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鴨子的故事

寬廣的自由——袁勁梅散文選 作者:袁勁梅


二、鴨子的故事

父親影集的第二頁,貼的是一群鴨子的照片。那時候,我們在地圖上看見有一個叫“天鵝湖”的地方。我們就帶著父親去了。我們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玉米地里開了三個小時的車,然后,就鉆進了這片樹林。沒有風,一根根老藤靜靜地從樹枝上垂下來,像還靜止在遠古的時間的多年不刮的胡須,非常祥和地垂到滿地的腐葉上。我們找到了這個“天鵝湖”。湖里其實并沒有天鵝,卻停了滿滿的一湖鴨子。一個挨一個,遠看密密麻麻,像一個個灰色的小跳蚤。我們的狗想到湖邊去喝水,一湖的鴨子突然吼叫起來,像士兵一樣朝我們的狗列隊游過來,保衛(wèi)它們的領地。父親哈哈大笑,拍了這張鴨子的照片。

在這張照片底下,他寫了:“鴨子,上海浦東的鴨子是長江污染的證明?!?/p>

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起,人們發(fā)現(xiàn)上海浦東,崇明島一帶肝癌的發(fā)病率非常高。父親有個很好的研究生,叫黃成,是孤兒。父母都得肝癌死了。父親時常給他一些零花錢。他們家有兄妹五個,相親相愛,住在上海浦東地區(qū)。這個研究生讀書期間,大哥也死了,還是肝癌。人們不知道原因。父親就帶著幾個研究生開始了調(diào)查,研究為什么上海浦東地區(qū)肝癌發(fā)病率高。

父親選擇研究在長江下游生活的鴨子。那一段時間,不停地有一些鴨子被送到我們家來。家里小小的廚房,全是鴨屎味。我和弟弟踮著腳,捏著鼻子到廚房去找零食吃,什么油球、麻糕上都帶著鴨屎臭。我媽跟我父親吵,叫他把這些鴨子弄走。我父親說:“弄到哪里去,總不能弄到大學辦公室里養(yǎng)吧。”

后來研究鴨子的結果出來,上海浦東,崇明島一帶的鴨子活到兩年以上的多半都得了肝癌。結論很明顯:長江下游水質嚴重污染。

1989年我父親帶著一個黑皮箱,去美國參加“國際水資源環(huán)保大會”。我和他的研究生黃成送他上飛機。他的黑皮箱里裝著詳細的長江下游流域水資源污染狀況的證據(jù)和研究報告。父親身穿著嶄新的西裝。那西裝的褲腿高高卷到膝蓋,腳下還蹬著一雙解放鞋。我和黃成要求再三,要他把西裝的褲腿放下來,換上皮鞋。他說:“我整天在長江水里泡著,就習慣這樣?!彼瓦@樣上了飛機。哪里像個教授,地道一個長江上的漁民。父親半輩子都在長江上闖蕩,像武打小說里的一條江湖好漢,替那些不能保護自己的長江水資源打抱不平。

父親從美國開會回來,并不高興。他說:“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報告,談完污染就談整治措施。我報告完了污染,別人就問:你們國家的整治措施是什么?我沒法回答。我們沒有?!蹦菚窃谑畮啄昵伴_的。那時候環(huán)境保護還沒有被中國人當作一回重要的事情。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重要的事是掙錢。人們熱衷于把自己的小家裝潢得漂漂亮亮。一出小家門,門庭過道再臟也可以看不見。誰還會去管如何清理那些流到長江里,讓鴨子得肝癌的東西。

去年,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見了父親的研究生黃成。他到美國來短期訪問。我問他:你好嗎?他說:我來之前剛到上海去了一趟。我的最小的妹妹得肝癌去世了。于是,我們倆都同時懷念起我的父親。黃成回憶起我父親寫過的許多論文,做過的許多報告。那些論文和報告早早地就把長江水生資源的污染與危機呼吁出來了。不幸的是,在父親有生之年,中國的社會先是只重視與天奮斗,與地奮斗,把人對自然的無知夸張成統(tǒng)治自然的權威;后來,社會又變成了只重視向天要錢,向地要錢,把人對自然的訛詐當作從自然得來的財富。父親像堂·吉訶德,帶著他的“潘安”——幾個忠心耿耿的研究生,向社會——這個轉起來就不容易停的大風車宣戰(zhàn),到死都一直在孤軍奮戰(zhàn)。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