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甌海中學

考上甌海中學我很高興，祖父母、父母親亦都很高興。甌海中學在當時溫州是很有名的，在浙江省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型中學之一。她不僅有著名的教育家谷寅侯校長，而且有一批名教師，如張肇騫、夏承燾、王季思、戴家祥、沈煉之、梅冷生、方介堪、徐桂芳、陳仲武、謝印心等，吸引著四方學子。父親送我到甌海中學報到，辦理入學手續(xù)，分了我住宿的床位。1947年秋季入學的共189人，分成6個班。我們班共有35人。同班同學與我同宗的有三都普門車架巷的張炘，他1949年后參加工作，是國家干部，我回家他曾熱情回憶我們同學時的歷史。寺前街的同學有朱邦儀，他家在寺前街開南貨店，王凌云家也在寺前街開店，在寒暑假時有往來。董南康是我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后改為共產主義青年團）的介紹人，他為人實在、忠厚，與同學關系很好。陳雄身高體壯，我們關系較好，我曾與同學張子明到他家玩，他家在永嘉南溪山區(qū)，風景很好，但要走很長的山路，我們吃住都在他家，玩了幾天后回溫州，結果在天黑時走不到溫州，我們倆就在一個村的戲臺上睡了一夜，沒有出事。女同學陳燕燕，她家在溫州市內，曾邀請幾個同學到她家去玩過，1955年她考上大學，曾來信鼓勵我也考大學，她結婚后再沒與我聯(lián)系。由于泰順遠離溫州，交通非常不便，因此與不少同學斷了聯(lián)系，甚是遺憾。入學后的第一天，身著西裝、面帶笑容、和藹可親的陳樂書老師來教我們唱校歌。歌詞是谷寅侯校長作的，曲是謝印心老師譜的：“抱落霞，拱松臺，氣爽景明水山隈。士多才，四方來，朝夕問難廣廈開。教權曾旁落，一旦得收回。艱矣，快哉！光陰速，莫徘徊，為國致用學博該?！备柙~經陳老師的解釋，深深震撼著我的心靈，油然產生了對甌海中學的敬仰和熱愛。甌海中學坐落在甌江之濱，松臺山下，九山湖畔，在此山水環(huán)抱的地方，風景優(yōu)美，氣爽景明，令人心曠神怡，天馬行空；她寧靜安詳，而又洶涌澎湃，四方士子，聚集一堂，求學解惑，為國致用。她記錄著中華民族反帝的事跡，刻畫了反國民黨貪官污吏的斗爭，描繪著師生員工追求真理、愛國愛人民的心聲。

谷寅侯校長畢業(yè)于藝文學堂，后進南京金陵大學深造，因父病輟學，被聘為藝文學堂教師。1925年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藝文學堂學生集會聲援上海人民罷工、罷課、罷市，但受到英國牧師蔡博敏校長的粗暴壓制，學生們在群情激憤下沖出校門。藝文學堂教師分成兩派，谷寅侯、陳竺同、林省中、江蓮仙等積極支持學生行為，并倡議“奪回教權，集資辦學”。在各方支持下，決定創(chuàng)辦“甌海公學”（后改名為“甌海中學”），選呂文起為董事長，谷寅侯為校長，校址選在溫州蛟翔巷九山仁濟廟（俗稱平水王殿）。原脫離藝文學堂的師生都歸甌海公學。甌海公學初創(chuàng)，經費無著。谷校長自勸父親捐資，并發(fā)動各界贊助，以解燃眉之急。他反帝愛國，無私奉獻，獲得了師生們的尊敬。原藝文學堂由于得不到各界支持而煙消云散。甌海公學開學后因學生猛增，又租落霞潭曾氏宗祠為高中部。所以，校歌有“抱落霞”之句和“教權曾旁落，一旦得收回。艱矣，快哉！”之嘆。

谷校長誠懇慈祥，平易近人，學生都愿意向他請教，他支持學生的正義斗爭，保護進步教師和學生。1927年“四一二”政變，國民黨視甌海公學為進步學生活動的大本營，派軍警包圍學校，搜捕進步師生，谷校長掩護他們避開搜捕，并營救被拘押的王季思、張肇騫，保釋回校任教，為此被迫辭去校長職務。他資助貧困學生，自己生活十分儉樸。他住在學校游泳池東首邊一間平房里，隔壁就是教室，我們初三的教室就挨著他的宿舍，我們每天都要從他門口經過很多趟，總看見他敞著門與人談話或商量事情，說是宿舍，實是辦公室。他是教英語的，我借問英語語法問題進過他宿舍幾次，只見狹小的屋里有一床一桌，幾個書架和幾把椅子，家具都是舊的?？春笪液苁求@訝，這個著名的谷校長生活竟如此樸素！一個高大的形象在我心底油然升起。

谷校長為把甌海中學辦成名校，他敦聘名師，不僅所有教師都是大學畢業(yè)，而且有的還是留學回國的專家，如留學英國的植物學家、學部委員張肇騫，一代詞宗夏承燾，戲劇專家王季思（王起），20世紀30年代獲法國里昂大學博士學位的歷史專家沈煉之。20世紀40年代后期，沈煉之教我們歷史，我記得他到學校上課是坐一部自己的黃包車（人力車）來的。他知識淵博，旁征博引、中外比較，引人入勝，他講課是一種美的藝術，一種美的享受。學生們很愛聽他的課。林天游老師也教過我們。由于老師們的原因，我對歷史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每次考試都是90分以上。

我在甌海中學讀書時，由于羨慕、敬佩名師的為人為學，在他們的教誨下，對國文、算學、物理、歷史、地理、圖畫、書法產生了興趣。教我們國文的游仁建老師，他根底深厚，博學強記，學淹古今；他講解文章條理清楚，深入淺出，明白易懂。教物理的王錦光老師講課生動，舉一反三，易于理解；他以手勢音調、鮮活的比喻，緊緊地吸引著同學們的注意力。我記得教數(shù)學的是李筱遐老師，他是暨南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優(yōu)秀生，能把枯燥乏味的數(shù)學講得有聲有色。在名師們的啟迪下，我對數(shù)理化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考試成績?yōu)?5～95分。至今我還保存了一張初中春季三年級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單。

甌海中學的學習生活是緊張的、愉快的，早飯前我都走出校門，經八角亭老師住的地方，向右到九山湖邊念英語，晚上在教室自修，一盞煤氣燈下坐好多同學，大家都很安靜地看書做習題。肚子餓得實在不行就與同學到學校門口，在挑來的餛飩擔上買一碗餛飩吃，上面放的幾根菠菜也覺得很好吃。老師們淵博的知識、不倦的教學，使我覺得世界上有無窮無盡的知識需要去探索，要像海綿一樣不斷地吸收。只有知識，才能使自己充實。聰明才干來自有知，愚昧無能來自無知。有著這樣強烈的求知愿望，我珍惜每一點時間，因此，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我特別喜歡書法，學校教我們圖畫課的有曾師從張大千、潘天壽，擅畫山水、梅花，并攻章草的謝印心老師和畢業(yè)于上海美專的孫孟昭老師。他們教我們習畫習字的技法，更鼓勵我們多練習，先臨后創(chuàng)，并持之以恒。我曾請教兩位老師，因此，學校每年書法比賽大小楷我能拿到前三名。

甌海中學是有反帝愛國傳統(tǒng)的學校，我一入校，老同學就會自豪地說起反溫州專員張寶琛和搗浙甌日報館的事件。民怨極大的張寶琛解職調離，一些政客宣揚他的“政績”，激起溫州人民的公憤，《浙甌日報》的廣告欄于1946年6月14日刊出了《甌海中學學生自治會為警告無聊士紳諂送離職官員暨要求張專員離職前公布各項賬目啟事》：“查官吏去留，古今常事，其政績良窳，自在人心，豈可曲意逢迎，亂人耳目?！劚静簾o聊士紳，妄欲發(fā)動歡送諸離職官員，本會認為，此舉不符民意，因特登報警告。又張前專員在任時，如興建陡門，籌建大禮堂。辦理平糶等用款孔鉅，而有始無終；最近處置鬧米事件，尤欠合理，竟以格殺勿論之手段，一味高壓。凡此種種，甚難使人悅服。值茲張前專員臨行之時，特此要求理清舊賬，明白公布，以昭大信。”這則啟事為游任逵老師所擬，刊出后反響極大，各界紛紛檢舉張寶琛的劣跡，達21條，這表達了同學們反暴政、反貪官污吏的正義要求，代表了溫州人民的心聲。當張寶琛離溫時，甌海中學同學到碼頭攔張起程，張偷偷離溫。事后《浙甌日報》和《溫州日報》竟捏造事實，說什么“沿途民眾夾道歡送，爆竹之聲不絕”等，欺騙民眾，激怒了甌海中學學生，于是同學們義憤填膺，搗毀了浙甌日報館，軍警包圍甌海中學，由于全市學校的聲援才撤圍。這次斗爭的勝利鼓舞了甌海中學學生與惡勢力斗爭的信心，也使我領悟了讀甌海中學的意義和價值。

由于國民黨末期物價飛漲，紙幣一日三貶，所以學校要求學生的學費、住宿費、伙食費都繳實物，如谷、米等。甌海中學為私立學校，學費本比公立學校貴，又要增加學費，這引起了學生的不滿。校學生自治會一方面推舉代表與校董事長邱鳴和談判；一方面發(fā)動寄宿生鬧食堂。我記得學生自治會頭天晚上要我們第二天早飯放開肚皮吃，吃得食堂供不上了鬧飯廳。我第二天早飯喝了7碗粥，還吃了饅頭等，學生們個個吃得多，一下子就吃光了。我們就敲飯碗，敲飯桌，接著不知誰摔了飯碗，我們接著也摔飯碗，說學?？丝蹖W生的伙食。董事長被迫接受了條件。這是我第一次親自參加學生自治會的斗爭，斗爭的勝利使我心情很激動，知道了維護學生自身利益的重要性。

學生自治會學術部編印《甌海中學周刊》，宣傳進步思想，內容短小精悍，圖文并茂，很受同學喜歡，同時還辦大型墻報，紀念五卅運動。我就動員我們班同學辦墻報，墻報名為《虎嘯》，每月一期，與學生自治會的墻報相呼應，亦頗受同學歡迎。

在甌海中學讀書最難忘的有兩件事：一是參加“維也納音樂會”。1948年下半年，中共甌海中學黨支部為團結廣大同學，成立了黨的外圍組織“維也納音樂會”。從名稱上看怎么也看不出是由地下黨員吳廷享、王毅等領導的學生音樂團體?！熬S也納音樂會”下設合唱隊、國樂隊、口琴隊、舞蹈隊。我為合唱隊隊員，謝印心老師、陳樂書老師是我們的指導老師。入會者都在胸前佩戴一枚黑底克羅米紐扣那樣大小的會徽，合唱隊唱當時的進步歌曲，如《民主青年進行曲》《團結就是力量》《古怪歌》《你這個壞東西》《兄妹開荒》《黃河大合唱》《打長江》《山那邊是個好地方》等。合唱隊經?；顒樱袝r國樂隊的同學也來助興，我記得陳光力同學二胡拉得很好，他演奏《空山鳥語》，能抒發(fā)其意境。后來聽說他同一個唱戲的演員結婚了，可謂夫隨婦唱。“維也納音樂會”在學校非?；钴S，影響很大。介紹我參加“維也納音樂會”的是我要好的同班同學中共黨員董南康，他還同我講一些中國共產黨革命的道理，以及國民黨官吏的腐敗和人民解放軍的戰(zhàn)爭形勢等，使我思想大為提升，有了為國為民的意識。

“維也納音樂會”以其激情的、戰(zhàn)斗的歌聲，震撼了合唱隊隊員的心靈，默化著他們的思想情感，同時也吸引了廣大同學，喚醒著他們的心靈。譬如，我們唱的《我們是開路先鋒》的歌詞是：“轟！轟！轟！看嶺塌山崩，天翻地動，炸倒了山峰，大路好開工，挺起心胸，團結不要松！我們是開路先鋒，轟轟轟！哈哈哈，轟！”這是推倒大山、掀翻舊社會的氣概和力量，一掃學校里傳唱的《毛毛雨》等靡靡之音。在周六、周日的晚上，陳樂書老師帶著他的夫人陳璧老師與我們寄宿生中的“維也納音樂會”會員圍坐在操場的草地上，給我們演奏小提琴，那悠揚美妙的琴聲在他的手指間震蕩開來，撞擊著我們的心靈，給我們以理想與信念，給我們以美的享受。

二是參加迎接溫州解放活動。1949年4月21日，百萬雄師過大江，同學們得知后，雀躍不已。同學們堅持上課，反對疏散。溫州解放的前一天（即1949年5月6日）晚上，中共甌海中學黨支部書記張良權同學組織師生寫迎接解放的標語、口號。我也積極寫標語、口號，心里有一種黑暗就要過去、太陽就要升起、光明就要到來的感覺，確實是欣喜萬分。奮戰(zhàn)一夜，寫了很多很多，貼滿了校園和校外附近的地方。5月7日天剛亮，浙南游擊縱隊司令員龍躍一部從九山橋進城，甌海中學寄宿生立即組成宣傳隊，谷寅侯校長講了幾句話，便敲鑼打鼓上街迎解放、慶解放了。其間亦有走讀生趕來參加的。高呼“天亮了，解放了”“歡迎浙南游擊隊”等口號，聲音都喊啞了?；匦r，路上遇見幾股背著槍和沒背槍的國民黨傷病員，他們在街上隨便拿東西。見此，商店便趕快關門，不過沒有與我們宣傳隊發(fā)生沖突。解放了，同學們革命熱情高漲，有的報名參軍，有的要求參干。

1949年下半年，國民黨飛機經常轟炸溫州市，有時一天來幾趟，炸死、炸傷了平民百姓，祖父母不讓我到溫州甌海中學讀書，怎樣爭取也不行，只得休學半年。祖父要我在張長發(fā)豆腐店幫他做豆腐、做生意，這時祖父已70多歲，父親癆病已病入膏肓，很難在店里做生意，我時常在店里幫忙，另外繼續(xù)師從張學精學《左傳》，并與其子張巖芳及村干部民兵隊隊長張維新守糧庫（由娘娘宮附近的祠堂改建的），當時有國民黨殘余分子燒糧庫，也有從海上來搶糧食的，主要是晚上守護。有一天晚上通知說上河濱發(fā)現(xiàn)有敵人，要我們去，我背著79式步槍去追敵人，摸黑走很窄的田埂，踩空好幾次，搞得一身都是泥。張巖芳是張學精的獨子，從小受寵愛，雖跟其祖父、父親學古代文獻，念私塾，但要求不嚴，這就是古人易子而教的原因所在。他很聰明，手也巧，能刻圖章、修鋼筆等，新中國成立后他想教書，有學校聘他，教了一年又不干了。我在念私塾時曾跟他學刻圖章?！拔幕蟾锩敝兴鲎撸藗兌疾恢浪侥睦锶チ?，我?guī)状未蚵犓南侣?，至今沒有他的消息。

1950年春節(jié)后，雖然國民黨飛機還來轟炸，但我喜歡讀書，讀書能使我好動的心安靜下來，所以我一再向祖父要求繼續(xù)讀書，父親也勉強同意，于是就插班到春季三年級，分班后，我發(fā)現(xiàn)原同年級的女同學任宏影也插到這一班，可見她也休學了一學期，原永強寺前街的同級或同班同學朱邦儀、王凌云、何表泉由于沒有休學，所以就不同級同班了。由于我關心學生工作，同學們就選舉我擔任級務主席。這學期的學雜費仍然繳實物（谷、米），所以要雇人運，從寺前街運到溫州很費勁。新中國成立不久，同學們的革命熱情高漲，時有同學參干、參軍。我一方面積極工作，另一方面努力學習，取得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績；三年級第二學期由董南康介紹，于1950年10月14日加入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在團總支的領導下，開展各項活動。同年級的任宏影也是團員，她與我一起參加了溫州土改工作隊，不過我們溫州歐海中學的男同學被分配到溫州地區(qū)最落后、最艱苦的大山區(qū)泰順縣土改，女同學被分配到永嘉縣土改，就不在一起了，此后沒有再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