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中國戰(zhàn)場

日本人口述”二戰(zhàn)“史:一部日本平民親歷者的戰(zhàn)爭反思錄 作者:[美] 田谷治子,西奧多.F.,庫克 著;小小冰人,潘麗君,易伊 譯


第1章 中國戰(zhàn)場

鄉(xiāng)村男孩上戰(zhàn)場

口述者:通信兵 野原挺進

74歲的他,坐在這個房間中心的一個平爐前。這是一間古老的農(nóng)舍,位于東雅村——日本中部富山縣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透過敞開的窗戶,只見遠處的山脈和山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盛夏特有的亮綠色,圓形的山頂被白云團團環(huán)繞著。

他取出墨硯,說道:“這是我從一戶中國人家里‘收繳’來的?!比缓?,他鋪開一面很大的日本太陽旗,角落有個藍紫色標記,上書:“攻陷南京紀念。戰(zhàn)地郵局?!边@些物件可追溯至1937年12月13日,即日軍攻占中國首都南京的第二天。

我父親以制作木炭為生。而我們自己家的木材并不夠用,所以常常需要從別處購買木材。木炭燒制完成以后,我們用馬車運到鎮(zhèn)上去賣。這里山勢陡峭,開墾水稻梯田需要耗費巨大的勞動力,所以我們主要以小米、蕎麥為主食。每戶人家用磨盤磨谷物,我記得,那時候祖母因為在外勞作一天,疲憊不堪,所以回家常常邊磨糧食,邊不停地打瞌睡。每年我只有三次機會能吃上白米飯:8月為祭奠逝者過盂蘭盆節(jié)時,村里有節(jié)慶時,還有就是過年的時候。

每到冬天,父親就去離家很遠的櫪木縣的一個銅礦工作。因為家鄉(xiāng)會下大雪,積雪厚得快漫過一層樓了,無法正常干活謀生。母親在我2歲的時候撒手西去,祖父母一手將我拉扯大。祖母反對我上農(nóng)業(yè)學校,她認為:“村里那些去外地上學的孩子長大后都不愿意回來了?!彼?,我只在村里上了6年小學。

1934年,我步行20公里到稻美町,從那里坐火車到城端町參加入伍前的體能測試,我的其他同學也都在那里。哦,對了,其實還缺一個。聽說那位同學在京都自殺了,但因為沒找到尸體,所以軍隊登記冊上還有他的名字。

我們村的40個人中,有10個順利通過測試,等級為A(優(yōu)等),完全符合軍隊要求,我就是其中一個。監(jiān)考人員在考完后告訴我們,笠原明和野原挺進這兩名候選人的測試結果甚至達到了中等院校畢業(yè)生的水平。他們說這話時還特意把我們叫到大家面前。我想,我當時肯定特別神氣。當然,因為有10個人考了優(yōu)等,整個鎮(zhèn)都受到了表彰。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稻美町,村長以及村委會的干部一起為我們舉行慶功宴。所有考到A等的人都坐在房間的第一排,大家開懷暢飲著米酒。不過,我對酒沒什么興趣,我更喜歡喝茶。第二天,大家都返回村里。

1935年1月,我加入了富山縣第35步兵聯(lián)隊。所有新兵都要接受基礎性作戰(zhàn)訓練;另外,每個人根據(jù)兵種的不同,還需要進行相應的特殊技能訓練,比如使用和檢測毒氣、開機關槍、投擲手榴彈等。我被分到通信組,必須學會用旗語、手勢、電話和電報發(fā)送指令。最不招人待見的是號兵,因為他們基本沒有機會晉升為上等兵;此外,誰也不愿意被分到后勤處去看馬,因為這樣的話,你就只是整天等著,看哪位軍官需要用馬。在和平時期,醫(yī)務兵和擔架兵出人頭地的機會也很少。比較容易干出成績的是防化兵,不過他們要很用心地鑒別各種毒氣。當然,信號兵要是夠優(yōu)秀,也還是能有出頭之日的,不過得首先把摩斯密碼背得滾瓜爛熟。噠噠嘀,噠噠。發(fā)電報都要用數(shù)字代碼,剛開始看到密密麻麻的代號時,我心里著實沒底,還好后來還是學會了。

1935年底,我剛去滿洲時,那里還比較平靜。我們主要負責逮捕土匪強盜,維持偽滿洲國的治安。匪徒每天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尋釁滋事,主要是盜竊財物,然后用中國特有的矮種馬馱走他們的戰(zhàn)利品。女性,特別是年輕姑娘是他們主要的攻擊目標。日本先頭部隊在村里筑起圍墻,以防盜賊進入;但村民的田地仍然在圍墻外頭。也有些地方擁有獨立駐軍,不過“幫助維持當?shù)刂伟?、保證人民生活太平”的主要還是我們。可是,中國實在太大了,大到超乎你的想象。

翻山越嶺地行軍也是我們工作的重要部分。通常情況下,我們每一次都會連續(xù)行軍1個月,然后駐扎休整1~2個月,接著繼續(xù)趕路。我們常常會先派200人左右的連隊作為先遣隊去偵察情況,其余的人則留在原地駐守。

在剿匪行動中,時不時會發(fā)生交火。事實上我們能親眼見到敵人,戰(zhàn)斗大多發(fā)生在山區(qū)。我煩透了這種荒郊野嶺,到處都是超過半人高的灌木和雜草,一路上你必須先把它們處理掉才能繼續(xù)前進,這已經(jīng)耗掉了你很多的精力。不出一個月,整個人就像散了架似的,幾乎無法動彈。我們這些從山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孩子還能勉強堅持下來,但不少來自城市的士兵,他們從小習慣舞文弄墨,所以基本上跟不上我們。

1936年12月,我服滿兵役返回家鄉(xiāng)。當時,村子里議論最多的是我們下一次什么時候再應召入伍。大家每天看報紙、聽廣播,密切追蹤自1937年7月開始的中日戰(zhàn)爭的最新消息。1937年9月12日,我再次回到部隊,直接被派到華中地區(qū)。我所在的部隊,正是原來第35步兵聯(lián)隊下屬的藤井部隊。在這里我還是負責通信,底下有9~10個小兵。10月3日晚間,我們要執(zhí)行一項任務,就是穿過一條小溪上的花崗巖橋,在作戰(zhàn)旅和團總部之間布好電線。我負責在橋的一端打樁,其他幾名隊員在橋上布線。正在這時,附近有一門迫擊炮爆炸了。彈片擊中一名士兵,胸口破了個大洞,當場死亡;彈片還擊中另一名士兵的手臂,骨頭立即粉碎,就靠表皮連著。我用一條毛巾把他的手臂綁住,固定起來以免掉下;另外還有一名士兵腿部受傷。我所領導的小分隊是富山縣第35步兵聯(lián)隊首支在盧溝橋事變后損兵折將的隊伍。

布線是項艱巨的任務,責任重大。你必須準確估算出布線兩端的間距,然后確定每位士兵除了扛步槍和必備裝備外,還需額外背負多少電纜線。這基本上是在挑戰(zhàn)人類的極限,我們總是盡量多帶線。有時候,子彈會擦槍走火,擊中或切斷電線。如果電話線斷了,那我必須先派士兵們輕裝上陣找到斷裂處,然后讓他們拿著必要的工具回去修復。畢竟,戰(zhàn)斗旅和團總部之間的通信保障全靠我們。

開始的時候,敵人很強,日本士兵排成一隊,等指揮官一聲令下,然后齊步前進。最初的幾場戰(zhàn)役中,我們第35步兵聯(lián)隊就是因為采用了這種戰(zhàn)術,所以幾乎是全軍覆沒。在一個被稱之為“朱雀籠”的地方,我們與敵軍進行了一場惡戰(zhàn)。敵人掩護精密,而我方則完全暴露在野外,他們通過高墻的洞眼向我們開火,我方死傷迅速激增?!跋蚯皼_!沖啊,沖啊!”指揮官不停地下命令,我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小跑;然后臥倒,調整呼吸,接著繼續(xù)往前沖。200名士兵中,只有10個人幸免于難。就這樣,我們的兵力急速損耗,元氣大傷。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場戰(zhàn)爭中喪命。我真的很難用言語描述當時的慘烈和痛苦。

團長打電話責問第3營營長新海大佐,為什么沒能如期攻陷目標。新海大佐報告上司稱所采用的戰(zhàn)術行不通,皇軍無法順利從敵軍手中拿下城池。“兵力再這么耗下去,恐怕堅持不了多久。”多虧了新海,自從那以后,哪怕我們要花兩三天去攻城,也會想辦法采取新戰(zhàn)術。他帶領我們挖戰(zhàn)壕,這是一種“打地鼠”的戰(zhàn)略,等戰(zhàn)壕接近敵人時,我們才發(fā)動攻擊。第1、第2營也紛紛效法我們的戰(zhàn)術。

戰(zhàn)爭總是殘酷的。華中地區(qū)多溪流,敵對雙方有士兵戰(zhàn)死,尸體會直接落入小溪,浮在水面,往往是密密麻麻的好幾百具,很可怕。這些尸體很礙事,你得用棍子把他們撥開,它們才會漸漸全部漂走。然后,我們就能在這些小溪里打水飲用、煮飯。

記得戰(zhàn)爭開始后沒多久,軍營就爆發(fā)了霍亂,疫情迅速蔓延開來?;颊弑唤y(tǒng)一安置在竹林里,外面用一根繩子圍著隔離開來。患者被禁止出來,也沒有人給他們送飯。我有個朋友也因為霍亂被隔離了,我只能做好飯送給他吃。據(jù)說,靠太近的話霍亂會傳染,因此我只能把飯菜系在扁擔的一端遞過去。他不停地乞求:“水,我要喝水?!蔽矣终刍貋恚米约旱牟途邿瞄_水,給他送進去。在營地休息時,我還能為他做點什么,可一旦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我就得離開營地,上戰(zhàn)場打仗。我不知道醫(yī)務人員隔多久才會去看他們一次。我的那位朋友真是太可憐了?;魜y致死率高,當時很多人都死了,他也未能幸免。

我們一路攻打到南京。1937年12月,我們參與了攻打“敵都”的行動,率先襲擊南京中華門的就是我們部隊。我們用大炮不停地轟擊那里的磚壁土墻長達一個星期,神奇的是城墻居然紋絲不動。12月11日晚上,我們終于攻破城墻。等到第二天一早,部隊的很多人還落在后頭,但我們已經(jīng)進入城墻內(nèi)。城門背后堆積著無數(shù)沙袋,我們把沙袋挪開,摘掉鎖,伴隨著一陣響亮的吱吱嘎嘎聲,城門打開了。我們真的做到了!我們把堡壘打開,敵人已經(jīng)落荒而逃,所以我們不費一兵一卒。走進這座城堡時,我們滿心以為是我們占領了這個城市。

第35步兵聯(lián)隊接到軍令部的批文,上面說是第20步兵聯(lián)隊攻克了城門,之后第35步兵聯(lián)隊才通過。那天晚上,來自福山和京都的第20步兵聯(lián)隊偵察小組的兩三名官兵的確跟我們一起。他們走在最前排,率先進入大門。而且他們還在門上寫了城門由他們步兵聯(lián)隊攻破一類的宣言。就這樣,我們的功勞被搶了,因為我們沒有留下任何標記。

第二天,一支日本部隊抵達,攻占“敵都”的紀念印章也被制作出來了。我在國旗上蓋了個郵戳,以此作為紀念。周圍除了那些逃不走的老弱病殘之外,幾乎沒有別的中國人。隨后,我們把這批人統(tǒng)一歸置到某個地方,以免他們礙事。我們并沒有殺他們。我覺得應該這么說,我們是讓他們過“集體生活”。

南京是個大城市,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政府以此為都多年。我在那兒看到了中山陵,被譽為“國父”的孫中山就葬在此地。很遺憾,因為炮擊和空襲,整座城幾乎盡毀。這可是中國的首都,相當于日本的東京,因此我們必須拿下它,但這種行為并不光明磊落。城中所有建筑都淪為廢墟,被轟炸的地區(qū)無法住人,甚至連一家商店都沒有了。城里到處都是日本軍人,幾十萬日軍盡聚在此。城里容不下這么多兵力,所以第35步兵聯(lián)隊根據(jù)上級命令,退回蘇州。

此時,日本軍隊幾乎已經(jīng)全部占領華北和華中地區(qū)。根據(jù)部署,我們第35步兵聯(lián)隊的士兵應該駐扎在山上。1938年7月初,我們接到命令直接從山上行軍向徐州進發(fā)。一路上,我們遇到了無數(shù)艱難險境,但這已是家常便飯。有一次,我在團辦公室里接到了軍士長打來的電話?!拔覀儽还袅?,現(xiàn)在我方已經(jīng)彈盡糧絕。士兵們正在努力保住最后一顆子彈,我們趕緊做最后的決定吧?!比缓?,電話就此切斷。即便到了現(xiàn)在,只要回想起曾經(jīng)歷過的那么多危難時刻,我的心依然會疼痛,胸口像有大石頭壓著一樣喘不過氣來。

我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死難者火葬儀式”,其中一名死者是我們村的。當時,我們推倒附近的房子,把木材摞起來,然后再把尸體往上放,就像烤沙丁魚一樣。只需點一把火,火焰就會冉冉升起繼而吞噬木材。接著,我們從燃燒的灰燼中挑揀出骨頭,把它們裝進袋子里,貼上標簽注明死者身份。做這一切時,你會不自覺地默默祈禱,但其實算不上什么所謂的“儀式”。那是戰(zhàn)爭年代,沒那么多講究。要是碰上下雨天,就很難把所有尸體都焚盡。所以,如果當時正好有個營長或別的什么軍官也剛好陣亡,那我們就想辦法只燒掉他的尸體,然后將他的骨灰分裝到其他袋子里,當成是別的士兵的。這些事情的真相,當然不能跟死者家屬講。我們就是這樣簡化儀式,迅速把能燒的燒掉,然后繼續(xù)行軍。10公里,20公里,我們必須快速前進。你落后于大部隊越多,你就必須越快前進,以趕上他們。每個士兵都想跟大部隊一起走,他們害怕掉隊,這就是士兵們的真實心聲。

有一次,為了追捕敵人,我們翻越了兩座山,到了一處不毛之地。那里連一棵樹、一片葉子都沒有,我們帶著馬,馱著無線電設備和電纜線。于是,我們就到當?shù)剞r(nóng)戶家里,“征用”——確切地說,是掠奪衣服和布料,用來裹住馬腿,以免它們被巖石碰傷。這些馬善于攀山越嶺,但下山就不拿手了。它們?nèi)菀资ё阆禄晕疫€得讓士兵們自己扛著設備。

我想,偷馬的行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們的馬有時會摔斷腿,或者生病無法馱東西。所以,我們必須準備好替補力量。每位騎兵都會分到一匹馬,但士兵睡著的時候,馬兒可能會掙脫繩索,自個兒跑掉。

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后來,我們只剩下一匹馬,但是要馱的裝備還有那么多。我命令馬夫晚上睡覺的時候,把馬繩拴在自己的身上,但繩子還是被切斷。他慌慌張張跑過來向我匯報情況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沒辦法,部隊走不了。我讓士兵們在原地駐扎,我出去想辦法。很快,我看到有匹馬綁在樹邊,不遠處有個騎兵,應該就是馬的主人。他似乎是在解手。我一溜煙跑過去,跳上馬騎走了。我就是一個光天化日之下的偷馬賊!我剪掉了幾撮馬的鬃毛,它就徹底改頭換面了。我們在中國就是這么干的。我們不僅偷別人的馬,甚至還偷自己部隊中的,沒辦法,因為我們必須運送設備,否則沒辦法打仗。

一路上,如果遇到受傷或者快死了的中國士兵,我們就會一腳將其踢開。其實,我對他們并沒有什么惡意。負傷的日本士兵也到處都是,這就是戰(zhàn)爭,我沒辦法好好照顧他們。我只是有種感覺,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受傷。要是時間充裕,我會跟他們聊一會,不過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匆匆而過。碰到熟人,我還是忍不住會跟他們說點什么。但就算是碰到同村人,我能說的也不過是:“加油啊,醫(yī)生快到了,堅持??!”然后繼續(xù)趕路。

戰(zhàn)爭催生了許多歌頌不離不棄戰(zhàn)友情的歌曲,可在中國戰(zhàn)場上就沒有這樣的歌了。倒下的士兵不會說:“請你們先走。”他們往往很痛苦,會乞求別人的援助。但是其余的人必須迅速前進,執(zhí)行各自的任務。那些掉隊的傷員,可能稍后會被醫(yī)護隊接走,在臨時急救站或者醫(yī)院接受治療;又或者就這么留在原地自生自滅了。很幸運的是,我從來沒上過擔架。兩年半后,我的部隊“凱旋”。

回家之后,我應該怎么告訴我朋友的父母他是死于霍亂疫情呢?最終,我選擇告訴他們,朋友是中流彈陣亡的。我自己毫發(fā)無傷,我擔心他們會覺得我把自己掩護得很好,卻不照顧朋友。實際上,那里無處可藏,中國地勢相對平坦。我是分隊長,負責領導這支隊伍,但我從來沒做過什么落人口實的事情。作戰(zhàn)期間,我們也會談論“運氣好躲過槍林彈雨”的事。我們的隊伍有200人,里面像我一樣毫發(fā)無傷的有兩三個。我甚至連感冒請假的事都沒有過。

這之后,我又重返戰(zhàn)區(qū)兩次。每次復員回家,我都覺得自己肯定很快又會被召回去,他們就是讓我們稍微休息一下而已。算上我現(xiàn)役軍身份那次,我總共上了四次戰(zhàn)場。我們并非因為喜歡戰(zhàn)爭而去打仗,“國家的號召”“天皇的命令”——這才是根源所在。除了執(zhí)行命令,你還能怎樣?如果命令下來了,你不去,那你就成了叛國者。每個士兵在戰(zhàn)死前都會說:“天皇萬歲!”我親眼見過很多士兵戰(zhàn)死,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極其痛苦的表情。

我的黃金時代、我的青春都是在軍營度過的。雖然我晉升到預備軍里的最高職位,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一直在東雅村過著平靜的日子,而不是去當什么軍士長。

南京大屠殺

口述者:陸軍參謀 谷田勇

房間的墻上掛著一張他父親的照片。照片中,他父親穿著全套陸軍中將制服,胸前掛滿了獎章和榮譽勛章。旁邊是他自己的照片,穿著軍裝,沒有掛軍功勛章。他現(xiàn)年93歲,曾是工兵部隊中將。

“1941年關東軍特別大演習期間,我獨自號令眾多工兵,數(shù)量之大,創(chuàng)下了日本軍史之最。為了完成任務,我按照指示,接手了一支特別行動部隊,由6個團、30個連組成,我擔任司令。事實上,這些工兵的直接指揮權都在別人手中——他們的團長、師長和軍長。所以,接到任務時,我并沒有那么激動,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我還是挺自豪的。我不好意思公開表達這種自豪感,畢竟那只是一次演習,只是為了對付我們曾經(jīng)的假想敵——蘇聯(lián)。之后,演習方案也沒有落到實戰(zhàn)中。按照演習預案,我當時應該渡過烏蘇里江和1300多米寬的黑龍江!”他指著一張帶相框的照片,照片上是一條大河,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浮橋。“我在德國留學期間買了臺萊卡相機,這張照片就是用萊卡拍攝的?!?/p>

他想說說20世紀30年代皇軍內(nèi)部的派系斗爭,他認為自己是目前國內(nèi)了解這一領域僅存的頂尖專家。他向我們推薦了他所寫的有關這一話題的專著,然后又花了好幾個小時侃侃而談。他一直談笑風生,直到我們最終聊到戰(zhàn)爭。

1937年7月,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我是陸軍中佐。1937年11月5日,日軍第10軍登陸和攻占杭州灣時,我擔任參謀長,本次行動是日軍繼續(xù)向前包抄上海側翼并最終攻陷中國當時的首都南京的關鍵步驟。

問:偕行社最近出版了一本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書。攻陷南京時,您正好在中國,對嗎?那么,日軍到底殺害了多少當?shù)厝耍?/p>

答:據(jù)說有幾十萬人喪命。我訂了偕行社的書,不過還沒來得及看。厚厚的一本書,你應該看看。我真的不清楚確切數(shù)據(jù)是多少。

問:其實當時您也進入了南京,根據(jù)您觀察到的情況,大概有多少人死亡?

答:我真的不知道。偕行社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應該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前幾天,我剛好受邀參加了那次討論。

問:當時,日軍認為殺死了多少人?

答:(他站起身走向書架,從上面挑出兩本巨大的相冊。他把相冊擺在咖啡桌上,然后打開了其中一本。)這張照片是我們剛剛進入南京城的時候拍攝的,那是1937年12月14日,正好是我生日的那天。當天下午,我?guī)е魂犐诒诔抢锼奶庌D悠。看到這扇門了嗎?這是我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拍的。雖然那個門已經(jīng)被毀壞了,但是你看不到任何尸體。(他用手指了指照片。)再看看這里,中國方面出版的書里面有記載,說這個地方有1萬具尸體。就在這。

問:谷田先生,照片的背面,您寫著:“截至下午4點,約1000人死亡?!蹦矗褪沁@里,對吧?

答:我們大概3點出發(fā),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差不多4點。這就是城門前,當時火還在燒,濃煙不停升起。我在這寫了“1000多人”,但實際上可能有兩三千人死在這里。如果朝著距離城門大約300米的河邊走去,就可以到達另一個地方。(他翻到了另一張照片。)

問:照片上那些白色物體是尸體嗎?

答:我也在想,這些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灑了什么白色的東西吧。

問:您是中佐,又擔任第10軍參謀長,應該有機會視察整個南京城吧?這張照片上寫著“1937年12月14日,下關港碼頭”。

答:不,這個地方叫沙坎。我們正午前到達這里,在一處河岸停下,南京有很多河岸。上岸后,我們吃了中飯,然后把一個警衛(wèi)隊從總部調度到卡車上。你可以想象,當時真的很危險。隨后,我們四處巡邏探測情況。我們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這些照片就是那個時候拍的。這個地方,我們往里走了大概兩三百米。這邊還在焚燒,大概有幾千具尸體。

問:中國方面表示,日軍還屠殺了當?shù)仄矫?、婦女和兒童。

答:偕行社出版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書已經(jīng)表明,有人聲稱當時有幾十萬人死亡。(他暫停了一會兒。)你看,這張圖是當時第6師打算攻占南京城門的進攻計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仿佛又使用起了軍隊司令官的口吻。)昭和十二年12月12日正午12點(即1937年12月12日正午時分),有4個12重疊在一起。可惜不是12點12分,而是12點20分,晚了8分鐘。不過,已經(jīng)有4個12了,第6師的旗幟高高地飄揚在南京城上。我在軍隊指揮中心所在的山上目睹了這一切。(他在地圖上指出指揮中心所在地。)我當時就蹲在一個坑道里,我們是從山后進入的。我們隨軍的一位藝術家把這一個場景畫了下來。真正進入南京那天,正好有4個12重疊。昭和十二年12月12日12點,一名男子揮舞著勝利的旗幟,這張照片就是用我的萊卡拍下的。

這張照片是14日我生日那天,第10軍進入南京城時拍攝的。這張是我們攻占的城墻。這張是士兵們聆聽營長三宅講話時拍的,他正在描述攻占城門的情形。三宅首先上臺,拿著地圖侃侃而談。接著,二把手中鶴也上去補充了些作戰(zhàn)情況。這是12月16日,當時我們其實在城墻上。我們爬上梯子,穿過河流,聽中鶴講話。這張照片上,中鶴正在爬梯子,下面有兩三具尸體。

這張是1938年拍的,當時有個劇團來軍隊巡演,渡邊浜子和赤坂小梅等當紅女藝人也來了。胖胖的這個是小梅,她現(xiàn)在還住在橫濱。有時,我還會碰到她。她會給一些軍人表演。不過現(xiàn)在,她可苗條多了。這張照片上的是我,站在城門上為大家講解。這張是紀念我們攻陷南京一周年,我正在發(fā)表講話。那天,我們在戶外舉行了一個慶祝派對。

后來,我們決定在當?shù)亟ㄔ煲粋€公園。1939年,我們雇了一個工程公司,開始建公園。工程竣工,也就是開園儀式上,我發(fā)表了講話。我們立了一座十幾米高的石碑,紀念日本攻陷南京。開幕式當天,我們還安排了飛行表演,就像我們在日本國內(nèi)經(jīng)常做的那樣。這是之后的慶功宴,我們找了南京城所有的日本美女過來助興。今天,公園周圍的不少設施已經(jīng)毀壞,不過公園還在。因為有個連長很聰明,先在里面建造了一座中國陣亡將士墓。當?shù)孛癖姾芨吲d,甚至還有不少年輕壯勞力主動過來幫忙。所以,公園能一直保留到今天。最后一張照片攝于1942年12月12日,我發(fā)表了一個簡短的講話,時值公園開園三周年,我們攻陷南京五周年。

1937年12月12日日軍攻占南京后,連續(xù)幾個星期對當?shù)匕傩照归_慘絕人寰的屠戮。暴力、強奸、肆無忌憚地屠殺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國人,這些現(xiàn)象隨處可見。屠戮者自然沒有興趣統(tǒng)計死亡人數(shù),而受害一方又無從精確計算其損失。當時留在南京的許多外部觀察人士對目睹的日軍暴行深感震驚,他們的記錄、報道、信件、照片還有影視資料,都成為了當今世界研究南京大屠殺的重要材料。幾十年過去了,許多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日記、書信、地圖和軍事檔案逐步浮出水面,成為日本犯下戰(zhàn)爭罪的鐵證。然而,這場暴行的全部真相恐怕永遠也無法還原。

南京大屠殺的爭議主要集中在死亡人數(shù)上,日軍到底殺害了多少中國士兵(戰(zhàn)俘、未能逃走的士兵和游擊隊員)和平民(特別是婦女和兒童)。根據(jù)今天中國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及其他官方記載,共有30萬人被殺。在臺灣,不少國民黨的歷史學家也使用了類似數(shù)據(jù)。西方主流“二戰(zhàn)”史的書籍在提及南京大屠殺時,通常都不使用明確數(shù)據(jù)。至于日本,不難想見,即便是最自由的知識分子在援引數(shù)據(jù)時,也比中國提出的要少得多。在日本,“有多少人被殺害”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各種版本,數(shù)量從3000到6000不等,有的甚至還高達20萬,詳見藤原彰著的《南京大屠殺》。研究中日戰(zhàn)爭的日本知名歷史學家秦郁彥1986年曾寫道,在南京“非法謀殺”中喪生的中國人大概在3.8萬~4.2萬,此說法可在其作品《南京事變:屠殺的結構》中找到。

谷田勇提到的《南京戰(zhàn)史》兩卷本,由前軍官協(xié)會偕行社于1989年出版,該書第一卷沒明確指出日軍殺害的中國人數(shù)量。書中雖然沒否認當時的確發(fā)生了大屠殺,但完全否認“有二三十萬中國人被殺害”的說法。第二卷是789頁的文檔集增補版,讀者可根據(jù)史料得出自己的結論。前軍官協(xié)會本該擁有獨特視角來判斷這場戰(zhàn)爭犯下的罪行,然而他們選擇讓讀者自己去尋找問題的答案,這種做法也表明了直到今天,他們也不愿為日軍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

夠狠才能當領導

口述者:排長 富永正三

“當時,大學生可以推遲服兵役。畢業(yè)后,我聽從導師建議,到滿洲一家公司工作,負責當?shù)氐募Z食供應。小日子過得挺滋潤,還有精力操持自己的終身大事。軍隊給我發(fā)征兵函時,我已經(jīng)快26歲了。我在滿洲接受了體檢,測試結果為A等。我并不是特別想去參軍,但也沒提出任何異議?!?/p>

1941年夏天,當他以軍人身份被派往中國時,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4年之久。自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中國戰(zhàn)場已傷亡50多萬日本人。但戰(zhàn)爭仍然看不見盡頭。他被分配到廣島第39師下屬的第232聯(lián)隊,駐守華中地區(qū)。該師駐地為前線最繁榮地區(qū),主要是長江流域一帶,包括重慶。

1941年7月30日,我到部隊報到。他們把我?guī)У搅艘粋€步兵連,并將我晉升為少尉,可實際上我只是剛從軍官學校畢業(yè)的新手。“這些都是二排的士兵?!睅疫^來的人只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就把我撂下,讓我獨自面對那些即將接受我領導的士兵。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情形,大概有20名士兵;這個排還有一半士兵正在前線戰(zhàn)斗。我看著他們,感到很害怕。他們都目露兇光,那不是人類的眼睛,而是豹或者虎才有的眼神。有不少士兵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我才新手上路。我還沒見過什么大風大浪,怎么能領導這些人呢?我甚至不敢正眼看他們。我的信心瞬間崩潰。這些人里,有剛入伍的新兵,更多的是服役兩三年以上的。士兵們在前線待得越久,眼神就越狠。

報到第二天,我們新來的22名候選軍官接受了一次特殊的實戰(zhàn)演習。田中少尉,也就是我們的指導員,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把我們帶到當?shù)馗鱾€中日曾經(jīng)交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向我們介紹了哪些是曾經(jīng)日軍打過勝仗的地方,哪些是我們失利的戰(zhàn)場,這些地方處處都是破壞和屠殺的痕跡。我們按照他的命令,從上面走過去或者跑過去,我們對著實實在在的戰(zhàn)場,努力把從書本上學到的知識運用到實踐中。

演習倒數(shù)的第二天,田中少尉把我們帶到拘留中心。他指著一屋子的中國人,對我們說:“這些就是檢測你們勇氣和膽量的試金石?!彼麄儌€個都那么單薄、瘦弱,我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田中對我們說:“他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飯了,就準備著為明天的演習出一份力?!彼f,明天的測試,可以檢驗我們是否夠格當排長。如果不敢砍頭,就沒資格。

最后一天,我們來到一個刑場。24名囚犯蹲在那,雙手被反綁著,所有人都被蒙住雙眼。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個10米長、2米寬、約3米多深的大坑。團長、營長和連長們都已經(jīng)依次對號入座。田中少尉向團長鞠躬報告:“我們現(xiàn)在開始?!彼铍s役把一名囚犯拖到大坑邊,囚犯不停反抗,卻只招來重踢。士兵費了好大勁才把囚犯拖到坑邊,強迫他跪下。田中轉過頭面朝我們,視線一一掃過我們的臉?!皯撓襁@樣把頭砍下!”他一邊說,一邊拔出刀,用勺子從木桶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澆在刀刃正反兩邊。抖落水滴后,他舉起刀,在空中畫出一道長弧。田中站在囚犯背后,兩腿分開與肩同寬,找穩(wěn)重心。他“喲”地大喊一聲,砍下了囚犯的頭。腦袋滾出1米多遠,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傷口涌出,流進挖好的大坑中。

這一幕實在太瘆人,我快窒息了。在場所有候選軍官都嚇呆了。田中少尉讓我們依次照做,從我們這排最右邊的人開始,我是第四個。輪到我時,我一心只想著:“千萬別出丑!我不能丟臉?!蔽蚁驁F長鞠了個躬,然后向前走去。沒想到,我居然雙腿沒有發(fā)軟,穩(wěn)穩(wěn)地走了出去。一個身材瘦弱、衣著襤褸的囚犯已經(jīng)跪在大坑旁,眼睛被蒙著。我拔出姐夫送的刀,像剛剛少尉演示的那樣,用水把刀刃兩邊淋濕,然后站到囚犯背后。他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認命了。我很緊張,暗暗告訴自己,決不能失敗。我深呼吸了一下,盡力平復情緒。站穩(wěn)后,我把刀向右肩上方高高舉起,然后鉚足了勁一口氣往下砍。人頭飛得老遠,囚犯的身體順勢癱了下去,鮮血噴射出來??諝庵袕浡鴿庵氐难任丁N野训渡系难吹?,用紙擦拭刀刃。上面沾著脂肪,很難擦掉。我把刀放入刀鞘時,發(fā)現(xiàn)它有些彎曲了。

就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內(nèi)心有些微妙的變化。我不知該如何形容,但好像突然之間我膽子大了許多。

有名候選軍官砍頭時出現(xiàn)失誤,沒有一下砍斷。囚犯瘋狂地四處亂竄,蒙著眼睛的布也掙脫掉了,頭上很深的傷口流著鮮血。“刺死他!”田中命令道。軍官揮刀照做,但再次失誤?!澳銈€笨蛋!”田中破口大罵。這時,田中揮舞自己的刀,我們所有人都一起上,每個人的刀上都沾滿了那個囚犯的鮮血。

演習完畢后,我們回到了各自的連隊。這樣之后,我每天晚上在連隊里點名的時候,再碰到士兵們兇狠的目光,已經(jīng)不再發(fā)怵了。就在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們面前不再膽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對他們發(fā)號施令了。

后來,國防婦女協(xié)會的成員在滿洲迎接我們進城時對我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支眼睛充滿殺氣的隊伍。而我已經(jīng)對此習以為常了。只要上了戰(zhàn)場,人人都會變得殺氣騰騰、麻木不仁。士兵們上戰(zhàn)場時,都如同接受一次鮮血的洗禮。他們是施暴者,而我在殺了那名囚犯之后,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每年3月份,都會有新兵告別自己的家鄉(xiāng)前來參戰(zhàn)。許多人會在前線完成他們的兵役,但大多數(shù)人通常還會繼續(xù)留下來。因為日軍死傷慘重,1939年應召入伍的士兵直到戰(zhàn)爭結束才能回家,他們在戰(zhàn)區(qū)整整待了六個年頭。

在前線,一個新兵三個月就能淬煉成老手。我們?yōu)樗麄冊O計了一整套訓練方案,訓練的最后階段,就是讓他們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當連長時,這一課可謂訓練大綱的點睛之筆,也是測試軍官勇氣的方法。囚犯們被蒙著眼睛,五花大綁,士兵們舉著刺刀向前沖,大喊一聲“殺!”有些人害怕,不敢往前,我們就在后面踢他們,迫使他們沖上去。只要過了這關,他們就什么都敢做了。軍隊能催生人的戰(zhàn)斗力。一支軍隊最核心的任務就是讓士兵打仗。不管他們是否樂意,是否出自真心。不敢打仗的士兵是毫無價值的。敢于殺人的士兵才是好士兵,不管手段多么拙劣。我們把士兵訓練成了殺人機器。那些人原來在家時,都是好兒子、好爸爸、好哥哥,上了戰(zhàn)場都急紅了眼,開始相互廝殺。人類變成了惡魔。每個新兵過三個月就練成了殺人惡魔。只有抑制人性,人類才能勇敢地戰(zhàn)斗廝殺。我們對此深信不疑。這也是繼承了日本國內(nèi)軍訓的精髓,因為我們是大日本皇軍。

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戰(zhàn)爭是在1941年9月底至10月初。當時正值長沙戰(zhàn)役期間,戰(zhàn)斗夜以繼日地進行。有3個營加入了我們的進攻行動,我在第3營最左邊的那個連中位于左側的那個排作戰(zhàn)。起初,我們在輕機槍的掩護下不斷前進,輔以炮轟,攻擊敵人的陣地。一旦攻到離敵人不到50米的地方,我們就用刺刀殺敵。一路上,我們沒有什么掩護,而敵人的磚頭碉堡又近在眼前。我們不敢貿(mào)然靠近,就在這時,有顆炮彈在碉堡附近炸開,掀起了很大的塵土。我趁亂帶領士兵前進,大喊“沖??!”快到碉堡時,塵土突然沒了,敵人開槍朝我們掃射。子彈打在地面,我們的腳底掀起了灰塵。我們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中,不過很奇怪,居然沒有中彈。我跑的時候一直在想,自己可能遲早會倒下。當時距離碉堡不過50米,照道理,10秒鐘就可以跑完,可我當時感覺自己好像怎么使勁跑,都跑不到。我抬起頭,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挺機關槍巨大的槍口正朝我掃射?!皹尶诰尤贿@么大?!蔽倚南?。我閉上眼睛,使勁朝他們的位置殺過去。有一半敵人已經(jīng)逃走了,我們只抓獲了大概10名俘虜。我太激動了,以至于有些語無倫次。其實,我并不打算說什么,可是話趕到嘴邊,不由自主地開始責備我的部下。有支預備隊解救了我們,我們帶著那些戰(zhàn)俘一起去面見連長。我們從中得知,原來我們是第一支沖進敵人所在區(qū)的部隊,也因此重創(chuàng)了敵軍。戰(zhàn)爭期間,對個人的作戰(zhàn)表現(xiàn)有一套考核體系。我因為那次行動,立了一等功,不過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這也是我第一次打仗,第一次發(fā)號施令。

有了經(jīng)驗后,我學會去判斷形勢是否危險。經(jīng)歷得越多,我就越膽怯。一開始,我什么都不了解,初生牛犢不怕虎,像瘋了似的只顧往前沖。打仗時,排長總是要帶頭領導其他成員一起戰(zhàn)斗。向前沖往往是因為別無選擇,這跟勇氣沒有關系。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履行自己的職責。當排長通常比較危險,如果是連長,你大可以派出一兩個排先沖在前面,除非要發(fā)動夜攻,連長得趁著夜色帶領整個連一起行動。

后來,我終于當上了連長,任務也相對輕松了些。連隊每每參加行動前,都會全體集合,向我敬禮。我心里暗自思忖,這里面不知道會有多少名士兵無法安然歸來。我最不喜歡這種感覺。執(zhí)行大規(guī)模行動的時候,往往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士兵會回不來。他們不一定全都戰(zhàn)死,但免不了受傷。一旦有傷亡,其他士兵就要抬著他們。抬1名無法行走的士兵,至少需要4名士兵。如果我們吃了敗仗,那就沒辦法疏散傷員了。我們只能把還能走的傷員救走,帶走一個算一個。其余的傷者應該自殺,那些沒有自殺的日本士兵大都成了俘虜。

屠殺平民是家常便飯。誰讓他們與敵軍合作,把敵軍藏在他們的屋里,還給他們通風報信?在我們看來,他們也是敵人。打仗時,所有村民都會躲起來。我們就從村民的屋里搶東西,要是碰到冬天,就干脆把房子燒掉取暖。一旦我們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人在四處流竄,就會抓住他們,并且殺掉。那一定是敵軍的探子!這就是戰(zhàn)爭年代。

富永正三將在第24章繼續(xù)講述他的行為所帶來的后果。

毒氣戰(zhàn)

口述者:防化兵 谷榮江靜夫

他拿出軍人手冊,里面記錄了他每次晉升的日期以及曾經(jīng)服役過的部隊。專長一欄中寫著“防化兵”。沒上前線前,他在一家化工廠當辦公室文員。

“我們從一開始就在中國使用毒氣了,只不過并沒有公開而已,因為這違反了《日內(nèi)瓦公約》的規(guī)定。我們會特別小心地把用完的毒氣瓶收集起來,并且消除戰(zhàn)場上使用過毒氣的痕跡。我是毒氣工人協(xié)會會員,專門從事這方面研究。戰(zhàn)時,我們制作各種各樣的毒氣,窒息性毒氣、噴嚏毒氣、芥子毒氣等,制作過程中一旦受傷,就會向日本政府索賠。”他看了看筆記本,繼續(xù)說道:“我記錄了日軍在中國使用毒氣的情況。1937年,9次;1938年,185次;單是1939年,就多達465次;1940年,259次;1941年,48次。1945年的所有戰(zhàn)爭中都用了毒氣。”

1937年7月底,我所在的福山部隊被調往前線。當時正是盧溝橋事變,即中日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后不久。我還是個新兵蛋子,屬于最后一批在和平時期接受軍事訓練的人。戰(zhàn)前,我們這些專業(yè)人士只受過四五天氣體鑒定培訓。我們主要使用1937年4月起草的一本教材《防御氣體》,當時它還沒有成為官方指南。培訓重點主要放在如何凈化被芥子氣污染過的區(qū)域等方面。我們每人都會發(fā)一大袋約10公斤重的漂白粉,然后撒在我們前方區(qū)域。由于可能要處理芥子毒氣,所以必須全副武裝——膠皮靴、橡皮褲、夾克衫、手套和頭盔,一樣都不能少。盛夏時期,單是穿上這些行頭,就把人悶得夠嗆,轉眼就汗流浹背,我們稱之為“八爪魚之舞”。面具后面的玻璃鏡片很快就起霧了。這恐怕是軍隊中最令人討厭的訓練了。

我是第5師第41團第2營的二等列兵。當時提到戰(zhàn)斗,仍然主要指用步槍、機關槍或者大炮襲擊敵人。這是正常情況下士兵們的作戰(zhàn)方法。偶爾也有飛機在空中轟炸以支援地面部隊。我是在1939年北平、南京和漢口等地淪陷后才到的中國。我們的主要工作是鎮(zhèn)壓那些試圖反抗的勢力,通過講和或者懲罰的辦法。

每個小分隊都會扛兩三個“紅罐”,里面裝滿了能引發(fā)咳嗽的氣體。罐子大約20厘米長,直徑5厘米。罐子的頂部很像火柴頭,上面蓋著一個小蓋子,還裹著棉花,以防意外打開。它就像一根保險絲,你打著時會冒煙,那就是毒氣。如果你使勁,可以把它扔出50米遠。

天氣暖和的時候,毒氣是發(fā)揮不了太大作用的,這是因為上升氣流往往會讓氣體迅速地消散殆盡。但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氣壓很低,敵人所在地的風速小且風向穩(wěn)定,此時毒氣就能發(fā)揮出最佳效果。培訓時,我們還學習了如何測量風速。

有一次,我在中國前線戰(zhàn)斗的時候,接到了“使用紅罐”的命令。我舉起一張紙巾,觀察它在空中的飄動方向??吹疆敃r的天氣條件十分有利,我很開心。天氣多云,風在朝敵人的方向吹。“太棒了!”我心想,然后大聲下令:“拿出罐子!”我讓士兵們戴上防毒面具,放好刺刀,然后命令他們蹲下來等待。我把罐子一個接一個地扔向敵人。剎那間,只見白色煙霧噴發(fā)出來,彌漫在地面上方。我命令士兵們沖進村子,對方的士兵和很多村民都已經(jīng)逃跑了。

有位老婦因為纏過小腳跑不快,就沒有逃走。她竭力想逃,但就像一只鴨子,一小步一小步的十分笨拙,臀部顫巍巍的,她在不停地咳嗽?!熬谷贿€沒死,”我心想,“好奇怪?!碑斎?,這是噴嚏毒氣,不一定會致死,只會讓敵人失去戰(zhàn)斗力。我想當時中國還沒有完備的防毒面具。通常情況下,如果你想快速攻占敵人的陣地,最好是在關鍵時刻用紅罐毒氣。一經(jīng)使用,敵人會撒腿就跑,接下來就變得輕而易舉了。這么說可能有些搞笑,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自己打仗時,就用過那么一次毒氣。

從中國回來之后,我被調去了大久野島上的秘密毒氣工廠工作。就在那個時候,日本與美國開戰(zhàn)了。一天早上,我剛去島上上班,忽然聽到廣播里播送這么一則消息:“今天日本陸軍和海軍正式登陸西太平洋島,對美英開戰(zhàn)。”

雖說在12月8日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些征兆了,但我還是無法想象日本竟然真的會同美國這個世界強國開戰(zhàn)。對日本來說,對它開戰(zhàn)根本就意味著全國集體自殺。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那件事后,我們剛開始上早班。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第一感覺是震驚!我這一生還沒這么震驚過。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屋背后的廁所里,想著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淚水在我的眼眶里不停打轉。我感覺,我這一生就這么完了。盡管日本不停吹噓,但實際上它幾乎已經(jīng)在中國戰(zhàn)場耗盡了一切。這樣一個疲憊不堪的國家怎么可能是英美兩國的對手?

消息不斷傳來。偷襲珍珠港成功。新加坡也拿下了?收音機里播放著《軍艦進行曲》。我驚呆了,所有事情被描述得那么樂觀。“一切進展順利”,報道指出。接下來幾個星期里,前方傳來的消息仿佛也印證著這一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我們到處都在打勝仗。

但我了解官方軍事消息的真實情況。我曾經(jīng)在部隊待過,知道這些消息摻著水分。不可能全部都是真的。在侵華戰(zhàn)爭中,軍方會說:“我們攻占了這里、那里?!钡麄兘^口不提,我們曾使用了毒氣,也不會提戰(zhàn)爭還在無休止地進行。

  1. 創(chuàng)立于明治時代的日本陸軍軍人團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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