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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窮水盡媽也陪你走到底

死亡如此多情:百位臨床醫(yī)生口述的臨終事件 作者:中國醫(yī)學論壇報社 著


山窮水盡媽也陪你走到底

口述者:卓明磊

性別:男

年齡:34歲

工作單位:北京腫瘤醫(yī)院胸部腫瘤內科

采訪時間:2012年7月13日晚間

采訪地點:卓明磊醫(yī)生家中書房

整理者:王娣

首診后第七年,19歲的宇死于骨肉瘤。

12歲那年宇第一次看病時,當?shù)蒯t(yī)院手術切除了腫瘤本身。術后,宇心無掛礙地回去上學了。兩年后宇腫瘤復發(fā),父母帶他來到北京。第二次手術后,宇失去了一條腿,醫(yī)生宣布“治愈”。宇回老家上了一所殘障學校,生活重新開始。

又過了一年,宇常規(guī)復查胸片顯示肺里廣泛的小片陰影,成了我的病人。肺轉移意味著他已經喪失治愈的希望。第一次交代病情后,宇的父母說:“我們家不富裕,但我們會想一切辦法給孩子看病,請向孩子隱瞞病情?!?/p>

輪番的放、化療,無數(shù)次的高燒、上吐下瀉,本來小胖墩似的宇瘦得脫形,但每次拄著拐來,他都笑呵呵的。我們給他捐了點錢,他跟我們合影,還給醫(yī)院寫了感謝信。他覺得只要熬過這些苦痛,生活又能重新開始。那段時間隔壁病房住了個16歲的農村女孩,肺癌晚期,或許是同病相憐,宇和她成了朋友,常去跟她聊天。女孩打了兩個療程化療后病情惡化了,想著一家老小的生計,女孩父母平靜地為女孩辦了出院。不明真相的宇很羨慕,把自己的閑書和一點零用錢包起來,送給她,說好互相打電話。

女孩很快沒了消息,宇漸漸變得沉默,常一個人發(fā)呆。宇的父母更受打擊,似乎已經看到結局的預演。

幾年治療下來,宇的病情每況愈下,而我跟他們一家也很熟了。有一次我勸他們說:繼續(xù)治下去可能延長幾個月生命,但救不了命,而且孩子后期會非常痛苦,你們的經濟壓力也會非常大,好好考慮一下,量力而行。過了幾天,他們來找我:“想好了,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咬牙治到底?!?/p>

日子一天天過,宇越來越虛弱,下床的時間越來越少。宇有一天對母親說:“化療遭罪,也拖垮了家,姥姥的病你也顧不上,我覺得很累,不想治了。”宇的母親慟哭:“你是媽的精神支柱,山窮水盡媽也陪你走到底……”從那以后,懂事的宇再不提放棄,多難熬的治療都咬牙扛下來。

幾個月后,宇出現(xiàn)胸水,先是淡黃色清亮的,后變成血性的,越來越多,這是病情進入終末期的訊號。反復抽胸水使得宇極度憋氣、虛弱、貧血。我夜班的時候,宇的母親不斷來找我,或者反復問“到底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求大夫再想想”,或者求我編些謊話安慰宇。

我們醫(yī)院常年滿床,病人住不進來,排隊等著,我們也扛著床位周轉指標,終末期腫瘤病人在化療間期不可能一直住著。我不得不反復去跟宇的父母談,建議他們先出院,治療需要的時候再住。頭幾回宇的父母還能理解,感謝我們已經給了很多照顧。慢慢地,宇的母親情緒逐漸失控,有時暴怒焦躁,在病房里大吵“你們憑什么趕我走,我們又不欠錢!”有時又痛哭哀求“求求你們,我們回去沒有醫(yī)院收……”面對忍受七年折磨、無數(shù)次希望破滅的宇的父母,同為人父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其實到了這個時候,醫(yī)生能做的已經很少了。

宇陷入間歇性昏迷,醒來就喊“不治了”,情緒低落,摔東西。宇的父母瀕臨崩潰,但堅持不出院。這樣又耗了一個多月,眼看宇不行了。我去跟他父母談一旦病情突然惡化,是否放棄有創(chuàng)治療。

宇的母親說:“我們已經辭了工,賣了房子,就算回老家也沒任何依靠,沒有指望,我們哪兒也不去,在這里捱一天算一天,所有搶救手段我們都不放棄?!?/p>

我們請來ICU主任再次跟宇的父母談:“孩子的病已經不可逆轉,即使拉到ICU插管、上呼吸機,多活十天半個月,病人也非常痛苦,而且ICU不允許家屬探視,你們每天最多能看他半個小時,孩子一個人躺著,身邊都是重癥病人,他會非常孤獨和恐懼……”我們還請來醫(yī)院的心理輔導專家,安慰和勸解宇的父母冷靜下來。

終于,宇的父親對他母親說,“孩子這么多年遭太多罪了,能平平靜靜地走也是件好事……”在放棄有創(chuàng)搶救同意書上簽了字。

一天晚上,宇的病情驟然惡化,我們下了病危通知,請家屬做好準備。真正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刻,宇的母親卻突然瘋狂般推翻之前的表態(tài),不惜一切地要求轉ICU全力搶救、上呼吸機、電除顫……我們只好急請ICU醫(yī)生會診。醫(yī)生來的時候,宇幾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ICU的醫(yī)生再次跟家屬解釋搶救已經沒有意義。宇的母親難以接受,在樓道里號啕痛哭。

似乎感受到了母親拼盡全力的挽留,宇居然奇跡般地撐過了那一夜。第二天,宇老家很多親屬都趕來了,在眾多家屬勸解之下,宇的母親痛哭著放棄有創(chuàng)搶救。當天下午,宇走了。

事后,宇的父親特意找到我,對幾年的治療表示感謝。然而,宇的母親與我們非常敵對,認為我們在宇最后的日子里勸出院,沒有給予足夠的人道關懷和不遺余力的搶救。

口述者感悟

宇的故事讓我非常糾結,從業(yè)五年,作為一名腫瘤內科醫(yī)生,見了太多“束手無策”和“人財兩空”。我對很多病人家屬說過“量力而行、適可而止”。但捫心自問,事情如果發(fā)生在我身上,我能冷靜地執(zhí)行這八個字嗎?究竟什么是正確的選擇?近年來腫瘤患者年輕化之勢日趨顯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特別是“失獨”之后的晚景凄涼、老無所依,我們的社會如何給予他們生活的保障和精神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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