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Strawberry)
草莓若說好吃的果子中,一年中就數(shù)草莓成熟最早。進入六月的第三天我就發(fā)現(xiàn)它們了,不過多數(shù)果實還要再等一個星期才能成熟,也就是十日左右,仍比人工栽培的上市時間要早一些。草莓口味最佳的時候是在六月底,但草場上的草莓就還要推遲一周左右,甚至到了七月還能在草場上采到草莓。
塔瑟塔瑟(Thomas Tusser,1524—1580),英國農(nóng)民詩人,詩風(fēng)簡明樸質(zhì)。最著名的作品是詩集《耕種的百利》(A Hundreth Good Pointes of Husbandrie,一五五七年出版)終身堅守著只為最辛苦的農(nóng)業(yè)勞作寫詩,就連他也不禁在《九月》中用樸實的文字吟唱道:
賢妻,快到園里,辟一方地,
栽下草莓,須知此物非尋常,彌足珍惜;
藏身荊棘,千般尋得,
精心侍弄,溫柔采摘,果中佳品,此言不虛。
植物學(xué)界前輩杰拉爾德曾非常生動地描述英國草莓,雖然那是一五五九年之前的事了,但仍可照搬形容我們本土今天的草莓:
草莓的葉子匍匐在地上,有匍匐枝,復(fù)葉,小葉三片,橢圓形,邊緣具缺刻狀鋸齒,呈綠色,至頂端漸趨白色。花白色或略帶紅色,每花另由五片小葉組成花托?;ㄍ兄行牡S,以后增大變?yōu)槿赓|(zhì)。其色紅,然味不同于桑葚,近似山莓,有酒香,肉質(zhì)部分多汁色白,藏有小籽。草莓植株矮小,有短粗的根狀莖,逐年向上分出新莖。
他還對草莓的果實進行了補述:“就其營養(yǎng)來說,充其量只是點水分,一旦食后沒有及時排出會令人不適?!?/p>
五月十三日那天,我看到的草莓還是青青的。又過了兩三日,我散步爬上一座光禿禿的小山,然后下到南坡,因為這里多少干燥點,而且也間或有些低矮的樹木,不那么光禿禿。就在這樣的坡地上,我眼前一亮——看到了草莓果的身影。于是這地方立馬讓我喜歡,就在這樣一個貧瘠的山坡上仔細(xì)尋覓,發(fā)現(xiàn)在山坡上最干燥也是陽光最無遮攔的地方,總會有零零星星的幾株草莓,掛著紅紅的草莓果。我把這看成是成熟的紅色,其實每個果子只是向陽的部分才紅了而已。后來,在鐵道路基的沙石處我又看到一株幾乎被完全壓住的草莓,甚至在一個牧場的大坑里的沙子中也能發(fā)現(xiàn)它們。好像天意也要珍藏這些寶貝,草莓附近總會有些植物垂下泛紅的葉子,如不刻意留心,即使草莓掛了果也很難發(fā)現(xiàn)。草莓就是這么生性謙卑,匍匐而生,猶如不起眼的地毯。這樣貼近地面而生又能食用的野果,大概只有這些在高地最先結(jié)果的草莓了。不錯,蔓狀苔莓也是這樣挨著地面蜿蜒,又能結(jié)出可食用的果,不過這種果需煮熟加工后方能入口。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維吉爾(Virgil,公元前70—公元前19),羅馬詩人。對草莓的描述可謂畫龍點睛:“草莓貼地生?!?/p>
還有什么的清香和甘甜能和這精致的草莓果相比?它只是自顧自地在初夏時鉆出泥土成長,從未得到人們的眷顧和照料。這種集美麗與美味于一身的天然食物何等美妙??!我趕緊采摘這些今年野外結(jié)成的第一批果實,就算有些靠近地面的部分還泛著綠、還有些酸青氣,也顧不上了。有的是挨著地皮結(jié)的果,所以吃起來還有泥土香撲鼻而來呢。我吃了好多,連手指和嘴唇都被染紅了。
次日,我又來到這里,在草莓長得最茂盛、果實最甜的地方采了幾捧熟了的草莓,或者說我硬要把它們當(dāng)成熟了的采下。不可避免的,我也第一次聞到了蟲子的氣味,甚至還吃進嘴里了;這是一種很奇異的蟲子,屬于盾蝽(Scutellarides)一類吧。這種蟲子的氣味和園子里常見一種蟲子差不多,也算是這個季節(jié)捉弄了我一回吧。這種蟲,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偏偏就喜歡爬到植物果實上并留下自己特別的那種臭氣。就像那種占著食槽的惡狗一樣,盡做些害人又不利己的事,糟蹋了好果子,它自己半點好處也沒得到。不知道冥冥中是什么力量把它引到這第一批的草莓身旁。
要找到最先結(jié)出的草莓,就去草莓喜歡的這些地方——小丘旁,山坡上;對了,還有年年牛群過冬后出欄去牧場時,途中會因為要爭當(dāng)領(lǐng)頭牛而一起發(fā)威,用蹄子使勁刨出的小沙坑里以及周邊。有時,牛群刨地?fù)P起的土讓草莓也變得灰頭土臉。
整個春天里,我都仔細(xì)觀察,長期記錄,卻還是弄不清草莓緣何有其難以言表的獨特香氣。也許,那來自泥土里的芬芳,是千百年圣賢的哲理名言在那里醞釀而成。雖是花開后便結(jié)的果,但我沒有觀察到草莓開花。不過,可以肯定,由于這是造化神功奉獻的一年中最早的美果,所以一定將春天里所有的芬芳馥郁賦予它。草莓來自天賜,歲月悠悠,其芬芳也悠悠。難不成每一顆果實的汁水里都濃縮了大氣中的精華?
草莓早就因其香氣和甘甜而美名遠(yuǎn)揚了,據(jù)說其拉丁文命名為“fraga”就是因為這一點。與平鋪白珠果香氣一樣,草莓香氣也是很多種香氣的復(fù)合。一些常綠樹的嫩枝枯萎后都發(fā)出這種香氣,尤其是冷杉樹發(fā)出的特別濃郁。
幾乎沒人明明白白說得出到哪里才能找到這些早早結(jié)果的草莓。這實際上是印第安人的古老傳統(tǒng)智慧。在這個星期天的早上,他們中有這么一些被稱作學(xué)徒的人就剛剛從我眼前這條小路走過,目標(biāo)是那些小山崗,我對此了如指掌。無論他們在什么樣的工廠或作坊學(xué)藝,平日里深居簡出,一旦草莓結(jié)果的季節(jié),他們就冒了出來,就和前面提到的那種蟲子一樣絕不會錯過,把這些果子采到懷里。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事。只有他們有,其他人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真?zhèn)鳌N覀円话闳藥缀鯖]法搶在他們前面采到。
那些種在園子里草莓,那些用筐裝著放在市場出售的草莓,那些精于算計的鄰居一份份量好放在盒子里賣的草莓,我都看不上眼。我心儀的草莓是那些在干燥坡地上一簇簇、一叢叢野生的,自在天然,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采下捧在手中。沒人雇園丁為它們澆水灌溉,除草施肥,它們卻生機盎然,枝蔓匍匐著蓋住了周邊光禿禿的地面,點染得泥土也平添了幾分紅色。有的地方土壤貧瘠寸草不生,卻只有草莓生長,其枝蔓順勢蜿蜒,長達十來英尺,宛若一條紅色的長帶,好不叫人贊嘆。當(dāng)然,如果短期內(nèi)不下雨,這些草莓也會旱死。
有時也會在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景下采到草莓。一次沿河放舟,遇到了雷雨,只好匆匆將船弄到岸邊,正好這片河岸是個大斜坡,我就把船翻過來當(dāng)成擋雨的小屋。在船底下貼著地面躺了約莫個把小時,妙的是居然這樣也發(fā)現(xiàn)了草莓——雨停了以后,我爬出小船舒展筋骨,踢踢腿,伸伸懶腰,就在那時看到五米之外有一小片結(jié)了果的草莓,每一顆都鮮紅晶瑩,我連忙摘了,吃得干干凈凈,一點兒也沒剩下。
上蒼賜予這種果實,我們卻接受得多多少少有些不那么舒坦。六月已經(jīng)過了一半,天氣干燥卻又常常霧氣沉沉??磥?,似乎我們從天堂下來后進入了混沌的俗世,清明不再。就連鳥鳴也少了生氣和活力。這正是這種可愛的小草莓果實的成熟時分,人們心中已沒有那么多希望和愿景。由于已經(jīng)分明看到希望距實現(xiàn)遙不可及,人們不免有點傷感。天堂美景都隨眼前的薄霧飄散,留下的就是星星點點的草莓。
我曾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草莓生得很密集,但這樣的草莓都葉子茂盛而掛果稀疏,這是因為旱季來臨時大多營養(yǎng)都已經(jīng)被葉子抽走了。只有那些地勢高處匍匐長的草莓才能在旱季來臨之前結(jié)出果實。
許多牧場上也??煽吹矫芗L的草莓,葉子過于茂盛,卻不結(jié)果。不過有的牧場上的草莓葉子、果子都長得好,這種草莓叢一眼看去就很漂亮。七月里,這些牧場上的草莓也都熟了,引得不少人為了采集它們而心甘情愿在長得高高的草叢里穿來穿去。千萬別指望一眼就在草叢里看到草莓的果實,只有費力撥開那些高高的草葉,在地面上搜索,它們就扎根在一些太陽照不到的小坑里,而這時其他地方的草莓早就因旱而枯萎了。
雖然我們一開始不過是為了嘗個鮮,但總會采得住不了手,結(jié)果指尖染上的香氣和紅紅的果汁總要到來年春天才會消散。行走在這樣一些地方,一年里能采到兩三捧草莓就覺得收獲頗豐了,我總是把成熟草莓和還沒有紅透的,甚至草莓葉子混在一起做成色拉,而回憶這種色拉味道時念念不忘的只有成熟草莓的香甜。在遠(yuǎn)離海岸的地方就不是這么一回事了,那里的草莓多,不稀罕,因為草莓喜歡涼爽的地方。據(jù)說草莓的老家是阿爾卑斯山和高盧地區(qū),但“希臘人卻不認(rèn)識這種東西”。往北走一百英里是新罕布什爾州,那兒的路邊草叢里都有很多草莓;毗連著新墾的荒地上的樹樁周圍,都有大量的草莓等著人去采。你簡直想象不出那里的草莓有多么鮮活,多么茁壯。一般來說,有草莓的地方附近就有鱒魚,因為適宜鱒魚的水和空氣也是同樣適合草莓生長,所以在那里的客棧里可以買到新罕布什爾山地草莓,也能買到釣鱒魚的魚竿。聽說在緬因州的班戈市,炎熱的夏天里,草莓跟草長在一起,雖然草長到齊膝高,人們卻可以順著草莓的芬芳找到它們。還是在緬因州,佩諾布斯科特的高山也是草莓豐饒之地,順便說一聲,站在那些高山上可以看到十五英里以外雙桅船鼓起白色的風(fēng)帆航行在水面。上述地方除了銀餐具稀罕,什么都富足,人們聚會時把草莓大碗大碗地放進牛奶桶里,加入進奶油和砂糖一起攪拌,大家人手一把大匙子圍在桶旁好不開心。
《北洋放舟》(Journal to the Northern Ocean)的作者赫恩赫恩(Samuel Hearne,1745—1792),英國探險家。寫道:“印第安人叫草莓為‘心果’,因為草莓果實形狀像一顆心。甚至北至丘吉爾河丘吉爾河(Churchill River),加拿大東部的一條河,流程約九百六十五公里(600英里),穿過拉布拉多注入大西洋,曾經(jīng)是重要的毛皮貿(mào)易通路。沿岸都能看到草莓,不但個兒大,還特別味美。”他說得沒錯,尤其是燒過荒的地上長出的草莓結(jié)的果最甜。據(jù)本約翰·富蘭克林爵士約翰·富蘭克林爵士(Sir John Fronklin,1786—1847),英國皇家海軍軍官,北極探險家,曾繪出三分之二的北美洲北部海岸線圖。說,克里部落的印第安人叫草莓為心形果,而特納特納(John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最著名的風(fēng)景畫畫家之一。說奇普維部落的印第安人則稱其為紅心果。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就是像一顆心一樣的果子。特納說奇普維人常常能見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途中看到已故人們的靈魂圍在碩大的草莓四周大吃特吃,于是就拿出大匙子也挖下一塊果肉吃起來,可是吃到自己嘴里就變成了巖石,是遍布蘇必利爾湖區(qū)的那些粉紅色巖石。在達科他方言里,六月又被叫做Wazuste-casa-wi,意思是“草莓紅了的月份”。
根據(jù)威廉·伍德威廉·伍德(William Wood,1745—1808),英國神學(xué)家兼植物學(xué)家。一六三三年前后出版的《新英格蘭展望》(New England's Prospect)中的描寫,當(dāng)時這一地區(qū)野生草莓可謂處處皆是,果實也大得多,但自從人們將其人工栽培并予以品種改良后就盛況不再了?!坝行┎葺彼麑懙?,“長到約兩英寸大,一個上午輕輕松松就可以采到一蒲式耳(約36升)。”何等佳果,只應(yīng)生在奧林匹亞山上供奉眾神受用,卻也甘心用那朝霞般的紅色為這兒的土地涂上一抹紅暈,為其增添光彩。
羅杰·威廉姆斯羅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1603—1683),英國神學(xué)家。在其著作《解密》(Key)中寫道:“英格蘭一著名醫(yī)生常說:只有上帝才能讓草莓變得更完美,但上帝也沒有這么做,因為草莓已經(jīng)很完美了。有些地方,草莓已經(jīng)由當(dāng)?shù)厝诉M行栽種,多次我發(fā)現(xiàn)沒幾英里的地盤內(nèi)收獲的草莓就足以裝滿一艘大船。印第安人把草莓在研缽里臼爛后與谷粉和在一起,就這樣做出了草莓面包……而且有好些日子都只好以這種面包為唯一的食物?!岸缎路ㄌm西自然史》(Natural Histoey of New France,一六六四年出版)的作者鮑徹布舍(Pierre Boucher,1622—1717),法國天主教傳教士,一六三五年隨其父至加拿大。告訴我們在所有的新法蘭西地區(qū),都盛長覆盆子和草莓;而《兄弟會北美傳教史》(History of the Mission of the united Brethren among the Indians of North American,especially the Delawares,一七九四年出版)的作者羅斯凱爾,在書中,特別是在《德拉瓦族》(Delawares)一章中如此說:“這里的草莓不但多,還果實碩大,以至整個平原似乎都被復(fù)蓋在一方巨大的曙紅布單下,好不燦爛。”一八零八年,一個南方人,姓皮得斯吧,在寫給費城某個協(xié)會的信中證實弗吉尼亞某地有片方圓八百英畝的樹林,上個世紀(jì)毀于一場火災(zāi),而此后那里就長出了遍地草莓,欣欣向榮。他做了以下陳述:“凡此處所長草莓,皆豐茂興旺。另據(jù)此地傳言,草莓結(jié)果成熟之時,果香四溢,雖在遠(yuǎn)處,亦可聞及。更有人稱草莓開花,四野繽紛,花朵墜地,凌亂成泥,時有精靈顯現(xiàn),雖未經(jīng)證實,但眾說紛紜,不可不信。此一美景引來蜂群無數(shù),蜂鳴如歌聲陣陣,更催得花果茂盛。此處平原山巒,悉數(shù)被此物裝點,而成為原野佳境,如詩如畫?!?/p>
據(jù)新罕布什爾的歷史學(xué)者們考證:“與當(dāng)年還沒被墾荒時相比,現(xiàn)在這里的草莓已經(jīng)減少了許多?!逼鋵?,這里減少的不僅僅是草莓,還有乳酪。前面提到過,草莓的拉丁文命名“fraga”完全仗著它妙不可言的甜美香氣,但長在人們精心施過肥的土壤里,這種芬芳便消失殆盡。希望得到這種圣女般純正的果子,希望依然聞到這種神奇絕倫的芳香,那就到北方去,在那些清涼的河岸上尋找,太陽把光芒灑在那里時,很可能也把草莓的種子撒在了那里。也可以去東北的印第安阿西尼博因部落,傳說那里無邊無際長著的草莓,誘得馬和水牛流連忘返;還可以去北極圈的拉普蘭,有人從什么書里了解到,那兒低矮房屋背后高聳的灰色巖石上也“點綴著野生草莓的猩紅——拉普蘭的大地上到處都長著草莓,遍布四處的草莓甚至把馴鹿的蹄子都染紅了,被染紅的還有游客們乘坐的雪橇。那兒的草莓口味濃郁,甘甜無比,難怪沙皇專門派遣使者把那里的草莓運到千里遙遙的皇村夏宮?!袄仗m的日照不強,不可能催紅草莓,所以那里的草莓不像其他地方的那樣熟透。草莓這個名字實在有點土氣,因為只有在愛爾蘭和英格蘭,人們種草莓時會把稻草鋪在土上。對拉普蘭人和奇普維人來說,這名字實在不咋地。還是印第安人起的名兒好——心果。仿佛天意,初夏時咬開一個草莓,就真的像吃下一顆紅彤彤的心,勇氣豪情頓時油然而生,一年余下漫長的日子里就能面對一切,擔(dān)當(dāng)一切。
偶爾也能在十一月發(fā)現(xiàn)幾顆草莓,這是落果后發(fā)出新枝結(jié)的果。這些意外長出的果實紅若夕照,難道不是對那些朝霞的回應(yīng)嗎?
- 新法蘭西地區(qū)(New France),指十六世紀(jì)起到《巴黎和約》(一七六三年)前法國在北美的領(lǐng)地,《巴黎和約》簽定后,法國所有的美洲領(lǐng)地都分給了英國和西班牙。新法蘭西的最大疆域包括加拿大東南的大部分地區(qū)、大湖區(qū)和密西西比河谷。
- 羅斯凱爾(George Henry Loskiel,1740—1814),摩拉維亞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