩耍，一直混到二十五歲而一事無成。

這些故事似不可信，因為假如江忠源真的熱衷于玩耍的話，那么，他不大可能于二十五歲即道光十七年（1837）考中舉人?！肚迨犯濉氛f他“究心經(jīng)世之學(xué)，伉爽尚義”。

然而，造化弄人，中舉后的江忠源進京應(yīng)試，不僅首場遇挫，其后客居京師八年，竟屢試不中。道光二十四年（1844）八月，江忠源跟隨另一個湖南人郭嵩燾來見曾國藩。郭嵩燾是曾國藩當(dāng)年求學(xué)岳麓書院時的至交。江忠源隨意自如、坦蕩俠氣的性格，深深打動了曾國藩，竟使曾國藩有相見恨晚之感。

分別時，曾國藩送他們出門，回頭小聲地對郭嵩燾說：“京師求如此人才不可得。此人他日當(dāng)辦大事，必立功名于天下，然當(dāng)以節(jié)義死?！?/p>

郭嵩燾不明白，追問緣由。

曾國藩說：“凡人言行，如青天白日，毫無文飾者，必成大器?！?/p>

這一年，江忠源通過大挑被任命為教職，返回湖南，隨即在家鄉(xiāng)推行保甲法，倡辦團練，暗中以兵法部勒村民，定期集訓(xùn)，教以“忠義”，使其知“親親長長之義”。

道光二十七年（1847），瑤人雷再浩在湖南新寧黃背峒聚眾起義。江忠源率團丁兩百人，配合清軍，扼險堵截，焚燒起義據(jù)點黃背峒，設(shè)計離間義軍，襲捕雷再浩，后被擢升為知縣，赴浙江候補出缺。兩年后，江忠源擔(dān)任秀水縣知縣，因政績卓著，受到浙江巡撫吳文镕的賞識，補任麗水縣知縣。

道光三十年（1850），咸豐帝即位，詔令部院九卿舉薦賢才。此時曾國藩已擔(dān)任禮部左侍郎，在他的推薦下，江忠源得以入京朝見皇帝，但不久便因父親去世，辭職回鄉(xiāng)守孝。

老九與江忠源搭上關(guān)系，自然緣于大哥曾國藩。這期間，江忠源與曾國藩保持通信聯(lián)系，但直到道光二十八年（1848），曾國藩的家書中才提及江忠源，原因是江忠源買到了虎骨，表示要親自送到曾家老宅。

江忠源自然不會失信，果然不久，老九在一封信中對老大興奮地說：“岷樵為人之好，天下無與比倫，不勝欽慕”。幾天以后，再度大肆稱贊江忠源，“與弟往來最密，其人之識見力量，自非一切世人所能及。向聞其慷慨忠義之名，竊向慕者久之，今得見其人，不覺欣慰之至，不覺佩服之至”。

以老九的為人，如此慷慨贊賞一人，其人定有優(yōu)點。江忠源的俠骨柔腸早已名聲在外。京城里曾經(jīng)盛傳“包送靈柩江忠源”的佳話。先是有陜西同年鄒興如客死京城，繼而有湖南人鄧鶴齡染病京都，曾如鑨客死，江忠源不僅在他們病重時悉心照顧，還在他們病死后買來棺木，親送遺體回籍。

咸豐元年（1851），大學(xué)士賽尚阿奉詔赴廣西征討太平軍，特征調(diào)江忠源，得到副都統(tǒng)烏蘭泰的器重。后來，江忠源回鄉(xiāng)召集鄉(xiāng)兵五百人，組建楚勇，并由弟弟江忠浚統(tǒng)領(lǐng)，奔赴廣西。

咸豐二年（1852），江忠源更是出散家財，捐資募勇一千二百名，并囑其弟江忠濟及劉長佑等添募五百名隨往。烏蘭泰戰(zhàn)死，江忠源得以獨領(lǐng)一軍解桂林之圍，升知府。此后，江忠源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依靠戰(zhàn)功，從一介書生，升為同知、知府、道臺、按察使、巡撫，至封疆大吏，成為有清一代極為罕見的一例?！肚迨犯濉贩Q“湖南募勇出境剿賊，自江忠源始”。

江忠源雖然于咸豐三年戰(zhàn)死于安徽，不過兩年，出師未捷，但他留下了一批重要的湘軍將領(lǐng)，日后在漫長的湘軍東征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他們是江忠義（從弟）、江忠信（忠義之弟）、江忠浚（二弟）、江忠濟（三弟）、江忠淑（四弟）、江忠珀（族弟）、劉長佑（同學(xué)同鄉(xiāng)）、劉坤一（劉長佑之族叔）、席寶田等。

道光二十四年（1844），一個叫羅澤南的名字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曾家老九的書信里。

這個羅澤南，與曾氏兄弟屬于同鄉(xiāng)，而且同里，都是湘鄉(xiāng)人，羅澤南是現(xiàn)今雙峰縣（從湘鄉(xiāng)縣析出來）石牛鄉(xiāng)（此前稱善慶鄉(xiāng)）人，與曾氏老家相距不過二十多里。

此人有數(shù)奇。一奇，奇在他是個苦命人。苦到十年之間連喪十一位親人，這些親人之喪的主要原因是窮。二奇，奇在他的學(xué)問。盡管窮、盡管苦，但他“不恥生事之艱，而恥無術(shù)以濟天下”，因而其理學(xué)修養(yǎng)功夫之深，在當(dāng)時的湖南人中少有人出其右。三奇，奇在他長期考不上科舉。他生于嘉慶十二年（1807），長曾國藩四歲，卻直到咸豐元年（1851），才得以舉孝廉方正出身。換言之，這還不是正經(jīng)考上的。但更奇的是，即便如此，他以書生倡辦團練，率領(lǐng)一班弟子組建起一支上千人的鄉(xiāng)勇。這支隊伍后來成為曾國藩組建湘軍的基本班底。

羅澤南也因此被很多人稱為湘軍創(chuàng)建者，其實大謬。

團練作為一種制度，并非由羅澤南首倡，不僅古已有之，而且在清朝倡團練也不始自湖南；即便在湖南，較早辦團練且有成效者為江忠源；即便在湘鄉(xiāng)，辦團練始自咸豐二年（1852），當(dāng)初省城大吏商議招集鄉(xiāng)勇千名，以防堵省城之備，衡陽以下各險隘處，由候補道夏廷樾主持其事。湘鄉(xiāng)緊靠衡陽，正當(dāng)其沖，夏廷樾就寫信給時任湘鄉(xiāng)縣令朱孫詒，提議在湘鄉(xiāng)招鄉(xiāng)勇兩三百名，計劃讓曾國藩之大弟國潢統(tǒng)帶晉省。此事經(jīng)老九之手，國潢與老九商量過數(shù)次，“勤勤懇懇，囑為轉(zhuǎn)托”。時在四月間。

同為湘鄉(xiāng)人的彭洋中在《湘勇源流記》中載，道光三十年（1850）十月初二朱孫詒受命調(diào)任湘鄉(xiāng)縣令，就碰上一件群體性事件，上千名鄉(xiāng)民因為錢漕的問題聚集包圍了縣衙，平息事態(tài)后，召集諸紳商議，便提出“防患未然，古之善教”，考慮到官軍布守沖要不能遍，“團練鄉(xiāng)兵，差足衛(wèi)閭閻”。這一倡議得到王錱的響應(yīng)。王錱乃羅澤南之弟子。咸豐元年（1851）七月，湘鄉(xiāng)境內(nèi)五都會匪同時驟起，縣令朱孫詒遣劉蓉、康景暉號召團練，親往捕治之。

咸豐二年（1852）四月廣西全州失陷。七月，王錱等偕文士易良干各集團練數(shù)百人，到縣聽調(diào)，分三營。易良干領(lǐng)中營；王錱領(lǐng)左營，武生楊虎臣，團長王開化、張運蘭隸焉；康景暉領(lǐng)右營；以諸生羅信南綜理三營糧糈?？h學(xué)兩司教官，并廩餼生魏萬杰等，分投勸捐助以濟軍食。換言之，湘鄉(xiāng)團練草創(chuàng)之時，羅澤南尚在長沙，直到四月底，他才與老九計劃同舟歸里。

曾國藩日記中記載，“是月羅澤南來，命易良干奉以中營事，而己副之”。

這說明，羅澤南四五月間從長沙回到鄉(xiāng)里，直到七月才來到縣城，朱孫詒將易良干的中營交給羅澤南統(tǒng)帶。許多記載都說，羅澤南在籍倡辦團練，只是因為羅的影響以及他的眾多弟子參與其中的緣故?！肚迨犯濉穼以?、羅澤南的評價為：

（咸豐）二年，粵匪犯長沙，澤南在籍倡辦團練。三年，以勞敘訓(xùn)導(dǎo)。曾國藩奉命督鄉(xiāng)兵，檄剿平桂東土匪，擢知縣。江忠源援江西，乞師于國藩，乃令澤南率以往。所部多起書生，初臨行陣，戰(zhàn)南昌城下，爭奮搏，死者數(shù)人。國藩聞之，喜曰：“湘軍果可用?！奔皣?，剿安福土匪，以三百人破賊數(shù)千，擢同知直隸州。歸湖南，剿平永興土匪，所部增至千人，屯衡州。

樸誠勇敢之風(fēng)，皆二人所提倡也。忠源受知于文宗，已大用而遽殞。澤南定力爭上游之策，功未竟而身殲，天下惜之。忠源言兵事一疏，澤南籌援鄂一書，為大局成敗所關(guān)，并列之以存龜鑒。

羅澤南雖然不是湘軍的創(chuàng)始人，但毫無疑問，羅澤南對湘鄉(xiāng)團練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不僅因為他在湘鄉(xiāng)的影響，而且他的弟子從軍后多成名將，最著名的就有李續(xù)賓、李續(xù)宜、王錱、劉騰鴻、蔣益澧等人。羅澤南可以說是這支隊伍的靈魂人物，但是團練不是湘軍，湘軍亦不是團練。羅澤南手下的兩千人僅僅免去了曾國藩臨時招募的麻煩。

曾氏兄弟中有二人成為羅澤南的弟子，一個是老六國華，一個是老九國荃。道光二十四年（1844）正月間，六弟國華就附課羅澤南處。

咸豐元年（1851）七月，老九赴長沙參考，與劉蓉同住廟里，羅澤南“不時顧問”，“兄弟三人，頗有樂趣”。十二月，老九又給大哥寫信，極力稱贊劉蓉與羅澤南，“二君子者，吾邑偉人也，心術(shù)本正，學(xué)術(shù)極純，年來尤好學(xué)不倦，良可欽佩。弟每見二君，不覺敬畏忽生，向時所有毛病，又略收拾，好得幾日也”。

咸豐二年（1852）正月，羅澤南坐館賀長齡家，其時，曾國藩相中了賀長齡家的女兒，想配與曾紀澤，就請羅澤南做媒。此后，老九與羅澤南一起住了十余日，又在信中向大哥推薦羅澤南，說：

扣其學(xué)問，正大篤實，經(jīng)術(shù)湛深，著述日富，現(xiàn)著有《皇輿要覽》，系考本朝水利、海國圖志、山川要害，總集各家考據(jù)之有憑而最當(dāng)者，成為一書六卷，每省冠以總論。又著《西銘直解》七八萬字，申明理一分殊之旨。又有《上達圖說》，言理欲消長之機，間不容發(fā)。又有《姚江學(xué)辨》三卷，又有《人極衍義》萬余言，發(fā)明天道人道之理。又有《小學(xué)韻語》二卷，系集《小學(xué)》《曲禮》《少儀》及明呂新吾各儒先語，極為易知易由，將來益于童蒙甚巨。弟考其用功之艱苦，則自道光十二三年起，學(xué)問之得力，則系十八九年也?！段褰?jīng)》皆實致其功，而《易經(jīng)》一書尤用功最深，故其言《易》皆平易教人之道，啟發(fā)后學(xué)，亦極殷勤，令人欽仰無既。

此時的曾國藩已調(diào)署吏部右侍郎。但從信中可知，曾國藩與羅澤南并無直接交往，否則用不著老九在此詳細推介。在這之前，曾國藩與羅澤南似乎也沒有直接的書信往來，不久以后，老九又寫信給大哥，說明羅澤南所著的《皇輿要覽》即將成功，但缺少七幅圖，要曾國藩在京城或借或買。

時隔不久，老九又懇求大哥書以格言對聯(lián)，送給羅澤南，大概是羅澤南婉轉(zhuǎn)委托老九索要。老九還不忘稱贊一番：

羅翁刻苦勵學(xué)，廿年來如一日，有本有原，有體有用，真吾鄉(xiāng)之典型也。前年朱石翁舉渠孝廉方正，惜當(dāng)?shù)勒咭暣耸聻榫呶?，不甚留心。若有推薦之者，舉而用之，自足以惠及一方。朱石翁在吾邑中所為之善政，固羅翁之所優(yōu)為者也。渠所著《姚江學(xué)辨》，唐鏡丈曾嘉賞不置，其余所著之書，弟前兩信已詳告之矣，諒兄必喜邑多君子焉。其引誘后進之心極為勤懇，令人且愛且敬，誠不可及也。

可見，這段時間，老九不僅與羅澤南交往密切，還大有舉薦羅澤南之意。他特意提到曾國藩的吏部侍郎身份主選銓之職，言下之意是希望曾國藩能夠借便舉薦羅澤南，以發(fā)揮其才能。

可惜，曾國藩因母親不久去世，不得不中斷他十年京官生涯，回湘守孝。

1. 曾國荃：《曾國荃全集》（第五冊），岳麓書社，2006年，第5頁。

2. 朱孫詒（1807～1866），《清史稿》中朱孫貽、朱孫詒實為同一人，江西清江人（今樟樹市），字石翹（又作石樵）。古人寫人名、字或稱號，為避諱往往同音替代，如李鴻章，字少荃，又寫作少泉等。

3. 趙爾巽：《清史稿》（三九），中華書局，1977年，第11945頁。

4. 曾國荃：《曾國荃全集》（第五冊），岳麓書社，2006年，第30頁。

5. 曾國荃：《曾國荃全集》（第五冊），岳麓書社，2006年，第39頁。

6. 曾國荃：《曾國荃全集》（第五冊），岳麓書社，2006年，第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