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亞的怪獸

若將《博物志》全書三十七卷的內(nèi)容構(gòu)成做成一覽表，那么就如下所示：

第一卷 序文及全書的內(nèi)容說明

第二卷 宇宙論

第三卷 至第六卷地理

第七卷 人類學(xué)

第八卷 陸地動物

第九卷 海洋動物

第十卷 有翼動物

第十一卷 昆蟲及其身體各部分

第十二卷 及第十三卷外國植物

第十四卷 葡萄

第十五卷 橄欖等果樹

第十六卷 野生植物

第十七卷 栽培植物

第十八卷 農(nóng)業(yè)

第十九卷 亞麻等

第二十卷 采自庭院植物的藥品

第二十一卷 制作捧花或花飾的花

第二十二卷 花的其他用途

第二十三卷 采自栽培植物的藥品

第二十四卷 采自野生植物的藥品

第二十五卷 自古流傳的植物用途史

第二十六卷 及第二十七卷各種植物性藥品

第二十八卷 至第三十卷采自動物的藥品

第三十一卷 水和鹽的藥用

第三十二卷 采自水棲動物的藥品

第三十三卷 礦物

第三十四卷 金屬及雕刻

第三十五卷 繪畫

第三十六卷 石頭與建筑物

第三十七卷 寶石

從一覽表中也能發(fā)現(xiàn)，普林尼的涉獵領(lǐng)域從天文地理到動植物、礦物，甚至還有技術(shù)及藝術(shù)等人類文明，他關(guān)注的內(nèi)容范圍之廣，使得《博物志》當之無愧地被稱為當時的百科全書。其中多卷涉及植物和動物的藥用方法及效果，這也表明了在那個科學(xué)被視作與魔術(shù)無異的時代，藥物學(xué)所占據(jù)的重要位置。話雖如此，我必須指出，普林尼在這方面的記述有不少地方照搬了泰奧弗拉斯托斯等前人的描述，說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也不為過。普林尼倒是在《博物志》第一卷的內(nèi)容說明末尾列出了一些古代作家的名字，自稱參考了這些人的言論，名單提及的人數(shù)眾多，竟有一百四十六位古羅馬作家、三百二十七位其他國家的作家。

我想隨自己的興致書寫關(guān)于普林尼的世界，并不打算成體系地按照書中順序記述，只想根據(jù)當時關(guān)心的內(nèi)容隨手引用一些有趣的逸聞。說起有趣的逸聞，在《博物志》全書三十七卷中就充斥著許多非常有趣的內(nèi)容，我最常翻看的是第八卷關(guān)于陸地動物的部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普林尼記述埃塞俄比亞和印度動物時的筆觸，與其說是博物志，倒不如說幾乎是獵奇怪物志，真實感可以打滿分。在普林尼眼里，埃塞俄比亞大概猶如一個怪獸寶庫。讓我們看看他在《博物志》第八卷第三十章的描述。

埃塞俄比亞盛產(chǎn)到處繁殖的猞猁、胸部有兩個乳房的紅毛斯芬克斯等許多怪獸。有珀加索斯，這是一種有翼有角的馬；有克洛柯塔，這是一種狗與狼的混種，其利齒可咬碎一切物品，被它吃掉的東西轉(zhuǎn)眼間便被消化；有一種長尾猿，頭部發(fā)黑、生著驢毛，其叫聲也與其他猿猴相異；有一種印度牛，生著一只或三只角；還有一種叫作“里昂克洛柯塔”的怪獸，生著野驢的身體鹿的腿獅子的頸、尾和胸獾的頭，偶蹄，嘴闊及耳，牙齒連續(xù)排列在一根骨頭上，動作敏捷。據(jù)說它還能模仿人聲。埃塞俄比亞還棲居著一種叫作“耶魯”的野獸，擁有河馬的身體、大象的尾、黑色或褐色的毛以及野豬的下顎。其角長一腕尺以上，可轉(zhuǎn)動，戰(zhàn)斗時可將角交替豎起，根據(jù)敵方的動作使角直立或傾斜。

第三十章至此還未束，但僅在這一小段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八種真身不明的怪獸。斯芬克斯和珀加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獸，一些讀者也許有所耳聞。至于猞猁，我曾在《幻想博物志》的書中詳細介紹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書中的描述。長尾猿和印度牛也無須多言了吧。普林尼的記述頗為敷衍，前文明明在介紹埃塞俄比亞的怪獸，后文卻面不改色地寫起了印度牛等自相矛盾的內(nèi)容。無論如何，三只角的印度牛幾乎不可能存在，我們還是先聊一聊“克洛柯塔”吧。

一些讀者也許不甚熟悉，“克洛柯塔”這一怪獸絕不是普林尼的發(fā)明，克特西亞斯在更早之前就記載過，它被想象成狗與狼或是鬣狗與雌獅的混種，有時也被稱作“半獅犬”。“里昂克洛柯塔”也可被認為是這種怪獸的變種，其中“里昂克”是“白色”的意思?！恫┪镏尽返诎司淼谒氖逭聦Υ俗隽溯^為詳細的記述。

埃塞俄比亞的鬣狗與雌獅交配，產(chǎn)下“半獅犬”。這種怪獸能模仿人類和家畜的聲音，平?？偸潜犞?。沒有牙根，上下顎隆起形成牙齒，上下可相互咬合，以避免牙齒碰撞造成磨損。在朱巴王的報告中還提到，埃塞俄比亞的“曼提柯爾”也會模仿人的語言。

讀者也許注意到，這里又出現(xiàn)了一種叫作“曼提柯爾”的奇怪生物。但在“曼提柯爾”之前，讓我們先將第三十章最后記述的怪獸“耶魯”弄明白?！皳碛泻玉R的身體、大象的尾”，還生著角，這怎么看都是犀?；蛩５淖冃伟?？至于在戰(zhàn)斗時轉(zhuǎn)動角，更完全是空想，除普林尼之外并沒有其他文獻記載。關(guān)于“曼提柯爾”，《博物志》第八卷第三十章最末有比較詳盡的記載。

據(jù)克特西亞斯記載，埃塞俄比亞還盛產(chǎn)一種叫作“曼提柯爾”的野獸。這野獸擁有三排齒，像梳子的齒一般咬合在一起。生著人面、人耳和藍色的眼睛。身軀如獅，紅似血。尾似蝎，可刺向敵人。其叫聲如同葦?shù)雅c小號的合奏。動作非常迅猛，喜食人肉。

我只想說，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動物啊。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動物史》中亦記載了這種動物，稱之為“馬爾提柯爾”，其后世的拉伯雷（《巨人傳》第五部）和福樓拜（《圣安東尼的誘惑》）等喜好幻想的作家也在著作中提過，或許一些讀者略有印象?！榜R爾提柯爾”源自古波斯語中“martiya-khwar”（食人者）一詞，據(jù)說源于印度人對食人虎的恐懼，是假想的奇幻生物。到底是真是假呢？普林尼在記述中幾乎完全照搬了克特西亞斯的原文，只是誤將“馬爾提柯爾”寫成了“曼提柯爾”?？傆X得這人雖是羅馬帝國的高官，卻有些天性馬虎。

普林尼所列舉過的埃塞俄比亞怪獸還有棲息在尼羅河源頭的“卡托布萊帕斯”，這是一種特別不具現(xiàn)實性的怪獸，但我曾在《幻想博物志》中介紹過，就不在此重復(fù)了。我們還是來看看普林尼怎么描述亞里士多德在《論奇跡》中記載的奇獸“列翁波農(nóng)”吧。這段記述在《博物志》第八卷第五十七章。

常有關(guān)于小動物“列翁波農(nóng)”的傳聞，據(jù)傳這種動物只棲居在獅子誕生之地。這動物的肉有種特別的力量，倘若吃了它的肉，即便是百獸之王也將立刻喪命。因此人們會焚燒“列翁波農(nóng)”的尸體，取其灰燼涂在其他動物的肉塊上，以制成捕獅陷阱。獅子只要吃了那灰燼就會喪命。這種動物的毒性之大，對獅子而言都是致命的。也難怪獅子對這種動物恨之入骨，獅子見到它，不會撕咬，而是將其踩踏致死。另外，“列翁波農(nóng)”還會撒尿，其尿液也對獅子有致命效果。

關(guān)于“列翁波農(nóng)”的由來，有一種說法是獅子常因眼前飛蚊而困擾，因此誕生了這一傳說。但單憑普林尼的記述，簡直不敢相信“列翁波農(nóng)”竟是小小的蟲子，只覺得這只是空想而來的奇獸，毫無現(xiàn)實依據(jù)。順便一提，“列翁波農(nóng)”的含義是“獅子殺手”。說不定首先誕生的是這個詞語本身，后來人們才造出這一怪獸的實體。

接下來我們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比較現(xiàn)實的動物身上吧。作為介紹者，也不能有失偏頗地一味指責，畢竟普林尼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些許科學(xué)、正確的觀察成果。那么我們就讓《博物志》第三十七章的鱷魚在此登場吧?？纯雌樟帜徇@部分的記述，是否能體現(xiàn)其堪稱獨到、科學(xué)的觀察力和洞察力呢？

尼羅河一帶有一種鱷魚，這四足怪獸無論在陸地上還是水中都十分可怕。它是陸地上唯一不使用舌頭的動物，也是唯一一種在咀嚼食物時不動上顎的動物。其齒列咬合如同梳子的齒，一旦被咬，將負重傷。這種鱷魚體長超過十八腕尺，雌性鱷魚產(chǎn)卵大小如同鵝蛋，且具有一種本能的預(yù)知能力，總會在尼羅河水位超過臨界點后孵卵。無論哪種動物，都不會像這種鱷魚一樣，能從小小的幼崽成長為體長如此巨大的怪獸。它生有鉤爪，堅韌的皮膚可以經(jīng)受一切攻擊。白天居于地上，夜晚則進入水中，以保持一定溫度。它們常食魚類，飽餐之后，當口中積攢了魚肉殘渣時，就會爬上岸午睡。此時就會有小鳥飛來，從張開的鱷魚口中覓食。這種小鳥在當?shù)乇环Q作“牙簽鳥”，在意大利則被叫作“鷦鷯”。它們先在鱷魚嘴外跳來跳去做好清潔，然后就會潛入其中將鱷魚的牙縫及喉嚨內(nèi)部都打掃干凈。鱷魚也覺得酥酥癢癢的感覺十分舒適，會盡量張開嘴巴。而埃及獴若看到這般舒適午睡的鱷魚，便會像箭一樣沖破鱷魚的喉嚨，吃空鱷魚的腹部。

看到普林尼的記述中關(guān)于鱷魚不用舌頭的部分，讀者大概會在心里打個問號吧。當然這在動物學(xué)層面上絕非正確的敘述，但若得知希羅多德和亞里士多德也都持相同觀點，就會覺得單單指責普林尼一人未免有些苛刻了。事實上，普林尼這部分的記述幾乎是原封不動地把希羅多德的《歷史》第二卷第六十八章照抄了一遍。希羅多德的記載中未提及的，只有最后那段關(guān)于獴的異想天開的逸聞。且不提這敘述在動物學(xué)中是否正確，究其緣由，這里似乎又是普林尼不加批判地拼湊了先人的傳說，再加上一點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過是他個人重新編撰的內(nèi)容而已。我在之前還提到他獨到、科學(xué)的觀察力，看來這玩意兒在《博物志》里一丁點兒也沒有體現(xiàn)出來，倒是在遠離“追求獨創(chuàng)性”的近現(xiàn)代通病上表現(xiàn)得令人驚嘆。

我好像過于強調(diào)普林尼在吹牛、剽竊或改編上的才能，有些忽略了他書寫巨著的真正意圖。反正要展示他優(yōu)秀的觀察力和洞察力還有很多機會，無須心急。我總是會將《博物志》當作幻想文學(xué)，想要毫不留情地對普林尼的連篇謊話指點一番。雖不至于大動干戈地考證，但去弄清楚他是否在胡說八道也是我的趣味所在。

1. 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希臘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先后受教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著有《植物志》《人物志》等。
2. 即獅身人面獸。
3. 希臘神話中的奇幻生物，由美杜莎與海神波塞冬所生，俗稱天馬。
4. 英國貴族徽章中常見的護盾獸，劍橋大學(xué)圣約翰學(xué)院的大門上亦有其形象。
5. 古埃及、古希臘及古羅馬的測量單位，1腕尺約為肘到中指端的距離，1希臘腕尺約18.22英寸，即0.46米，1羅馬腕尺約17.47英寸，即0.44米。后文中如出現(xiàn)括號內(nèi)的計量換算，為作者注。
6. 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著有《波斯史》和《印度史》。
7. 努米底亞國王。
8. 又稱蝎獅或人頭獅。
9. 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巨人傳》。
10. 法國作家，著有《包法利夫人》。
11. 一種身體像牛的奇幻動物，據(jù)普林尼記載，其“體小而笨重，四肢不靈敏，頭卻大得出奇，因此常把頭垂在地上，否則很可能把周圍的生命全部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