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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志傳》非羅貫中所作

沈伯俊論三國(全2冊) 作者:沈伯俊


《隋唐志傳》非羅貫中所作

長期以來,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元末明初的偉大作家羅貫中除創(chuàng)作了《三國演義》之外,還完成了《隋唐兩朝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傳》等小說(如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xué)史》、游國恩等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近年來馬積高、黃鈞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等,均如此記載)。我在以往的著述中亦沿襲這一說法。然而,自1996年以來,由于先后校點《隋唐兩朝志傳》和《殘?zhí)莆宕费萘x傳》(巴蜀書社出版),通過反復(fù)細(xì)讀,我修正了自己的觀點,認(rèn)為二書皆非羅貫中所作。這里僅就前者加以考辨。

首先談?wù)剷?。今見此書的最早刻本為萬歷己未(四十七年,1619)金閶(今蘇州)龔紹山刊本,卷首有署名“西蜀楊慎”的《隋唐史傳序》,次為署名“三山林瀚”的《隋唐志傳敘》,正文各卷卷端及大多數(shù)卷末題《鐫楊升庵批點隋唐兩朝史傳》,唯第一卷卷末題《鐫楊升庵批點隋唐兩朝志傳》,版心則題《隋唐志傳》。按照傳統(tǒng)著錄方法,書名當(dāng)作《隋唐兩朝史傳》;而據(jù)林瀚序及版心題名,則宜稱《隋唐志傳》。相比而言,《隋唐志傳》這一書名更為通用。所以,在今后的研究中,似不應(yīng)再稱之為《隋唐兩朝志傳》。

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界之所以普遍認(rèn)為《隋唐志傳》乃羅貫中所作,主要根據(jù)是:此書卷端題署為“東原貫中羅本編輯,西蜀升庵楊慎批評”,署名“林瀚”的序又稱此書“實亦羅氏原本”。由于材料的難得和對羅貫中的尊崇,人們寧可相信其真,而不愿懷疑其偽,至多認(rèn)為今存之本系林瀚據(jù)羅貫中原本改編而成,但仍大體保留了原本的面貌。加之過去受條件限制,相當(dāng)多的研究者并未目睹此書,往往只是彼此相沿,人云亦云,遂使這一看法似乎牢不可破了。但是,科學(xué)研究畢竟不能被好惡感情左右,而必須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無論我們對羅貫中多么熱愛,只要認(rèn)真研究作品的實際,便不得不承認(rèn),此書確非羅貫中所作。

通觀《隋唐志傳》(簡稱《隋唐》),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是:書中許多情節(jié)、語句與《三國演義》雷同。例如:《隋唐》第四回寫“大業(yè)八年……六月朔,黑氣千余丈,飛入太極殿。秋七月,有虹光于玉堂,原函山岸,盡皆崩裂。種種不祥,非止一端。”與嘉靖元年(1522)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以下簡稱“嘉靖本”)第一回寫光和元年“六月朔,黑氣十余丈,飛入溫德殿中……”幾乎一模一樣;《隋唐》第五回寫李密逃難,往父執(zhí)游太和家投宿,游太和因家無美味,殺其妻以食李密,與嘉靖本第三十七回劉安殺其妻以食劉備相似;《隋唐》第七回寫李密火燒裴仁基一節(jié),與嘉靖本第七十八回諸葛亮火燒博望相似;《隋唐》第八回寫鄭颋說裴仁基歸降李密,與嘉靖本第六回李肅說呂布相似;同回寫李密求賢,與嘉靖本第二十回曹操求賢相似;《隋唐》第十三回寫李世民攻武關(guān),與嘉靖本第二百三十一回鐘會攻南鄭相似;同回寫李世民攻中渭關(guān),與嘉靖本鐘會攻陽安關(guān)相似;《隋唐》第十四回寫唐軍逼近長樂宮,隋朝長樂宮留守呂廣與其妻趙氏對語,與嘉靖本第二百三十四回馬邈與其妻李氏對語相似;《隋唐》第十五回寫高顯道勸屈突通降唐,與嘉靖本第一百九十三回鄞祥(按:當(dāng)作“靳詳”)勸郝昭降蜀相似;《隋唐》第十六回寫王世充斬項釗,與嘉靖本第一百三十八回曹洪斬任夔相似;同回寫丘瑞向王世充請戰(zhàn),與嘉靖本同回張郃向曹洪請戰(zhàn)相似;《隋唐》第二十回寫宇文化及命部將董康弒少帝楊浩,與嘉靖本第七回董卓命李儒弒少帝相似(董康、李儒均“帶武士十人,來殺少帝”);《隋唐》第二十三至二十四回寫竇建德至深澤攻魏刀兒,關(guān)壽殺魏刀兒,獻(xiàn)城與竇建德,竇建德反命斬之,與嘉靖本第一百五回至一百六回寫魏延殺韓玄,獻(xiàn)長沙,孔明反欲斬之相似;《隋唐》第二十六回寫宇文化及與李神通交戰(zhàn),與嘉靖本第一百六回寫孫權(quán)與張遼交戰(zhàn)相似;《隋唐》第三十二回寫馮仲行向徐云請兵迎戰(zhàn)李密,大敗而回,謀士王良請斬之,“徐云以新娶其妹,不肯加刑”,與嘉靖本第十四回寫蔡瑁迎戰(zhàn)孫策大敗,蒯良請斬之,“劉表以新娶其妹,不肯加刑”幾乎沒有區(qū)別;《隋唐》第三十五回寫秦瓊殺王玄恕先鋒周武,與嘉靖本第一百八十三回趙云殺夏侯楙先鋒韓德相似……這類情況,簡直不勝枚舉。

如此多的雷同之處,是否由于《隋唐》與《三國》出于同一作者之手,作者為圖省事而重復(fù)搬用類似情節(jié)?是由于《隋唐》寫作在前,《三國》襲用其情節(jié),還是由于《三國》寫作在前,《隋唐》加以抄襲?應(yīng)當(dāng)說,對于兩書均為虛構(gòu)的情節(jié),確實難以徑直判斷誰先誰后。不過,既然二書均為歷史演義小說,我們可以在其相似情節(jié)中,考查那些有史實依據(jù)的情節(jié),即可判斷誰為首創(chuàng),誰為抄襲。例如,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第一回寫光和元年“六月朔,黑氣十余丈,飛入溫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見于玉堂?!眮碓从凇逗鬂h書·靈帝紀(jì)》及注引《東觀記》;而《隋唐》第四回的類似情節(jié),在《隋書·煬帝紀(jì)》中卻找不到蹤跡,顯系抄襲《三國》,其中“黑氣千余丈”“千”系“十”之抄誤,“有虹光于玉堂”“光”系“見”之抄誤。又如,嘉靖本第二百三十一回寫鐘會伐蜀,命許儀率軍在前開道治路,攻南鄭時,鐘會馬蹄被陷,幾乎被蜀將所殺,于是怒而斬許儀,來源于《三國志·魏書·鐘會傳》;而《隋唐》第十三回寫李世民攻武關(guān)的類似情節(jié),在新舊《唐書》的《太宗紀(jì)》中均無蹤影,顯系抄襲《三國》。再如,嘉靖本第一百九十三回寫鄞詳勸郝昭降蜀,來源于《三國志·魏書·明帝紀(jì)》注引《魏略》;而《隋唐》第十五回寫高顯道勸屈突通降唐的類似情節(jié),在新舊《唐書》的《屈突通傳》中卻并無記載,顯系抄襲《三國》。再如,嘉靖本第一百八十三回寫諸葛亮首次北伐時,魏延獻(xiàn)由子午谷奇襲長安之計,來源于《三國志·蜀書·魏延傳》注引《魏略》;而《隋唐》第三十四回寫李密由金墉城攻王世充,王伯當(dāng)獻(xiàn)由羅漢嶺奇襲洛陽的類似情節(jié),在《隋書》、新舊《唐書》的《李密傳》中均無其事,亦系抄襲《三國》。反之,《隋唐》中來源于史實的情節(jié)被《三國》襲用的情況,我們卻找不到一例。像這種來源于史實的情節(jié),必須受基本史實的制約,史實不可重復(fù),這類情節(jié)也就只宜用于特定題材的作品,而不能簡單搬用于其他作品;即使其他作品想要借用這類情節(jié),也應(yīng)當(dāng)改造化用,否則便是生硬的抄襲,便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紕漏。這不像某些虛構(gòu)的情節(jié),特別是那些程式化的描寫、詠贊,并不具備特別的規(guī)定性,不同的作品可以互相模仿,甚至反復(fù)搬用。由此可見,是《隋唐》抄襲了《三國》。那么,能否把這解釋為同一作者寫作在后的作品因襲了寫作在前的作品呢?不能。作者自我因襲的情況確實存在,但那主要是因襲自己用熟了的或比較得意的寫作手法、技巧、細(xì)節(jié)、語句,或人人可用的“套子”,而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照抄取自特定史籍,用于特定作品的情節(jié)。只有那些拙劣的模仿者,才會不顧來自史實的情節(jié)的特殊性和情節(jié)的彼此關(guān)聯(lián),不顧抄襲造成的漏洞,一抄了事。因此,我們可以斷定,《隋唐志傳》成書至少是在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刊刻之后,可能晚至隆慶、萬歷年間,絕非羅貫中所作。

早在1976年,澳大利亞華裔學(xué)者柳存仁先生在其名作《羅貫中講史小說之真?zhèn)涡再|(zhì)》中就指出:“《隋唐志傳》在故事情節(jié)關(guān)目及用語方面,俱于《三國》倚賴甚深?!辈⑴e出《隋唐志傳》與《三國》雷同的若干情節(jié),說明:“《隋唐志傳》所言,其為純從模擬《三國》而來,益可知矣?!钡壬鷧s認(rèn)為,這種抄襲只是證明“《隋唐兩朝志傳》之撰寫,當(dāng)在《三國》之后”,卻不能據(jù)此斷定《三國》與《隋唐》并非出于同一作家之手。他的理由是:其一,兩書之間有若干血緣性關(guān)系,《隋唐志傳》的作者“異常熟悉于《三國》情節(jié),而能取精用弘,源源不絕,不啻自其口出。”其二,今見之《隋唐志傳》“當(dāng)有一仿佛《三國志傳》性質(zhì)之舊本為之先驅(qū)”,不能僅據(jù)今本來判斷是否羅貫中所作。因此,在文章的“結(jié)論”部分,柳先生認(rèn)為《隋唐志傳》仍可能為羅貫中的著作,“然現(xiàn)存本已經(jīng)他人竄改”。柳先生的發(fā)現(xiàn)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但其結(jié)論則有未當(dāng)之處。首先,《隋唐志傳》的作者確實“異常熟悉于《三國》情節(jié)”,但他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取精用弘”,而是將《三國》情節(jié)當(dāng)作“預(yù)制件”,東拉西扯,生硬搬用。這種“熟悉”,恰恰證明《隋唐志傳》成書于《三國》已經(jīng)廣泛傳播,搬用其情節(jié)已經(jīng)不費力氣的明代中后期。其次,今見之《隋唐志傳》確有可能是由某一“舊本”“竄改”而來。比如,在第八十九回之后來個“又第八十九回”,不合寫作通例,顯然不會是原作者所為。又如,書末的長方木記云:“是集自隋公楊堅于陳高宗大建十三年(按:當(dāng)作“陳宣帝太建十三年”)辛丑歲受周主禪即帝位起”;而實際上,正文并無楊堅受禪的情節(jié),一開始便寫楊廣陰謀篡奪太子之位,很可能“舊本”原有楊堅受禪,被今本首卷的刻工刪削(全書刻工當(dāng)有數(shù)人),書坊主人不察,仍據(jù)原本寫成木記,留下改動的痕跡。但是,無論這種“竄改”有多少刪削,多少增補或改動,都無法改變此書的基本面貌,也無法改變其大量抄襲《三國》的事實。因此,即使是《隋唐志傳》的“舊本”,也不可能出于羅貫中之手,而只能是后人模仿之作。

由于《隋唐志傳》大量地、機械地抄襲《三國演義》,因而常常露出破綻,造成某些窒礙不通、自相矛盾和荒唐可笑之處。例一:第五回寫李密逃難,往其父結(jié)拜兄弟游太和家投宿,有“太和拜謝,謂密曰”一句,此處“拜謝”無所指,使全句難以理解。究其原因,這應(yīng)是由于《隋唐》抄襲《三國》所致。嘉靖本第八回寫到陳宮義釋曹操,隨操出走,同到呂伯奢家投宿,伯奢問:“賢侄如何到此?”曹操告知經(jīng)過,并說:“今番不是陳縣令,已粉骨碎身矣。”伯奢拜謝陳宮曰:“小侄若非使君,曹氏滅門矣?!薄端逄啤返木帉懻哒瞻岽斯?jié),僅小作改動,卻忘了其中并無一個類似陳宮的角色,因而出現(xiàn)上述不通之句。例二:第七回寫李密火燒裴仁基之后,“麗泉有詩為證”,其中頸聯(lián)“不智仁基夸勇力,故教李密有威風(fēng)”“不智”“故教”二語不對,第七句“真涌驚破隋臣膽”不通。這也是抄襲《三國》而又粗枝大葉造成的問題。查嘉靖本第七十八回,寫諸葛亮火燒博望后,“史官有詩曰”云云,其頸聯(lián)是:“不致夏侯夸勇力,故教諸葛顯威風(fēng)”“不致”與“故教”正好相對;第七句為“直須驚碎曹瞞膽”,亦文從字順。《隋唐》的編寫者照抄此詩,因“智”與“致”音同而抄錯,又因“真涌”與“直須”形近而抄錯,造成不通。例三:第八回寫李密求賢,裴仁基推薦秦瓊,秦瓊到后,對裴仁基說:“公之鄉(xiāng)中,有一賢士,何不請來相助?”所薦乃程咬金。然而,裴仁基系河?xùn)|聞喜(今山西聞喜東)人,程咬金則系濟州東阿(今山東東阿西南)人,稱他們?yōu)橥l(xiāng),豈非笑話?問題又出在《隋唐》抄襲《三國》上。嘉靖本第二十回寫曹操求賢,荀彧推薦程昱,程昱到后,對荀彧說:“公之鄉(xiāng)中,有一大賢,何不請來以助明公乎?”所薦乃郭嘉。按荀彧系潁川潁陰(今河南許昌)人,郭嘉系潁川陽翟(今河南禹縣)人,二人同郡,可稱同鄉(xiāng)?!端逄啤凡患铀妓鞯爻u此節(jié),卻不查一查裴仁基、程咬金的籍貫,造成明顯漏洞。例四:第十六回寫秦瓊與隋將丘瑞交戰(zhàn),丘瑞敗退天渠寨,堅守不出,秦瓊挑戰(zhàn)不成,便每日飲酒,醉后便“坐于山前辱罵丘瑞”。李密派來打聽的使者回報李密,“說叔寶飲酒,恐失軍機”。李密卻笑稱這是秦瓊賺丘瑞之計,并命程知節(jié)送酒到秦瓊寨中助之。秦瓊?cè)桥鹑?,誘其下山劫寨,大敗之,奪其天渠寨,派人報捷?!袄蠲艽笙玻街丨傦嬀剖怯?,只要賺丘瑞下山?!边@與上文李密明知秦瓊用計的敘述自相矛盾。這仍是抄襲《三國》出現(xiàn)的漏洞。嘉靖本第一百三十九回《瓦口張飛戰(zhàn)張郃》寫張郃敗退宕渠寨,堅守不出,張飛挑戰(zhàn)不成,便每日飲酒,醉后便“坐于山前辱罵張郃”。劉備使者回報,“說張飛飲酒,恐失軍機”。劉備大驚,孔明卻笑稱這是張飛賺張郃之計,并命魏延送酒到張飛寨中助之。張飛激怒張郃,誘其下山劫寨,大敗之,奪其寨柵,派人報捷?!靶麓笙?,方知益德飲酒是計,只要誘張郃下山?!薄端逄啤芬嗖揭嘹叺卣粘斯?jié),卻沒有給李密身邊安排一個孔明式的人物,讓李密一人同時發(fā)揮劉備、孔明兩個角色的作用,導(dǎo)致自相矛盾。例五:仍是第十六回,寫丘瑞連敗,退守鞏北關(guān),設(shè)伏挑戰(zhàn),秦瓊部將夏琦出戰(zhàn),丘瑞略戰(zhàn)便退,夏琦追之,“丘瑞后面,刺殺夏琦于馬下?!贝司滹@然有毛病,而毛病來自《隋唐》對《三國》的抄襲。嘉靖本第一百三十九回寫張郃敗退瓦口關(guān),設(shè)伏挑戰(zhàn),張飛部將雷銅出戰(zhàn),張郃略戰(zhàn)便退,雷銅追之,張郃伏兵殺出,截斷退路,“張郃復(fù)回,刺雷銅于馬下?!薄端逄啤烦u此節(jié),卻因“后面”與“復(fù)回”形近而抄錯,露出破綻。例六:上文已經(jīng)談到,《隋唐》第二十三至二十四回寫關(guān)壽殺魏刀兒后,竇建德反欲斬之一節(jié),系抄襲嘉靖本第一百五至一百六回魏延殺韓玄后,孔明反欲斬之一節(jié)。然而,《三國》虛構(gòu)這一情節(jié),是為了給后面的孔明“遺計斬魏延”埋下伏筆;而《隋唐》在抄襲這一節(jié)之前,明明已經(jīng)敘述竇建德在深澤城外當(dāng)眾宣布:“有能將刀兒綁下城者,官封極品,鎮(zhèn)守其城?!边@就造成了前后矛盾。這樣一來,竇建德便成了一個出爾反爾,濫殺有功之臣的小人。例七:第三十五回寫桓素向王玄恕獻(xiàn)計,設(shè)伏包圍秦瓊,兩軍對陣時,桓素出戰(zhàn)秦瓊,“戰(zhàn)不三合,遂便走入陣。”此處“遂”字顯得拗口,與全句頗不協(xié)調(diào),這又是《隋唐》抄襲《三國》所致。嘉靖本第一百八十三回寫程武向夏侯楙獻(xiàn)計,設(shè)伏包圍趙云,次日,兩軍對陣,魏將潘遂出戰(zhàn)趙云,“戰(zhàn)不三合,遂撥馬便走?!薄端逄啤钒嵊眠@一情節(jié),卻未將此句中的“(潘)遂”相應(yīng)改為“(桓)素”,露出了抄襲的馬腳。例八:第三十五回寫王世充設(shè)計誘敵,命令部將徐成、林士浩:若李密軍分前后趕來,“汝可分軍兩頭:士浩引一半軍去當(dāng)后隊,徐成引一半軍去當(dāng)前面?;剀婍氁閼?zhàn)?!本渲小盎剀姟倍植煌ǎ@仍然來源于《隋唐》對《三國》的抄襲。嘉靖本第一百九十七回寫諸葛亮設(shè)計誘敵,命令王平、張翼:若司馬懿軍分前后趕來,“卻分兵兩頭:張翼引一軍擋住后隊,王平引一軍截其前隊。兩軍須要死戰(zhàn)?!薄端逄啤芬u用此節(jié),卻將“兩軍”抄成“回軍”,留下了抄襲的痕跡。類似例證,還可舉出許多。這表明,《隋唐志傳》不僅不是羅貫中的作品,而且成書相當(dāng)草率。

由于《隋唐志傳》不加分析地抄襲《三國演義》,有時還導(dǎo)致作品在是非褒貶立場上的混亂。例如:裴仁基本非作品貶斥的人物,但第八回寫鄭颋向李密表示愿去說其歸降時,竟照抄《三國》中李肅對呂布的評價,說裴仁基“勇而無謀,見利忘義”,這就歪曲了裴仁基的形象。又如:第三十五至三十六回寫王世充智敗李密,完全模仿《三國》中《孔明智敗司馬懿》一節(jié)(嘉靖本第一百九十七回,《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第九十九回);但此處將為人陰狠狡詐的王世充比作諸葛亮,顯然與作品其他地方對王世充的貶抑相矛盾。對諸葛亮極為尊崇,思想傾向鮮明的羅貫中無論如何是不會這樣作的。

需要說明的是,上面將《隋唐志傳》與嘉靖元年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進行對照分析,只是因為嘉靖元年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是今知最早的《三國》刊本,而且容易看到。實際上,《隋唐志傳》究竟抄襲的是哪一種《三國》版本,還是一個尚待深入研究的問題。比如,上面舉到的《隋唐》抄襲《三國》的第一例中,“原函山岸,盡皆崩裂”一語,“原函”二字,嘉靖元年本《三國》作“五原”(來自《后漢書·靈帝紀(jì)》光和六年),而嘉靖二十七年(1548)葉逢春刊本《新刊通俗演義三國志史傳》(簡稱“葉逢春本”)則作“原函”。由此可見,《隋唐》抄襲的不是嘉靖元年本,而是葉逢春本或由它派生的版本。這就是說,《隋唐志傳》最早也只能出現(xiàn)在嘉靖二十七年以后的一段時間里。

另外,《隋唐志傳》附錄的《君臣姓氏》中,有關(guān)大臣籍貫、職官的錯誤極多。特別是《附錄各部將官姓氏》,其中一些隸屬關(guān)系錯誤簡直莫名其妙。如將與瓦崗軍毫無關(guān)系的楊玄感、張金稱列為翟讓部下,將唐文宗、唐武宗時的大宦官仇士良列為宇文化及部下,將唐玄宗時手握大權(quán)的楊國忠、高力士、唐肅宗時權(quán)傾天下的宦官李輔國列為唐玄宗即位以前便已被殺的武三思部下;尤為可笑者,將獨孤盛列為趙行樞部下,實則獨孤盛官任右屯衛(wèi)將軍,位在趙行樞之上(趙乃虎牙郎將),趙行樞與司馬德戡等謀誅隋煬帝,獨孤盛拒戰(zhàn)而死,豈可算作趙行樞部下?這又告訴我們,《隋唐志傳》的作者水平頗低,編纂時相當(dāng)馬虎。

孫楷第先生在《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認(rèn)為,《隋唐志傳》“似與熊書同出于羅貫中《小秦王詞話》(按:“熊書”指熊大木所著《唐書志傳》;《小秦王詞話》當(dāng)作《大唐秦王詞話》,今存晚明諸圣鄰改編本)……且即此書九十一回以前觀之,其規(guī)模間架,亦猶是羅貫中詞話之舊?!湓鎏萍臼?,當(dāng)即萬歷間書賈所為?!睂O先生稱《隋唐志傳》出自《大唐秦王詞話》,根據(jù)不足;但認(rèn)為全書成于萬歷年間,則是很有可能的。

既然《隋唐志傳》成書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以后乃至隆慶、萬歷年間,那么,署名林瀚的《隋唐志傳敘》便可判斷其真?zhèn)瘟?。林瀚卒于正德十四年?519),當(dāng)然不可能在嘉靖二十七年以后參與《隋唐志傳》的編寫或改編,此序也就只能是后人托名之作了。孫楷第先生在《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也早已指出:“此楊慎評本《隋唐志傳》號為林瀚編次者……所載瀚序,蓋依托耳?!?/p>

至于署名楊慎的《隋唐史傳序》,內(nèi)容浮泛,見識平庸,不似出自升庵之手。我為此特地請教過楊慎研究專家王文才先生,他在所著《楊慎學(xué)譜》一書中指出,從楊慎的思想觀點、語言風(fēng)格以至字體等方面來看,此文決非其所作。而所謂“楊慎批評”,更是觀點陳腐,文字粗疏。兩相對照,可見序和批評皆非楊慎所作,而是萬歷年間刊刻時書商或其雇傭的淺薄文人的手筆。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4期)

  1. 原載《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報》第8卷第1期,收入柳存仁著《和風(fēng)堂讀書記》下冊(香港龍門書店1977年),亦收入劉世德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2. 我同意王文才先生的判斷,唯刻本“楊序”手書字體與楊慎本人字體不同,倒不一定作為判定此序為偽托的理由(若序文為真,刻本字體也可能出自他人之手,而與原作者字體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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