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選擇
口述者:劉端祺
性別:男
年齡:68歲
工作單位: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腫瘤科
采訪時間:2012年7月9日
采訪地點: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腫瘤科辦公室
整理者:王邁
他是我大學同學中才情出眾的一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幾年內科醫(yī)生,20世紀80年代初出國學習。先從醫(yī),再做藥,歷盡艱辛,終于學有所成,得到主流社會承認,后來做到跨國藥企的亞洲總裁,是那個年代外出打拼獲得成功的代表,經濟、社會地位都無可挑剔。我曾受邀參加他在北京組織的幾次活動,見到他身居公司高位,精明干練,統(tǒng)籌全局,事業(yè)中天,留下了深刻印象。
2005年春節(jié)期間,他的應酬較多,餐后常感腹部深處疼痛,向后背放射。他自知不好,馬上到醫(yī)院做了檢查。CT片顯示他的胰體中部有一個占位性改變,包塊僅壓迫到胰管,未涉及膽管,所以沒有明顯的黃疸,但已有腹腔淋巴結轉移。腫瘤標志物數(shù)值全面升高,特別是有高度診斷參考價值的CA-199高出正常值十余倍。他的病已不算早期,但還是有手術指征的,可以據情選擇部分性姑息切除和放射性治療;運氣好了,能將腫瘤全部切除也未可知。鑒于手術不一定能夠延長其生存期,也可以試著先進行化療、放療,減輕瘤負荷后,再做是否手術以及進一步治療的決定。胰腺癌細胞的惡性程度和目前醫(yī)療技術的局限,都決定了病人無論用哪種方法治療,做什么選擇,存活期大多都只有1年左右??傊?,可供選擇的治療方案很多,但預后嚴峻。
他也算一位資深醫(yī)生了,盡管不是腫瘤專科,但對胰腺癌的性質和可能的預后還是知情的。他找我的目的是出于對一位老同學的信任,聽聽我的診療意見。他還在我負責的腫瘤病房里選擇了一間單人病房,準備開始接受治療。
在交談中,我感覺他對胰腺癌有一定了解,也在互聯(lián)網上查了不少資料,但因畢竟不是??漆t(yī)生,對自己胰腺癌的兇險程度估計還是不足,但又迫切想知道真相。他一向聰明果斷、善解人意,但此時也難免有些心緒慌亂,反復問的一句話是:“CA-199診斷胰腺癌是不是成熟技術,會不會搞錯?沒有黃疸的胰腺癌是不是手術能根治?”顯然,正如腫瘤心理學教科書上說的,和大多數(shù)剛剛聽到這一“兇信”的患者一樣,他正在經歷著巨大的心理震撼,既心有不甘,又心存僥幸。在初獲腫瘤診斷時,他從心底拒絕,希望在自己的身上出現(xiàn)奇跡。與許多患者不同的是,他沒有抱怨,更沒有失態(tài)。他說,他奮斗了,事業(yè)也“小有所成”,這輩子不白過,堪稱豐富多彩。他也誠懇地講了自己的牽掛:和前妻離異后,現(xiàn)在與小他近20歲的妻子感情很好,最小的孩子只有六歲,他不希望讓年輕的妻子和稚幼的兒子過早地失去親人。他絕不放棄生的機會,但也要做不測的準備,不要到時候“來不及”。他叮囑我,一定要對他說實話,病在他的身上,一切決定要由他本人來做,他“扛得住”。
我邀他共進晚餐。餐后,他試探我:“咱們倆的生日只差幾天,今年夏天,我們一起過生日,還在這兒吃飯,怎么樣?”我說:“你要放寬心境,做多種準備,咱們爭取吧?!北M管前面做了許多鋪墊,聽了我的話后,他仍然停頓了片刻,思忖了一會兒后說:“我明白了?!彼囊馑嘉沂抢斫獾?,我的意思他也明白了。我們之間用不著“善意的謊言”,也用不著淡而無味的“安慰勸解”,可惜這種完全現(xiàn)代意義上直言不諱的醫(yī)患溝通,現(xiàn)時還只能局限在相知較深的親友之間,不能普遍推廣。
幾天以后,他多方打聽,權衡比較,決定飛往南方的一家醫(yī)院,接受肝胰聯(lián)合移植治療。這項手術當時在全國只進行了不多的幾例,而且患者都沒能長期存活。可能是對殘酷預后的面對,也可能是對家庭、事業(yè)的責任感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求生欲望,他對移植寄予了極大希望,沒有和誰商量,就毅然決然上了飛機。得知他的這個在我看來有些魯莽的決定,我不免有些自責——我那樣直截了當?shù)叵蛩嬷∏?,對嗎?/p>
大約半個月后,我接到他躺在病床上打來的電話,聲音虛弱,斷斷續(xù)續(xù),好像隔著天際在另一個星球上講話:“端祺,我可能快不行了,我現(xiàn)在已經感到死神在向我招手了……感謝你對我的病講實話,我本應該在你那小住幾天,咱們再聊聊……但是,我不后悔,你知道,我是個寧愿燃燼也不愿銹蝕的人?!焙髞砦伊私獾?,那大概是在肝胰移植術后的一周,他的病情急劇加重,在獲得重癥病房醫(yī)生同意后,通過電話依次向親友們告別。
口述者感悟
兩天后,他去世了。剛剛60歲的老同學,從跟我“預訂”單人病房到去世,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他本來有希望再活上一年,但“移植”的選擇使他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拋下孺婦稚子,匆匆離去,實在令人唏噓。
但是,他的這個電話使我頓感釋然——老同學希望在完全知情,而不是閃爍其詞的情況下,真正獨立地為自己的命運做出決定,正是“我的死亡我做主”。他的哲學是,活著就要有意義,死也要死得痛快,“寧愿燃燼,也不愿銹蝕”。這是他的風格,獨立、灑脫、男子漢,絕不拖泥帶水,一輩子都是這樣,直至離開這個世界。
事后,我從其他同學那了解到,他選擇做移植時的心情是復雜的:有幾分僥幸心理,希望自己成為奇跡的主角和創(chuàng)造者;還有幾分無奈,畢竟當代醫(yī)學的發(fā)展還不盡如人意,沒有更多的有效治療手段和選擇;甚至還有幾分豪邁——風流倜儻一輩子,他可不愿意經受癌癥百般折磨,熬成個“惡病質”,給人們留下一個瘦骨嶙峋的最后形象。當然,作為醫(yī)生,他也心懷著一種獻身醫(yī)學的高尚——如果移植失敗了,就算做了一份貢獻。
手術前他辦了三件事:一、公證了遺囑;二、陪六歲的小兒子玩了兩天,告訴兒子爸爸要離開他很長時間,好好聽媽媽的話;三、照了相,俊朗陽光帥氣,是他遺留給人間最真摯的笑容。
幾分沖動,幾分懵懂,幾分不舍,可能還有作為醫(yī)生獻身事業(yè)的豪邁,促成了他最后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