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少年維特之故事

《嬌娜》這篇小說，很是特別，寫的是一位男子將愛情轉(zhuǎn)化為友情、轉(zhuǎn)化為兄妹之情的故事。在封建社會里，青年男女之間，要么是夫妻關(guān)系，要么是私情關(guān)系，要么是沒有關(guān)系，沒聽說有友情一說。蒲松齡在小說結(jié)尾的“異史氏曰”中說：

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

“膩友”，即親密的朋友，比“艷妻”更加難得，“色授魂與”勝過“顛倒衣裳”，男女之間純潔的友情比異性之間的兩情相悅愈加珍貴。蒲松齡身在三百年前的封建王朝而能夠有這樣的思想，不是非常超前嗎？《嬌娜》一篇的境界，有異于《聊齋志異》中其他的愛情故事。

故事隨著孔生的行跡而展開，但光彩照人的是嬌娜。嬌娜并沒有立即出場，嬌娜的第一次亮相，小說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一的篇幅，作者在女主角出場以前作了很多鋪墊。

孔生是孔子的后裔，書劍飄零，投友不成，落魄他鄉(xiāng)，寄寓在一所寺廟里，替和尚抄抄寫寫，算作房錢。一個偶然的機會，結(jié)識了一位公子，公子住在單先生的空宅。壁上古人書畫，案頭稀見之籍。兩人一見如故，意趣相投?？咨淦嵌嬀狡?，公子同情他的處境，勸其設(shè)帳授徒以貼補生活。公子拜孔生為師，學(xué)習(xí)古文詩詞，但不學(xué)八股，不求功名。兩人亦師亦友，相互敬重。作者從各個方面寫出公子不俗的氣質(zhì)，而為嬌娜的出場做準(zhǔn)備。

以公子為中介，孔生先后遇到三位女子。第一個是公子父親的侍女香奴，第二個是嬌娜，第三個是松娘。香奴和松娘是嬌娜的陪襯，又是嬌娜的補充。香奴“紅妝艷絕”，彈起琵琶來，“激揚哀烈，節(jié)拍不類夙聞”，是第一個使孔生為之心動的女子。公子窺破孔生的意思，說明了香奴無緣得娶的原因。原來香奴是公子父親離不開的婢女，如《紅樓夢》中鴛鴦之于賈母。公子允諾，必為孔生另覓佳偶，不次于香奴。這是為后面嬌娜、松娘的出場作鋪墊。

孔生胸間腫起，“痛楚吟呻”，“創(chuàng)劇，益絕食飲”，是為情節(jié)轉(zhuǎn)機。于是，公子的妹妹嬌娜以醫(yī)者出場，與香奴以琵琶佐酒而臨席，無形中形成對比。香奴紅袖佐酒，給孔生送去快樂；嬌娜割瘡治病，是救命之恩。嬌娜的第一次亮相，是從孔生的眼睛去看，從孔生的感受去烘托：“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顏色，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見到美少女，孔生腫塊未去而心火已消去大半。請看公子如何向妹妹介紹孔生：“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醫(yī)之”。即是說，你要像對待兄長一樣對待孔生，盡心盡意地醫(yī)治。話說得非常親切，也非常誠懇，顯出公子的篤于友情。其實，作者也是在暗示讀者，孔生和嬌娜未來的關(guān)系，就是類似兄妹一樣的關(guān)系。作者還趁著嬌娜的出場，有意地順手遞出松娘，為后來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伏筆：“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读凝S志異》的風(fēng)格非常含蓄，時用詩筆，文字簡省，點到即止。我們讀者也得細細品味，方不負作者一片苦心。對于嬌娜為孔生手術(shù)去腫的過程，描寫極為細膩。嬌娜年僅十三四，號脈診病，竟如資深中醫(yī)。手術(shù)之利落老練，兔起鶻落，令人心折?！靶拿}動矣”四個字，道破孔生病根，本為求偶不遂，郁悶上火所致，同時也表現(xiàn)出嬌娜活潑風(fēng)趣的性格。整個手術(shù)的過程，描寫細致，如在眼前。卻又用字簡練，是為難得?？谕录t丸，才轉(zhuǎn)三周，就康復(fù)如昔，自然是超現(xiàn)實的想象，但手術(shù)的過程使人覺得非常真實，只不過是夸大了康復(fù)的速度而已。美麗而兼有絕技，舉止大方，可敬可愛，難怪讓人心動。在手術(shù)的過程中，又穿插孔生的感受，更加襯托出嬌娜的可愛：“而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旁不久”。為了延長親密接近的時間，寧可延長手術(shù)的時間，精神的快樂壓倒了手術(shù)的痛苦?！度龂萘x》里華佗為關(guān)羽刮骨療毒，寫的是關(guān)羽驚人的自制力，兼寫華佗醫(yī)術(shù)的高明。蒲松齡寫嬌娜為孔生伐皮削肉，是寫孔生對嬌娜的愛慕，兼寫嬌娜的可愛可敬。

嬌娜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孔生“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肉體上的病好了，卻添了思想上的痛苦?！皬U卷癡坐，無復(fù)聊賴”，蒲氏用短短八個字，寫出一個青年失戀時的失落和痛苦。一個女孩能夠令人如此痛苦失落，則她的可愛亦可想而知?？墒?，嬌娜太小，無法出嫁。失去香奴，孔生向公子表示：“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失去嬌娜，公子表示已經(jīng)為他物色一佳偶，孔生卻說不必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前后呼應(yīng)，更加突出嬌娜之可愛。感情的空白需要填補，不久，孔生又經(jīng)公子的介紹，認識了他一生中的第三個女子，即公子的姨女阿松。阿松之美，“與嬌娜相伯仲也”，于是，孔生與松娘結(jié)成秦晉之好。雖然與嬌娜未成眷屬，不免有所遺憾，但得到松娘這樣的妻子，亦可以說是如愿以償。成婚之夕，孔生看著神仙一般的妻子，“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云霄矣”，覺得非常幸福。

孔生的故事一波三折，皆與女子有關(guān)。欲娶香奴不成，公子說將為他再找；欲娶嬌娜，又不成，公子再次表示要幫忙。最后得到阿松，如愿以償。故事中心是他的婚姻大事。但蒲氏意猶未盡，他還要讓孔生與嬌娜的友情經(jīng)受嚴峻的考驗。中間的過渡，作者明顯地加快了敘事的步伐。單家索宅，公子一家離去。在公子的幫助下，孔生攜妻回家?？咨虻霉邮钱愵?，不以為意。婆媳相處和諧，其樂融融?？咨e進士，授官延安司李。

孔生與公子重逢于郊野，“悲喜交至”。不久，考驗悄然而至。公子一家，將遇雷霆之劫，企求孔生施以援手?？咨闳辉手Z，慷慨赴難。小說極力渲染雷劫之恐怖，以突出孔生見義勇為的俠肝義膽。公子、嬌娜兄妹獲救，而孔生身仆而死。嬌娜再施妙手回春的絕技，救活孔生。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以后，孔生與嬌娜的友情已經(jīng)非同一般?？匆娍咨鸀榱舜罹茸约憾?，嬌娜痛不欲生：“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笨墒牵瑡赡纫廊皇侵矣谡煞騾抢傻?。劫難以后，大家“驚定而喜”，“惟嬌娜不樂”，擔(dān)心著吳郎一家的安危。噩耗傳來，知“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

回味全文，嬌娜以外，孔生的形象亦自有其獨特的意義。和香奴沒有緣分，倒也罷了，誰知十分看好的嬌娜又是失之交臂，兩次機會，皆擦肩而過。作者沒有借此抒發(fā)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老生常談，而是寫出男女之間的純潔美好、真誠無私的感情世界?？咨B失兩次機會，感情連連受挫以后，依然能夠端正自己的心態(tài)，將愛慕之情轉(zhuǎn)化為友情，轉(zhuǎn)化為兄妹之情，沒有像少年維特那樣去自殺，也是值得稱道的。雖然不能成為夫妻，卻依然能夠同舟共濟、生死與共，這就更使人欽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