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威

今年年初，忽然就得了病，右胸間奇疼，醫(yī)院拍了片子，胸膜增厚，右胸下面肋角模糊，市里幾家醫(yī)院都說是胸膜炎，又做結明三項試驗，陽性，胸膜炎無疑。家里有人建議去省城確診一下，我說何必呢，于是服用專治胸膜炎的四聯(lián)藥。這幾種藥副作用比較大，禁忌也就多，比如不能吃豆制品和海產(chǎn)品，晚上不能吃葷和高蛋白等。吃了兩個多月之后，原以為此病在向痊愈方向發(fā)展，誰知4月30日又突然發(fā)作，不過這一次是左胸，比上一次更甚，撕心裂肺地疼，CT拍片顯示肺部一小塊陰影，市里幾家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法不一，有說“不好”的，有說不像癌，可能是肺部感染，家里人慌了手腳，決定往省城求治。事情重大，本人當然同意。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心理上倒還算平靜，心想：如果是肺癌，還會有幾個月的陽壽，只是年輕時曾戲言這輩子活到六十歲就行，現(xiàn)在看來這個目標是達不到了。

先至省胸科醫(yī)院，大夫說不大像癌癥，讓做氣管鏡；又至腫瘤醫(yī)院，大夫讓做增強CT排除癌癥。得知省人民醫(yī)院呼吸科主任馬希濤第二天上午坐診（他一星期只坐診半天），妻子起大早又掛了馬大夫的號。馬大夫是業(yè)界權威，果不其然，他聽了我的敘述，先問我什么職業(yè)，我說我是寫小說的。旋即他用聽診器聽了聽胸部，再讓我提起褲腿，在他面前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說我有輕度靜脈曲張，我說我腿疼已月余沒有重視，馬大夫的結論是：肺栓塞，和久坐有關，并讓我做六十四排肺動脈CT看肺部栓塞情況。我是第一次聽說“肺栓塞”這個詞，不過我對馬大夫的診斷結論是信服的。為求穩(wěn)妥，妻子又帶我去鄭大一附院，還好，掛上了呼吸科主任張國俊的號，因為他也是業(yè)內(nèi)的權威。路上我對妻子說：不要迷信領導和權威。長江后浪推前浪，比較起來，那些思想開放勇于探索的年輕人倒可能更優(yōu)秀。我說，一般來說，當領導的都是次優(yōu)秀的，最優(yōu)秀的當不上領導。妻子反駁我說：你不是一個小單位的領導？我說：所以我不是最優(yōu)秀的。張教授的門診量大，我掛的是三十三號，差不多是他最后一個病人。十一點多，有人動員我及另外的人到另外一個診室請羅教授看，免得久等。我說我就是沖著張教授來的，等就等吧。張教授的診室里有兩三個助手，患者如何配合、病歷書寫等文字工作，這些瑣碎的事都由助手來做。張教授聽了我的陳述，看了我的片子，亦用聽診器聽了聽胸音，又讓我提起褲腿給他看。他的結論與馬大夫高度一致：懷疑為肺栓塞。兩位教授都排除了肺癌。這讓我越發(fā)信服?？磥頇嗤€是權威，不服不行。

權衡下來，我按馬大夫開的檢查項目做了六十四排CT，片子上清晰地反映出肺部血管的堵塞情況。這樣就在省人民醫(yī)院住了院，呼吸科副主任、治療肺栓塞的專家唐學義大夫又讓查了腿部超聲，疾病的根由也出來了：左小腿肌間靜脈栓塞，栓子運行到肺部，導致肺部栓塞，亦導致肺部陰影及胸部劇疼。也就是說，真相被揭示出來了，接下來的治療就好辦了。須知這個病在美國死亡率排名第三，其中多數(shù)死于誤診。

因此，馬希濤主任偶爾查房，我會忍痛坐起來，謙恭地請教問題。他說的注意事項我會像圣旨一樣遵行?？磥韽母旧险f我是信奉權威主義的，這一點與妻子并無分歧。雖然從理性上說，我知道應該對權威持一種警惕和懷疑的態(tài)度，這是學術進步的必備條件，不過很難。就如看病，類似我們這等底層人士不可能使用民主的辦法通知一堆醫(yī)生過來會診，民主出一個科學、合理的結論和治療方案來，你只能根據(jù)病情，一層一層地往上走，尋找更權威的權威。中國的各種資源都集中在中心城市，醫(yī)生也不例外。誠然，有些小地方的年輕人創(chuàng)造了奇跡，一些鄉(xiāng)村的創(chuàng)業(yè)者進入了財富五百強，但這不能證明權威主義遇到了麻煩。不，權威主義正轟轟烈烈，它已經(jīng)成為我們生活中的邏輯，我們不得不信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