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謝在杭《金瓶梅跋》說起
張惠英
一、引言
首先,我要為今年四月剛?cè)ナ赖闹麧h學(xué)家、“金學(xué)”研究的一位奠基人、我的進(jìn)修導(dǎo)師韓南先生表示深切的哀悼。記得1995年,正是韓南教授任職哈佛—燕京學(xué)社社長期滿即將卸任,就在10月27—29日,回國工作的原哈佛—燕京學(xué)社學(xué)者在南京大學(xué)“知行樓”,舉行第一屆中美文化交流會。我在會上發(fā)表《〈金瓶梅〉研究的中美交流——談我和“金學(xué)”研究》一文,作為向?qū)熖峤坏囊黄鳂I(yè)。十九年來,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金學(xué)”,今年有幸參加盛會,愿以本文為恩師西去捻香祈福。
溫故而知新。吳晗的史學(xué)考證及韓南關(guān)于《金瓶梅》版本及抄本流傳過程的考證,他們兩人一中一西,一前一后;一從社會歷史的角度,一從抄本流傳的角度,殊途同歸,吳晗證明《金瓶梅詞話》的寫作時間是明萬歷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韓南考證抄本出現(xiàn)在1595—1596年。這是我們研究“金學(xué)”的出發(fā)點和大方向。
我很高興讀到黃霖2008年的《金瓶梅講演錄》。他開宗明義,第一講第一節(jié)的標(biāo)題就是“將桌底下的讀物放到大學(xué)講臺上”。在國內(nèi)大學(xué)講臺上講《金瓶梅》,這是一種多大的氣魄。確實,他不但有這氣魄,而且也有實力。他從文學(xué)研究角度把《金瓶梅》的方方面面,一直到成書、版本、續(xù)書、改編等都談到了?!督鹌棵分v演錄》21—22頁提出,“作者可能就是在萬歷二十年動手創(chuàng)作的”,和“壬辰”年(1592)有關(guān),最后說“《金瓶梅詞話》當(dāng)開筆萬歷于二十年前后”,也就是1592年前后。而且,對書中一些敏感問題如淫、欲之類談得非常深刻非常透徹,難能可貴。把一本背負(fù)淫書罪名打入十八層地獄、被貶壓五百年之久的作品堂堂皇皇地抬出來,顯示了《金瓶梅》姓“金”的本色。黃霖先生不愧是“金學(xué)”研究的大功臣。
二、謝氏《金瓶梅跋》的啟示
(一)謝氏《金瓶梅跋》為誰而寫?
我在《〈金瓶梅〉研究中交流》中說到,自己幸運的是,在我無意間貿(mào)然闖入“金學(xué)”領(lǐng)域之時,除了吳晗、韓南的奠基之作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史料,這就是馬泰來在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看到的謝在杭的《金瓶梅跋》。十九年后再度涉及“金學(xué)”,我再度感到幸運,原來,謝氏《金瓶梅跋》國內(nèi)也有,江西省圖書館藏明天啟刻本《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就有(陳慶元先生短信告知,又見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小草齋集》江中柱“點校說明”)。這是今日所見最早的由同時代人撰寫的署有真名實姓的《金瓶梅》跋文。中國文人的一個傳統(tǒng)習(xí)慣是,只有親朋至友才為之寫序?qū)懓?,因此謝氏寫跋這一點,是探索《金瓶梅》作者的最重要的一個線索,這就是所謂順藤摸瓜。
“金學(xué)”研究的同仁們,有一個很好的學(xué)術(shù)討論的傳統(tǒng),我也愿意重溫。
徐朔方先生1985年3月《〈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質(zhì)疑之二》末尾說道:
黃霖同志和我都有志于解開《金瓶梅》的作者和成書之謎。我們看法不同而目標(biāo)相同,我相信通過我們和更多的中外學(xué)者的交換意見,也許有可能使問題逐漸趨于明朗。不管誰是誰非,或者我們的看法都被新的論證所否定,我們也將為這一懸案的最終解決而感到欣慰。
黃霖先生同年9月回答徐朔方先生:
關(guān)于《金瓶梅》的作者和成書之謎,誠如徐先生所說的,我們看法不同而目標(biāo)相同。在和徐先生的討論中,我得到了不少教益和啟示。我十分愿意繼續(xù)得到徐先生和其他學(xué)者的指教,為進(jìn)一步肯定或否定自己的看法,為這一懸案的最終解決而努力。
徐先生和黃霖先生的討論態(tài)度讓人感動,黃霖把同意他的和質(zhì)疑他的幾篇文章都附錄進(jìn)書中,為大家進(jìn)一步討論提供方便,仁人之心天地照鑒。我想重溫一下他們的治學(xué)態(tài)度、治學(xué)方法還是有益的。
我曾蠡測,《金瓶梅》匿名作者是謝氏的摯友臧晉叔。我注意到的謝在杭和臧晉叔關(guān)系密切的一個材料,就是臧氏于1596年把王孤云的避暑圖贈給謝氏,謝氏《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27頁上至下(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藏本)載《王孤云避暑圖跋》:
世所傳避暑圖有三,其曰甘泉避暑,則漢武帝事也;曰九成宮避暑,則唐太宗事也。而明皇之幸華清皆以十月行,正月返,則傳者誤也?!錇楣略铺幨恐P無疑也。處士名振鵬,元之永嘉人也。謝子得此卷于白門,歲丙申也。予之者,吳興臧懋循也。
(筆者按,丙申是1596年,正是《金瓶梅》傳抄之時?!督鹌棵钒稀肥赵谕?0頁下至31頁下。)
我的這種推測只是推測而已,不求能否證實或何時證實。但我總想,順藤摸瓜是必由之途、必取之法。我清楚我的蠡測,所花工夫離黃霖先生的“屠隆說”差得遠(yuǎn),我想如果我們能找到謝在杭和屠隆有某種來往或私交,那就會更有說服力。屠隆和臧晉叔,他們那種恃才驕奢放縱的習(xí)氣很相似,不妨看一下湯顯祖寫他們分別于1584、1585年罷官的兩首長詩:
《湯顯祖集》卷七,202—203頁:《懷戴四明先生并問屠長卿》:
……
赤水之珠屠長卿,風(fēng)波宕跌還鄉(xiāng)里。
豈有妖姬解寫姿,豈有狡童解詠詩。
機邊折齒寧妨穢,畫里挑心是絕癡。
古來才子多嬌縱,直取歌篇足彈誦。
情知宋玉有微詞,不道相如為侍從。
此君淪放益翩翩,好共登山臨水邊。
眼見貴人多臥閣,看師游宴即神仙。
徐朔方箋謂湯顯祖此詩“作于萬歷十二年(1584)甲申十一、二月,在南京太長博士任。三十五歲?!篱L卿,名隆,號赤水。十年十月,禮部主事屠隆被劾,謂與西寧侯宋世恩淫縱,削籍歸鄞。著有《曇花記》傳奇及《白榆集》《棲真館集》等”。
《湯顯祖集》卷七,204頁:《送臧晉叔謫歸湖上,時唐仁以談道貶,同日出關(guān),并寄屠長卿江外》:
君門如水亦如市,直為風(fēng)煙能滿紙。
長卿曾誤宋東鄰,晉叔豈憐周小史。
自古飛簪說俊游,一官難道減風(fēng)流。
深燈夜雨宜殘局,淺草春風(fēng)恣蹴毬。
楊柳花飛還顧渚,箬酒苕魚須判汝。
興劇書成舞笑人,狂來畫出挑心女。
仍聞賓從日紛紜,會自離披一送君。
卻笑唐生同日貶,一時臧榖竟何云。
徐朔方箋謂湯顯祖此詩“作于萬歷十三年(1585)乙酉三月,在南京太長博士任。三十六歲?!绊謺x叔,長興人。官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系于車后。又與所歡小史衣紅衣,并馬出鳳臺門,中白簡罷官。見《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參看前詩《懷戴四明先生并問屠長卿》”。
令人欣慰的是,原來,在《小草齋集》中,我們不只看到謝氏和臧氏來往密切,而且和屠隆私交甚洽,還屢次要屠隆為自己作《謝在杭詩序》。
請看謝氏為屠隆寫的詩:
1.《感舊篇十首 屠儀部緯真》(《小草齋集》,第701頁):
威鳳起東海,文采耀南溟。一朝鎩其羽,悲棲隨浮萍。屠君俶儻士,意氣高秋冥。長策箠一世,鴻音轟雷霆。驀闖作者室,直與古人并。禮法不自束,蓬心甘飄零。老來益憤世,白眼無時青。雖復(fù)耽禪寂,貪嗔殊未寧。晏嬰既不逢,湘潭獨為醒。悲哉廣陵散,寥寥誰復(fù)聽?
這是《感舊篇十首》的第一首,可見屠隆在謝氏心目中的地位。而且把屠文比作“廣陵散”。
2.《懷屠緯真》(同上書,第801頁):
吳山木落未落時,意氣相逢兩不疑。白練亂飛銀弗律,流黃倒瀉金屈卮。別來屢換庭前柳,世事悠悠同敝帚。五湖逐臣未掛冠,四明狂客空搔首。問君拓落向何處?逃禪蹤跡應(yīng)無住。起色曾觀枚叔濤,冥懷還吊英臺墓。相思相望三千里,夢魂夜度西陵水。未知雙劍合何年,目極云霄氣猶紫。
開頭“意氣相逢兩不疑”寫了他們兩人的相知相投的深心契合。“起色曾觀枚叔濤”,是把屠隆的杰作比作枚叔的《七發(fā)》。這和《懷臧晉叔》(《小草齋集》,第851頁)“昔我過吳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讀傳奇,病色霍然起”的“得君讀傳奇,病色霍然起”所述一致,很可能都指讀《金瓶梅》抄本(如何解讀詳見下文)。這又和袁中郎《與董思白》信中所說“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乘《七發(fā)》多矣”如出一轍。袁中郎以《七發(fā)》喻指《金瓶梅》,又見袁中郎《錦帆集·陶石簣兄弟遠(yuǎn)來見訪,詩以別之》(萬歷二十四年九月):“一番銅鐵語,萬仞箭鋒機。病得發(fā)而減,客以樂忘疲?!保ㄒ灾茆x韜《金瓶梅新探》,第4頁)。這里“病得發(fā)而減”的“發(fā)”也是指《七發(fā)》,就是《金瓶梅》。
3.《秋日屠緯真、黃白仲、鄭翰卿、鄭震卿見過吳山署中,時屠、黃二君持齋》(《小草齋集》,第1078頁):
芙蓉花盡雁初還,客里相逢蹔鮮顏。滿座詞人皆楚調(diào),一尊秋色對吳山。
高談只合長堅壘,佞佛何須學(xué)閉關(guān)。欲向滄州結(jié)同社,白云深處弄潺湲。
4.《吳山晚望寄屠緯真》(同上書,第1082頁):
一片秋山帶晚霞,六陵宮樹半棲鴉。風(fēng)傳暮柝三千戍,月照寒砧十萬家。
野寺佛燈燃貝葉,隔江漁火隱蘆花。相思已負(fù)東籬約,空向清尊惜歲華。
這第3、第4首詩分別寫于謝氏被謗即將調(diào)離吳興徙治東昌的丙申(1596)、丁酉(1597)兩年(寫作時間的確定見下文)。謝在杭和屠隆的交往,看起來不算多,但是交情深,不比一般。是在危難時節(jié)相互的傾訴。
5.再看屠隆對謝氏的交情。屠隆為謝在杭《下菰集》作序。謝氏《下菰集》是湖州司理期間所作(移官東昌期間有《居?xùn)|集》)?!独m(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別集類》載:“《下菰集》六卷,明謝肇淛撰?!司幨子腥f歷丁酉東海友人屠隆緯真序文,……卷一首題東海屠隆閱,卷二首題東海臧懋循選?!?sup>可見屠隆在謝氏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于重于臧晉叔?!叭f歷丁酉”1597年,謝氏還在湖州司理任上。
6.屠隆為謝氏作《謝在杭詩序》。屠隆作序(全文見文末附錄),是受謝氏多次囑咐:“在杭別后,使使以詩序見屬”、還記“在杭數(shù)以詩責(zé)逋”(《小草齋集》,第1449頁)?!缎颉分型缆∶鑼懥怂麄冎g的傾心交談:
……不佞向慕謝君,往年嘗賦詩四章,將訊之吳興。尋如金閶,稿為云間人篡去,不得達(dá)。又一歲而晤在杭虎林酒鐺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歡。不佞酒中戲語在杭:“五霸桓文為盛,降而秦穆、楚莊,漸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吳子欲承一時之乏,妄規(guī)此物,踉蹌黃池之上,卒為天下笑。不佞與弇州、新都交臂接軫,則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齊、楚、秦、晉爾。自兩公即世,此物漫無所屬。而海內(nèi)操觚如云,亡弗張目扼攬,起而爭之。世有虞于不佞者,極口而訾,極力而擠,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不佞軒渠,我其鹓雛耶?腐鼠此物久,而鴟尚嚇我。且桓文既沒,余豈不度而為吳子哉?余且跳而托于團(tuán)焦凈業(yè)矣。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氣者,才望既久而勢可幾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長跽奉此物進(jìn)之。力副而勢幾,則在杭其人。所為峭蒨秀偉,軒軒亭亭,斯登壇之器,白仲之人倫鑒不爽也?!保ā缎〔蔟S集》,第1448—1449頁)
寫到這里,我對于謝氏為哪位至交寫《金瓶梅跋》的認(rèn)識有了大的進(jìn)展。原來我從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藏本《小草齋文集》二十四卷看到《王孤云避暑圖跋》,看到謝氏和臧氏的密切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但是我沒能比較謝氏和別的朋友的交情。十九年后我利用《小草齋集》2009年點校出版的有利條件,把謝氏臧氏的交往和謝氏屠隆的交往比較了一下,終于看到了謝氏和屠隆的更深度的交情。至少,在謝氏湖州司理任上1592—1598這段時間,謝氏和屠隆的相互賞識是別人所不及的。
雖然,謝氏《懷臧晉叔》詩寫了“昔我過吳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讀傳奇,病色霍然起”。其中“得君讀傳奇,病色霍然起”,我們可以理解為:(1)得虧你臧氏寫了金瓶梅傳奇我才能如同讀了《七發(fā)》般病情好轉(zhuǎn);(2)得虧你臧氏給我傳閱了金瓶梅傳奇而病情好轉(zhuǎn)。當(dāng)然,臧氏作為金瓶梅傳閱圈中人在此首次暴露,可以確認(rèn)無疑。但如果比較謝氏給屠隆詩中說的“起色曾觀枚叔濤,冥懷還吊英臺墓”來,就有明顯的不同。這里只有一種理解:屠隆寫的可和枚乘《七發(fā)》比美的作品讓我病情好轉(zhuǎn)。所以屠隆作為金瓶梅傳抄時期謝氏的第一至交,是顯而易見的。再加上謝氏囑咐屠隆作《謝在杭詩序》,《下菰集》卷一題“屠隆閱”等,就更明白無疑了。
(二)謝氏《金瓶梅跋》和廿公跋比較
在追蹤《金瓶梅跋》為誰而作同時,我發(fā)現(xiàn)廿公的《金瓶梅》跋文和謝氏的《金瓶梅跋》,除了繁簡不同外,意思和用語基本相同。請看:
廿公跋“世廟時一巨公”,即謝氏跋“永陵中有金吾戚里”。
廿公跋“曲盡人間丑態(tài)”,即謝氏跋“勢利交合之態(tài),心輸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語……妍媸老少,人鬼萬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傳之”。
廿公跋“先師不刪鄭衛(wèi)之旨”,即謝氏跋“溱洧之音,圣人不刪”?!班嵭l(wèi)”和“溱洧”,聲音相通假,所指也一事。
廿公跋“不知者竟目為淫書”,即謝氏跋“有嗤余誨淫者,余不敢知”。
可見,廿公跋是從謝氏跋刪簡而來,如果不是謝氏親手刪定,也一定是謝氏的至交代筆刪定。所以,“廿公”和謝在杭關(guān)系極大,也許就是同一個人。
(三)謝氏《金瓶梅跋》是“金書寫于嘉靖年間”之說的始作俑者
謝氏《金瓶梅跋》開頭第一句就是:“金瓶梅一書不著作者名代,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里,憑怙奓汰淫縱無度,而其門客病之,採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边@第一句話,就把作者隱匿去,把時代提前到前朝嘉靖。雖然透露《金瓶梅》成書消息的第一人是袁中郎《與董思白》(1596),但對作者、時代首先定調(diào)的是謝氏。之后同時代人口徑一致,共設(shè)迷陣。如: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謂“聞此為嘉靖大名士手筆”。
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籍》謂“《金瓶梅》流傳海內(nèi)甚少,相傳嘉靖時,……”
袁中道《游居柿錄》謂“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家淫蕩風(fēng)月之事,以西門慶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諸姬”。
信奉“嘉靖說”的學(xué)者,都是因為相信這些說法而致。
(四)謝氏《金瓶梅跋》謂自己是金書的最后“厘正”、輯成者
謝氏《金瓶梅跋》謂自己是金書的最后“厘正”、輯成者,以此擔(dān)當(dāng)責(zé)任,并拉進(jìn)袁中郎作為陪襯。
謝氏《金瓶梅跋》最后說道:
此書向無鏤板,鈔寫流傳,參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稍為厘正,而闕所未備,以俟他日。有嗤余誨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刪,則亦中郎帳中必不可無之物也。
謝氏跋這段文字是自告奮勇起來坦承自己“厘正”、輯成的責(zé)任,顯然是為保護(hù)作者,和他共同擔(dān)當(dāng)責(zé)任,并且拉進(jìn)袁中郎作陪襯??梢娭x氏對《金瓶梅》作者的深情厚誼。不能想象,謝氏對一個不相識、不熟悉、不知根知底的人會有這番深情。
“則亦中郎帳中必不可無之物也”這話,一方面拉進(jìn)袁中郎作陪襯,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本人對“金瓶梅”的贊賞。
(五)謝氏《金瓶梅跋》“亦中郎帳中必不可無之物也”句解讀
謝氏《金瓶梅跋》中最后一句是“則亦中郎帳中必不可無之物也”。這句大家都明白是指袁中郎《與董思白》的信中所說,即1596年袁氏臥病讀《金瓶梅》贊為“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現(xiàn)在看來,我們還要注意一下這個“亦”字含義?!耙唷闭摺耙病币?,和前者同樣的意思。那么,這個前者是誰呢?就是謝在杭自己。謝氏《懷臧晉叔》詩:“昔我過吳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讀傳奇,病色霍然起?!薄拔粑疫^吳山”,就是萬歷壬辰(1582)年謝氏上任湖州司理期間(黃霖提出《金瓶梅》寫作始于1582年前后)。所以謝氏是第一個臥病“讀傳奇”,把《金瓶梅》視作《七發(fā)》的帳中物。
(六)謝氏《金瓶梅跋》寫于何時,撤于何時
謝氏《金瓶梅跋》是為付梓而作,寫作時間當(dāng)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袁中郎《與董思白》信后不久。
謝氏寫《金瓶梅跋》不是心血來潮寫著玩兒,是一件要緊事,是非他不能辦的事。我們今天一般書稿的序或跋也都在最后寫成,甚至在付印之前才趕出。所以我們可以想象,這《金瓶梅》抄本傳抄之時,也是謝跋寫作之時。從跋文最后“亦中郎帳中必不可無之物”這句話來看,就是指1596年袁氏臥病讀《金瓶梅》贊為“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這事。
另外,從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小草齋文集》的編排看,把《金瓶梅跋》收在第二十四卷和《王孤云避暑圖跋》放在同一卷,而《王孤云避暑圖跋》27頁上至下,寫萬歷丙申1596年事(參上文),《金瓶梅跋》是30頁下至31頁下,略晚于《王孤云避暑圖跋》。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小草齋集》中據(jù)江西省圖書館藏天啟刻本《小草齋文集》二十四卷排印本,《王孤云避暑圖跋》在514頁,《金瓶梅跋》在517頁。雖然點校者未能看到尊經(jīng)閣本,但從排列次序看是基本一致。也就是說,和1596年袁中郎《與董思白》信后不久可相印證。黃霖先生提出“當(dāng)寫于萬歷三十四年丙午(1606)或之后”;有認(rèn)為謝跋寫于1616—1618年間;有的據(jù)《小草齋文集》葉向高序“作于天啟丙寅(1626)”,就更晚了。
從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闹x氏《金瓶梅跋》一變而為《廿公跋》,究竟何時撤去《金瓶梅跋》?為了什么?我們只能找尋一些蛛絲馬跡。
據(jù)陳慶元《謝肇淛年表》所記,謝氏1592—1596年任湖州司理,期間寫了《吳興竹枝詞》十首、《吳興后竹枝詞》四首。這些竹枝詞為吳興守所謗,調(diào)為東昌司理?!吨x肇淛年表》第24—25頁載:萬歷二十四年丙申(1596),“二、三月,作《吳興后竹枝詞四首》(《小草齋文集》卷二十七),為吳興守所謗”。又引徐《榕陰新檢》:“在杭作《吳興竹枝詞》十?dāng)?shù)首……太守聞之,不悅。時當(dāng)計吏,遂陰中之,調(diào)為東昌司理?!?sup>
就在1596年秋,屠隆等去謝氏署中,當(dāng)時屠隆已經(jīng)信佛持齋,見《小草齋集》第1078頁《秋日屠緯真、黃白仲、鄭翰卿、震卿見過吳山署中,時屠、黃二君持齋》。屠隆等一定得知消息而去慰問。第二年丁酉(1597年),謝氏又作《吳山晚望寄屠緯真》(同上書,第1082頁),因為此詩排列在《丁酉迎春》(1079頁)之后,而在《戊戌元日舟中》(1082頁)之前,可以確定此詩寫于丁酉年秋?!段煨缭罩壑小分?083頁則載《得報徙治留別同志》“二月風(fēng)波一葉舟,翟門客散暮云愁”。于是1598年春即離開吳興去蘇州、真州等地,見《戊戌仲春望后五日發(fā)吳興》(同上書,第1083頁),接著和友人游虎丘、到寒山寺、避地真州等。
我們還注意到,丙申(1596)冬,友人來報壞消息,見《猛虎行寄吳翁晉》有引(《小草齋集》,第656—657頁):
丙申冬,余行部至孝豐,翁晉侵晨來謁,道為虎所困,從者救之,獲免。賦此唁之。
猛虎欲嚙人,不避賢與豪。夫子隱明德,胡為在蓬蒿?窮冬風(fēng)怒凄,陰谷於菟號。
意不在狐兔,豈嗜碪中臊?自顧雞肋涼,寧足充老饕?鼠肝與蟲臂,安能去子逃?
寧戚困飯牛,彌明亦搏獒。豺狼當(dāng)?shù)佬校馒P哀嗷嗷。天運爾何知?耽耽求其曹。
拔劍裂山石,別有黃公刀。驅(qū)爾渡河去,蒼生看建櫜。
顯然,這個壞消息說的“猛虎欲嚙人”,并非真是“虎嚙人”,而是可怕的倒霉事,就是被謗而調(diào)離吳興。這就是《謝肇淛年表》第25頁所記,“萬歷二十六年戊戌(1598)三十二歲……夏、秋,以讒解任,避地真州,與臧懋循、袁中道等游”。也見于謝氏《小草齋集》174頁《重游天寧寺記》:
余自吳興避地江上,每至炎歊,輒移枕簟就樹下,箕踞散發(fā),赤日蔽虧,涼飔徐引。維時四方同調(diào)之士響應(yīng)云集,自臧晉叔、袁小修而下無慮數(shù)十人,……月上鐘鳴,然后袒跣行歌,規(guī)休其所。旦復(fù)集,以為常,三有月余。窮快心意,耳內(nèi)風(fēng)生,鼻端火出,每念此樂都忘老死。逮乎秋半,小修北游,晉叔南遷,余偕于楚為天都之行,于是一時同游飄零略盡。……附同游姓名于后志感也:臧國博懋循,吳興人;袁太學(xué)中道,荊南人;……
筆者冒昧揣測,謝氏受此打擊,不得不龜縮收斂以保護(hù)自己。這就是《金瓶梅跋》改為《廿公跋》、《金瓶梅跋》從《小草齋文集》中撤銷的可能線索;時間當(dāng)是從1596年春被謗到秋天屠隆等過訪這期間。
三、浙江吳語的流露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謂:
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后血脈亦絕不貫穿,一見知其贗作矣。聞此為嘉靖大名士手筆,……
筆者讀來,沈氏這段重點在“聞此為嘉靖大名士手筆”,這是為謝氏《金瓶梅跋》“永陵”嘉靖朝說法的附和、宣揚。是同時代人共設(shè)迷陣、誤導(dǎo)讀者的手法。
“時作吳語”如何看待?這五回固然有吳語不時流露,確實多為蘇滬吳語,我在1995年會上的論文就是舉例來回應(yīng)韓南先生曾經(jīng)問我的問題。但其他九十五回同樣是“時作吳語”,若說沈氏沒有發(fā)覺可以理解,但論斷欠公允可能別有隱情。
筆者以為,沈氏浙江秀水人,是地道吳人。他把“時作吳語”看作“膚淺鄙俚”,既可以看作標(biāo)榜了他自己不作吳語而高雅,也可以看作是當(dāng)時的一種地域門戶之見。我們在浙江吳興人臧晉叔那里也見到這類口氣。臧氏《負(fù)苞堂集》第68頁《與吳允兆書》:“顧于吳下士,無所許可?!瓍窍率肯虃?cè)目我兩人也?!眳窃收祝謮絷?,歸安(今吳興)人,和臧氏同郡。沈氏雖是大文人、大名士,他對方言的了解畢竟有限。他可以有意識地不寫方言而用通語,但無意之間不可能沒有方言口語的流露?!督鹌棵贰烦玖鱾鞯娜χ腥艘惨哉憬娜司佣鄶?shù):如沈德符(嘉興)、屠本畯(寧波)、臧晉叔(吳興)、李日華(嘉興)、薛岡(寧波)、張岱(川籍遷居浙江山陽)等。
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表明,江浙吳語大致可再分為南部吳語和北部吳語(專業(yè)術(shù)語),簡言之,就是浙江吳語和蘇滬吳語。
寧波話和蘇州話、上海話有所不同,大家一定有所聽聞,“寧和蘇州人吵相罵,不和寧波人搭白話(打招呼閑聊意)”。杭州話語音更是和蘇滬吳語口語不同,蘇滬一帶過去的讀書音,都以杭音為標(biāo)準(zhǔn)。而且,浙江很多日常用語,包括粗俗語,確實和蘇滬一帶不同。
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質(zhì)疑》文中說到,“《金瓶梅》全書中卻找不出屠隆家鄉(xiāng)所獨有的任何方言詞匯”。
語言是交際工具,是文化載體,我們方言學(xué)界常說說方言詞語“說有容易說無難”,只有一處獨有的詞語,又要寫到筆端,不太現(xiàn)實吧。
所謂方言就是一方一地區(qū)之言?!督鹌棵贰窌辛髀兜膶幉ㄔ?、杭州話、溫州話等浙江吳語,有的通用地區(qū)小一些,有的通用地區(qū)范圍大一些。當(dāng)然,我們討論《金瓶梅》的語言必須和書中描述的生活場景、吃喝拉撒等生活習(xí)慣等整個大環(huán)境都要聯(lián)系起來,要綜合地觀察和考慮。例如“金華酒”“鰣魚”“廚下(廚房)”“甌兒(碗)”“拔步床”“燒庫(給死人燒化紙扎)”“馬桶”(日常用具,而非作為陪嫁而用)等,都是江浙地區(qū)日常生活的寫照,這里不再重復(fù)。
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質(zhì)疑之二》又說到,《金瓶梅》“以‘呵’代‘喝’”,所以就是北方話。其實,我想在此分析解釋一下?!昂恰笔撬子枚嘁糇郑_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第3冊第254頁“呵”有讀同“喝”、讀同“哈”、讀同“科”、讀同“啊”等;《現(xiàn)代漢語詞典》規(guī)范讀音可讀“hē、ā、á、ǎ、à、·ɑ(輕聲)”等多個音。蘇滬吳語和浙江吳語“喝”用于吆喝、喝斥;飲用時多用“吃”,也用“呷(音同瞎)”,特別要注意的是,蘇滬一帶“呷”讀入聲,金華、溫州一帶“呷”失落入聲變同舒聲,金華并入陰去,音同“花”的陰去調(diào),溫州音音同“哈”的曲折調(diào)(寫作“欱”)。請看:
《金華方言詞典》第71頁:【呷】喝:儂酒~去|儂茶~口起你先喝口水
《溫州方言詞典》第123頁:【欱】喝;飲:~茶|~酒……‖廣韻洽韻呼洽切:“欱嘗”
筆者以為,《金瓶梅》作者用“呵”正是用來區(qū)別于用作吆喝的“喝”。第五十一回第8頁下:“今日縣里皂隸,又拿著票,喝啰了一清早起去了?!边@個“喝啰”就是吆喝、喊叫的意思。
我們看到,就在《金瓶梅》第五十回,就既有“呵”——“每人呵了一甌子茶”(8頁上11行),又有“呷”——“取過一口茶來呷了一口冷茶”(10頁下10行);其他多數(shù)都用“吃”(少數(shù)用“飲”):
擺茶與他吃(第1頁下4行)
有南燒酒買他一瓶來我吃(第2頁下至3頁上)
要吃南燒酒(第3頁上1行)
收拾吃酒(第3頁上5行)
自家吃酒(第3頁下1行)
正飲酒(第3頁下7行)
躲在這里吃酒兒(第3頁下10行)
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與玳安,說道,你快吃了(第4頁上至下)
于是吃了酒(第4頁下4行)
又讓琴童吃酒……玳安道,我剛才吃了甌子來了(第4頁下9行至10行)
我和應(yīng)二哥吃酒來(第9頁下2行)
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兒的來家(第10頁上7行)
我得說,如此頻頻用“吃”(“飲”一例),動詞用“篩(~酒:斟酒)”,飲具用“甌子”,這些明明白白都是浙江吳語。
下面再舉幾個例子如“馱、駝”“拍、、、”“頹、腿”說說。
1.馱
西門慶道,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薛嫂駝盤子出門。(第七回第4頁上,日本大安株式會社1963年影印本。以下所引同此版本)
那白來創(chuàng),尋見園廳上架著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馱在湖山石后。(第五十四回第10頁上至下)
這個“駝”就是拿的意思,不是背負(fù)。用于浙江吳語,如寧波、金華、溫州、溫嶺、杭州、富陽等地。
寧波話(寫作“馱、佗”等):
《寧波方言詞典》178頁:【馱】拿:~東西|~來~去‖集韻平聲戈韻唐何切:馬負(fù)物
【馱到來】到手。(引自《漢語方言大詞典》第2349頁)
【佗】① 拿;取:陳訓(xùn)正《甬諺名謂籀記》:“今俗以手取物曰~”(引自《漢語方言大詞典》,第2756頁)
金華話:《金華方言詞典》第101頁:【馱】① 拿:~東西|~的動|~出來……
溫州話:【馱轉(zhuǎn)】拿回來:雨傘借去不~,害我打雨。(引自《漢語方言大詞典》,第2349頁)
溫嶺話:【馱被】拿被。(引自《漢語方言大詞典》,第2349頁)
杭州話:《杭州方言詞典》第128頁:【馱】拿,用手或其他方式抓住、搬動(東西):格本書請你~撥我
2.拍、、、
蘇滬一帶分擘開用“擘”音同“百”,不送氣音;拍打用“拍”送氣音,兩者絕不相混。而寧波、杭州、金華、溫州等地,都讀為送氣音,字寫作“”,音同“拍”:
(1)《杭州方言詞典》(鮑士杰)第273頁(考慮多數(shù)不搞方言,故音標(biāo)從略):
【】分開:撥橘子~開‖廣韻陌韻普伯切:“破物也”
【手腳】叉開手腳,分別作八字形:你走起路來~的|~睏
(2)《寧波方言詞典》(湯珍珠、陳忠敏、吳新賢)第297—298頁:
【】① 用手撕物使裂開:~鰻鲞|書~腐 ② 分開;叉開:儂手骨~勒介開,我寫字地方也嘸沒|走路~腳
【腳】走路時兩腿向外分開的行走姿態(tài)
【腳褲】開襠褲
【腳癩施】寧波人稱蛙類為癩施,腳癩施指稱走路時兩腿向外分開的人
【一字】臀部著地,兩腿前后或左右分開呈一字形
(3)《金華方言詞典》(曹志耘)第80頁:
【】用手把東西分開
(4)《溫州方言詞典》(游汝杰、楊乾明)第81頁:
【】①(兩腿)分開:腳恁~開,難 ② 用手分開或折斷東西:逮粉筆~做兩段
【腳】X形腿,多因佝僂病而形成的一種腿部畸形
【腿】劈叉
上述杭州、寧波、金華、溫州不止“拍、”都同音,而且溫州已經(jīng)失落入聲尾,讀同舒聲“派”都同音。
我們還要指出,“拍”的“拍打”義到處都說,尤以福建說得最頻,如“拍電話”“拍針(打針)”“拍胎(打胎)”“拍鐵(打鐵)”等;動物交合也說“拍”:拍對(廈門“動物交尾”)、拍奸(福建莆田“禽類交配”)、拍種(廈門等地動物“配種”)(引自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3237—3240頁)。
“、”兩字是《金瓶梅》作者所用字,古字書韻書所無。我在1985年第一篇“金學(xué)”文章中對《金瓶梅》的 “、”認(rèn)為是“拍”的同音異寫,還明確提出“主要是浙江地區(qū)吳語”。三十年來,漢語方言調(diào)查和方言詞典編纂的蓬勃發(fā)展,使我們看到了更多的口語資料?!?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11/19174530985054.jpg" alt="" />、”之用作褻詞,和閩地動物交合可能也有關(guān)系,這或許和閩人謝在杭《金瓶梅跋》自認(rèn)的“厘正”有關(guān)。
3.頹、腿
《金瓶梅詞話》中,常用“管你(我、俺每、咱每、人)腿事”來表示“和……有什么相干”的意思。這個“腿”又指什么呢?例如(據(jù)1963年大安株式會社影印本):
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卜的跟著鹽擔(dān)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第二十回第2頁下)
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dāng)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第三十一回第8頁下)
(平安道)他強自進(jìn)來坐著,不虧了,管我腿事,打我?(第三十五回第11頁下)
(伯爵道)隨你這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管我腿事。(第四十二回第7頁下)
春梅道,恠小蠻囚兒,爹來家隨他來去,管俺每腿事。(第七十五回第14頁上)
(經(jīng)濟道)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丑見官,管咱每大腿事。(第九十七回第4頁下至第5頁上)
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第九十七回第9頁上)
作詈詞用的“腿事”“大腿事”,在《金瓶梅詞話》中,有時還作“弔腳兒事”“事”。例如:
(金蓮道)那怕蠻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弔腳兒事。(第三十五回第9頁上)
按,“管人弔腳兒事”也是與人有什么相干的意思。
(金蓮道)教他人拏我惹氣,罵我,管我事。(第四十六回第7頁下)
到此可以清楚,《金瓶梅詞話》中詈語“腿事”“大腿事”“弔腳兒事”,正和“事”相對應(yīng)?!?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2/11/19174610947756.jpg" alt="" />”是“屄”的俗寫。這個“腿、大腿”并非指腿腳的腿,而是作為“頹”的音近字,指的是男陰?!皬t腳兒”則是“腿”的代用語。今上海崇明話,和人沒什么相干的說法有“關(guān)我何事”“關(guān)我卵事”“關(guān)我屁事”這些說法。從詞語的結(jié)構(gòu)和意思都相像。
《金瓶梅詞話》作者愛玩文字游戲,不只用“腿”來諧“頹”,還進(jìn)一步用“下截”“下半截”來暗指男陰。例如:
(西門慶道)那蔣太醫(yī)賊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第十八回第11頁上)
“咬下他下截”,相當(dāng)于王婆罵鄆哥是“含鳥小猴猻”的“含鳥”,相當(dāng)于蘇滬一帶的“咬卵”。所以,這“下截”又是“腿”的引申,還是暗指男陰。
玳安道,俺家那大揉廝狗好不利害,倒沒的把應(yīng)二爹下半截撕下來。(第二十四回第9頁下)
“下半截撕下來”就是“扯蛋”“含鳥”意。所以下文緊接著應(yīng)伯爵就罵玳安兒是“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
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卷五第589頁謂:“頹,詈詞,惡劣之義,不限于頹喪義?!睆埾鄰脑~曲用語知道“驢頹”的“頹”指牲畜雄性器官,但詈詞和驢頹的因果關(guān)系不明確,所以最后第590頁發(fā)出疑問:“然則因頹有惡劣義,始以名驢屌、馬屌歟?抑即由驢屌、馬屌之名而引申為惡劣義歟?無從而知也?!痹瓉恚瑥埾嗪贾萑耸?,熟悉書面文獻(xiàn)資料,不太注意周圍方言。不妨比較一下浙江永嘉人王季思的注釋。
王季思(1906—1996,浙江永嘉人)注《西廂記》第123頁“頹天”:“頹即謂陽具,故以為詈辭,今浙東方言尚然?!笨上У氖牵抻啽尽掇o源》,還有《漢語大詞典》都未予吸取。
方言的挖掘就是漢語史資料的豐富,就是漢語史研究的深入,我們會看得越來越清楚。
鄭張尚芳《溫州音系》(1964)一文注(第57頁)指出:“俗說男陰為頹,常用為罵詈語(像北方人說‘鳥’)。”
游汝杰、楊乾明《溫州方言詞典》第242頁:
【頹】① 人和獸類的陰莖,特指人的陰莖 ② 詈詞:你個~|你~人~犟個
【頹漿】精液
【頹人】膿包,無用的人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1999)第6598頁就明確指出:
【頹】④男性生殖器;屌。浙江溫州。元馬致遠(yuǎn)《耍孩兒·借馬》:“有汗時休去檐下拴,渲時休教侵著頹?!痹P(guān)漢卿《救風(fēng)塵》一折:“就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頹?!?/p>
【頹丁】很小的。浙江蒼南金鄉(xiāng):蘋果結(jié)起頹丁樣大|頹丁大的石頭不當(dāng)用的
【頹司】惡劣。浙江蒼南金鄉(xiāng):頹司的天|頹司的病
【頹相】惡劣可憎的神情。浙江蒼南金鄉(xiāng):那種頹相誰也看不牢看不下去
所以,《金瓶梅詞話》“管你腿事”中的“腿”是“頹”的諧音,是從元曲、明雜劇中“頹、腿”的用法一直沿用并演化而致。而“頹”指男性器官的方言背景則是溫州地區(qū)方言,從王季思注《西廂記》開始,已經(jīng)指出這點了。由于過去方言的實際調(diào)查比較滯后,或者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方言資料注意不夠,致使張相這樣的大學(xué)者為之困惑。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方言的調(diào)查研究蓬勃開展,方言志、方言詞典得以不斷出版,相信我們的視野就會越來越開闊,“金學(xué)”研究、漢語史研究一定會隨之有所進(jìn)展。
附錄
屠隆《謝在杭詩序》(引自江中柱點校本謝在杭《小草齋集》第1448—1449頁):
黃白仲與予抵掌海內(nèi)詞人,遂及閩士,而指屈在杭:“謝君才橫絕一世,早歲登壇,所稱詩峭蒨秀偉,卓然成家。為人軒軒霞舉,亭亭物表,趾高視卑,沖襟可挹。且薄收效于三事而后殫力于千秋。異日者與子?xùn)|面而爭牛耳之盟,必夫夫也?!辈回已脖芟唬骸爸魇烙嘌胖诤?。夫閩山水秀甲齊州,靈爽之氣,蜿蟺磅魄,盡發(fā)此時。方來之俊,云蒸泉涌,先后通名字不佞者無慮數(shù)十家,削牘有至萬余言者。洞目駴心,觀聽于是為巨。要以閩中白眉則首推在杭,亦猶海錯之推西施乳,荔支之推陳紫、江綠,而山川之推武夷、九漈也?!?/p>
不佞向慕謝君,往年嘗賦詩四章,將訊之吳興。尋如金閶,稿為云間人篡去,不得達(dá)。又一歲而晤在杭虎林,酒鐺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歡。不佞酒中戲語在杭:“五霸桓文為盛,降而秦穆、楚莊,漸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吳子欲承一時之乏,妄規(guī)此物,踉蹌黃池之上,卒為天下笑。不佞與弇州、新都交臂接軫,則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齊、楚、秦、晉爾。自兩公即世,此物漫無所屬。而海內(nèi)操觚如云,亡弗張目扼攬,起而爭之。世有虞于不佞者,極口而訾,極力而擠,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不佞軒渠,我其鹓雛耶?腐鼠此物久,而鴟尚嚇我。且桓文既沒,余豈不度而為吳子哉?余且跳而托于團(tuán)焦凈業(yè)矣。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氣者,才望既久而勢可幾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長跽奉此物進(jìn)之。力副而勢幾,則在杭其人。所為峭蒨秀偉,軒軒亭亭,斯登壇之器,白仲之人倫鑒不爽也?!痹诤紕e后,使使以詩序見屬,余業(yè)撰一首貽之。使者乃為殷豫章,浮沉又不達(dá),而故草又尋逸去。在杭數(shù)以詩責(zé)逋,會余奉大諱,毀甚,不能搦管。居一歲而始為句,當(dāng)則不能舉舊作一語,遂更著成篇,工拙不可知,大都視舊作加詳焉。
兩纂著而兩不達(dá),豈亦有數(shù)耶?不佞近論詩,如瑯琊、歷下,有才力而寡性情,務(wù)聲調(diào)而乏自得。由兩公為政,士爭趨之成風(fēng),風(fēng)人之旨殆盡。必也取三謝之清蒼救六朝之浮靡,采王、孟之簡淡濟李、杜之沉雄,令天真與奇藻并爛,名言與勁氣相宣,斯其極,則妙境哉!在杭辨此審矣。
不佞性疏而輕名根,應(yīng)世詩文,無論多至洋洋纚纚千萬言,寡至寂寥數(shù)語,往往援筆矢口,布之通都,工拙唯命。近以學(xué)道,戒綺妄,疏筆研,人購之未嘗不應(yīng),愈援筆矢口,了不經(jīng)意。其以夫夫才盡而舍旃,幸甚。蓋不能峻龍門拒人,又不能苦心竭力而與海內(nèi)爭此物,則亦惟名根輕。故為語操觚諸君子,無復(fù)以腐鼠嚇我哉!余之銜璧輿櫬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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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版。
周鈞韜:《金瓶梅新探》,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簡介:張惠英,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 徐朔方《〈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質(zhì)疑之二》,引自黃霖《金瓶梅考論》,第285頁。
- 同上書,第244頁。
- 見《金瓶梅俚俗難詞解》附錄七《〈金瓶梅詞話〉作者蠡測》。
- 引自《小草齋集》,第1466—1467頁。
- 卷十六《詩話》引《竹窗雜錄》“詩調(diào)司理”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