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與蓮
“蓮花,君子者也?!毙r候讀熟了周敦頤《愛蓮說》這句話,便對蓮花產(chǎn)生了憧憬,雖然偏僻的北國山鄉(xiāng),沒有蓮花,但想象中的蓮花還是那樣真切。后來又知道荷花就是蓮花,又知道菡萏、芙蕖也是蓮花。對這一品而多名的名花,知道的就更多了。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菡萏”,這是《詩經(jīng)·陳風(fēng)》中的章句,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道:
荷,芙蕖,江東呼荷,其莖茄,其葉蕸,莖下白蒻,其花未發(fā)為菡萏,已發(fā)為芙蕖,其實蓮。蓮青皮裹白子為的。的中有青,長三分如鉤,為薏,味甚苦。故俚諺云苦如薏是也。的五月中生,生啖脆,至秋表皮黑,的成實,或可磨以為飯,如粟也。輕身易氣,令人強健,又可為糜。幽州、揚、豫取備饑年。其根為藕,幽州謂之光旁,為光如牛角。
雖是名書,畢竟是古老的記載了。所說“其莖茄,其葉蕸”,這不但在口語中聽不到,無人知曉,即在古人詩文中也很少看到。所說“諺語”,應(yīng)是當時最普通的俗語,現(xiàn)在江南似乎也未聽人說起過,可見其古老了。只有菡萏、芙蕖在古人詩文中還偶然見到:“太液芙蓉(或作芙?。┪囱肓薄ⅰ拜蛰滔阆淙~殘”,這不都是常誦的名句嗎?至于所說蓮子,江南人叫“蓮芯”,可以吃,而且“輕身易氣,令人強健”,照現(xiàn)在說法,其營養(yǎng)價值、藥用價值都很高,這同現(xiàn)在人的理解完全一樣。而這一科學(xué)認識,在一兩千年前,在民間就很普遍,這不也正可見我國古老飲食文化文明先進之一斑嗎?
小時生長在荒寒的北國山村,多水而又少水,山洪下來,濁浪滾滾,盈川滿谷;而山洪過后,平常時候,想找一泓清池,種蓮栽藕,得蓮葉田田之趣,那是無處尋覓辦不到的。山澗中,縱有汩汩清泉,但流不成池塘,只在飲用之余,一任其東流而去了。有一二好事者,在大缸中種蓮花,長個三五片葉子,開上一兩朵花,也不成氣候。故鄉(xiāng)祖宅庭院中夏日花木不少,但也未種過蓮花,因而童年時,雖然讀熟了《詩經(jīng)》中的“彼澤之陂,有蒲有荷”和短短的《愛蓮說》,對大片荷花卻從未見過,也未想過。只是有一樣,對蓮子卻很愛吃,過年時,上面鋪滿蓮子、上澆糖汁的八寶飯,不用說了,真是又甜又香又糯。即在平時,也常吃冰糖蓮子羹。雖然是山鄉(xiāng)古鎮(zhèn),但街上的雜貨鋪中,干果海味照樣有得賣,海參、干貝、蓮子等并不希奇。平時煮蓮子羹,都是母親親自動手,把干蓮子用溫水浸上,浸到一定時間,然后我陪她慢慢剝那絳色的衣,用銀針捅那嫩綠的苦芯……
不過總的說來在我國蓮花的生長區(qū)域,遠較梅花為廣。因它雖是水生植物,但是炎夏季節(jié)盛開的花朵,在盛夏的氣溫,南北各地相差并不甚大,因而在北國,如有水面,夏天也能長很好的蓮花。比如河北省白洋淀水澤地區(qū),就有大面積荷塘。承德避暑山莊也有大片大片的荷花。至于北京,那就更不用說了。前三海、什剎海、后海、昆明湖、被焚毀的圓明園福海,這都是著名的賞荷勝地。舊時有的是皇宮內(nèi)苑,有的是普通老百姓游覽勝地,都以荷花為中心。荷花市場、蓮花燈、荷葉餅、荷葉粥、蓮子粥、鮮蓮子冰碗、蓮花白、蓮蓬、白花藕……隨便一數(shù),就有這么許多富有詩情畫意與荷花有關(guān)系的事物。連“夾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杭州西湖都比不上,不用說其他城市了。我也不能深刻理解,為什么北京人這樣喜愛與蓮花有關(guān)的事物。我想不外乎三種原因:一是北京有種荷花的自然條件,西山下來的一股好水,在低洼地區(qū)聚成大大小小的水面。都又不太深,正好種荷花。二是多少受一些蓮臺法座佛教的影響,好多工藝雕刻,都刻成蓮花,如四合院垂花門的垂花,大多都刻成蓮花。一般人雖不懂《妙法蓮華經(jīng)》、“蓮社九宗”等禪理和佛教故事,但每年七月七日、七月十五盂蘭法會、鬧盂蘭、燒法船、放河燈、點蓮花燈,卻都是大人小孩都愛好的事。三是北京舊時人們懂得生活情趣,連賣肉的屠夫,都懂得生活的美,霜雪般的快刀,一揮就切下一片準斤準兩的雪白鮮紅的五花鮮豬肉,放在碧綠的鮮荷葉上,讓你托回家去……這不比任何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工包裝還美嗎?其美在于新鮮、自然、明艷,有生活趣味。
人說荷花一身都是寶:藕、蓮子這都是很好的食品,自不用說了。剝了蓮子的干蓮蓬、蓮葉、蓮梗,都是很重要的藥材。根、梗、花、葉、子以及苦苦的蓮芯,無一不為人所利用,無一不對人作出貢獻。這樣的奉獻精神,卻沒有清冷的梅花、艷麗的牡丹、幽雅的蘭花等被人重視,實在是很不公平的。
蓮花的種類也很多,據(jù)明人王圻《三才圖會》記載:有千葉黃、千葉紅、千葉白、紅邊白心、馬蹄蓮、墨荷,等等。但在北京、蘇州二地,一般常見是紅蓮、白蓮二種,而吃藕則以白蓮為最好,北京市聲“哎——白花藕來——”,曼長而美妙,可解宿酲,可醒午夢,蘇州葑門外金雞湖一帶的村姑,藍印花布頭巾、藍印花布作裙,滾圓的肩臂,扭動著腰肢,在晨曦中挑著百來斤的白花藕擔(dān)子進城來賣,那比茁壯的亭亭玉立的盛夏白蓮花、紅蓮花還好看,是健康的美、生活的美,而不是癩蛤蟆鼓氣般所謂健美比賽中丑態(tài)百出的“美”。
紅蓮好看,像少女的笑靨;白蓮更動人,像年輕孀婦的淡妝……昆山有并蒂蓮,這是稀有的吉祥花,因其不普遍,實際只是名稱好聽,也沒有多大意思。
有一年我住在杭州里西湖,正是五月間荷錢初浮水面時,常在湖邊看那漂在水面上的荷葉,小魚在水中鉆來鉆去,我忽然想到古詩中“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的妙趣,原來詠的是新出水的荷葉。等到萬柄碧荷,一望無際時,又哪里看得到葉底的游魚呢?
我不只一次在昆明湖、北海等處于狂風(fēng)暴雨中看荷花,那萬柄荷葉,在狂風(fēng)中像海浪般地翻滾,墨綠灰白的色彩在跳動,轉(zhuǎn)瞬之間,大雨點劈劈拍拍,像無數(shù)雪白珍珠跳動在綠葉上,光彩四射,接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一片空蒙,不分上下,荷葉荷花,千枝萬柄,披離在水中、霧中、迷蒙中……一會兒、雨過天晴,荷葉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青蛙咯咯地又叫了,突然,一個翠綠的小蛙跳到荷葉上,紅色的花,在斜陽中,在彩虹中,照耀著……
有一年秋天,坐火車去成都,行經(jīng)漢中萬山中時,正是晨光曦微之際,火車一會兒鉆進山洞,一會兒鉆出山洞,每出山洞,便見極小的山村人家,都有一小片荷塘,雖翠葉殘破者已多,而尚有殘花紅艷照人,楚楚于秋風(fēng)晨露中,偶有白鷺立在荷花邊上,火車經(jīng)過,忽然飛起……這是我生平所見另一種極為動人的荷塘小景。
荷花也是足以代表悠久文化的花,它也可以入樂,梅花有“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梅花三弄》,荷花也有“開口便唱《蓮花落》,落盡蓮花哪有人”的《蓮花落》,這卻是真正的平民文學(xu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