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江夜對月雜詩

文廷式詩選注 作者:中華書局 編


1.江夜對月雜詩(1)

其 一

萬世一俯仰,滄波空渺然(2)。懷人在寥廓,遙夜此嬋娟(3)。蓬鬢清霜外,芳蘭短棹前(4)。懸知瑤瑟怨,不獨為當年(5)。

【注釋】

(1)這四首詩屬于文廷式行旅詩,系江夜舟中對月即興抒感??赡軐懹诠饩w十二年(1886)以前?!笆贳欅E,泛梗浮槎”時期(見《文廷式集》(下)光緒十二年元月二十二日《旋鄉(xiāng)日記》)。雜詩:《文選》中有雜詩一目。李善注:“雜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雜也?!碧评钪芎沧ⅲ骸芭d致不一,故云雜詩。”文廷式五古多以雜詩標題。這四首詩雖都是江夜對月有感,但各首側重點不同,故云。 ?。?)俯仰:本義為低頭和抬頭,古代詩人常用它形容時間極其短暫。曹植《雜詩》之四:“俯仰歲將暮,榮華難持久?!蓖豸酥短m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弊髡咧^“萬世”都只是俯仰之間,極言之。滄波:碧波。渺然:曠遠無際貌。這兩句時空對照,以曠遠綿邈的滄波襯托人世極其短促?!翱铡弊肿顐魃?,意謂人世既如此短暫,白白辜負了浩渺的滄波。(3)寥廓:曠遠廣闊?!冻o·遠游》:“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懷人”既人“在寥廓”,那所懷就變得廣闊無際,觸目皆是了。遙夜:長夜。嬋(chán)娟:形態(tài)美好。詩中表面指月,實際指所懷念的人。古人常對月懷人,唐許渾《懷江南同志》:“惟應洞庭月,萬里共嬋娟。”蘇軾中秋詞《水調歌頭》結尾“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懷子由”(蘇轍)。從文氏該詩看,這兩句也應該有具體所指,通宵懷念此人。(4)蓬鬢:蓬松發(fā)鬢,與下句“芳蘭”都是指代具體所懷之人。清霜外:意指遙遠的地方。棹(zhào):本義為劃船工具,也指代船。杜甫《贈十五丈別》:“北回白帝棹,南入黔陽天。”短棹,指輕舟。這兩句寫具體所懷。所懷之人,雖遠在清霜之外,又恍惚若隱若現地在舟前,相思到出現幻覺。(5)懸知:猜想,料想?,幧阂杂裱b飾的琴瑟。陸游《月中過蜻蜓浦》:“緩篙溯月勿遽行,坐待湘妃鼓瑤瑟?!痹娭械摹艾幧埂?,暗指李商隱的《錦瑟》詩。元遺山《論詩絕句》之十二:“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薄跺\瑟》尾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追憶當年事。文氏將李商隱詩意推進了一步,猜想對方所怨的也應該包括現在遠離。

其 二

九華動云影,浩渺接匡廬(1)。聞道窈深處,仙靈萬古居(2)。清輝照露冕,幽夢托江魚(3)。激石泠風響,鏗然似答余(4)。

【注釋】

(1)九華:指九華山,在今安徽省青陽縣西南。山有九峰,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江漢,見九峰如蓮花,遂改名九華,見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序》。匡廬:即廬山。南朝宋釋慧遠《廬山記略》:“有匡裕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際,……受道于仙人,共游此山,遂托室?guī)r岫,即巖成館,故時人謂其所止為神仙之廬,因以名山焉?!眱删鋵懼坌兄醒鲆曇箍者|闊,九華山的云影綿延到廬山,浩渺無際。(2)窈(yǎo)深:幽深,深邃難測。仙靈:即仙人。這兩句承上,引用傳說,形容沿江山岫深邃神秘,渲染陰森夜景,引發(fā)玄思。(3)清輝:明月清亮的光輝。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憶妻詩:“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露冕:隱者所戴的一種便帽。唐包佶《宿廬山贈白鶴觀劉尊師》:“漸恨流年筋力少,惟思露冕事星冠。”時作者尚未取得功名,系平民身份,故用“露冕”。幽夢:隱隱約約的夢境,和前首懷人有關。李商隱《銀河吹笙》:“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眱删鋵懺孪轮壑谐了迹瑹o可寄語者。(4)激石:舟前進,浪花激石。泠(líng):小風,和風?!肚f子·齊物論》:“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薄夺屛摹罚骸般鲲L,泠泠小風也?!辩H(kēng)然:象聲詞,指上述水石相激聲、風聲。結尾兩句以景結情,從“幽夢”中回到實景。

其 三

篙師飄素發(fā),為說斗爭時(1)。火氣無飛鳥,風威拂大旗(2)。上游誠得勢,苦戰(zhàn)屢瀕危(3)。卅載烽煙靜,魚龍睡不知(4)。

【注釋】

(1)“篙師”句從該詩內容看,系寫撐篙老船夫向詩人訴說當年太平軍戰(zhàn)事,太平軍于道光三十年十二月(1851)在廣西金田村起事,攻桂林、長沙失利后,進軍湖北,于咸豐二年底(1853)占領武漢三鎮(zhèn),率水師一萬余艘,水陸號稱五十萬人沿江東下。次年三月,占領并定都南京。從該年直到同治三年(1864)六月,曾國藩湘軍攻克南京。這十一年間,清軍與太平軍戰(zhàn)爭,主要在長江中下游湖北、江蘇、安徽、浙江、江西等省及浙江進行。雙方都水陸并進,都以槍炮為主要武器。下面四句都是篙師的訴說。(2)火氣:指槍炮火藥。無飛鳥:形容戰(zhàn)爭的殘酷?!帮L威”句,江風助威,吹拂清軍的大旗。這句描寫戰(zhàn)爭的壯偉場景。(3)太平軍定都南京后,為確保上游武漢、長江、安慶三大據點,與曾國藩湘軍展開了長期反復爭奪的“苦戰(zhàn)”。咸豐四年(1854)七月,湘軍攻破岳州,奪取武漢,入攻九江。守安慶的石達開馳兵救援,重創(chuàng)湘軍。湘軍水師主力駛入鄱陽湖遇襲,曾國藩的坐船被奪,投水遇救。石達開乘勝克武昌,曾困守南昌。“上游”兩句指這類沿江展開的雙方激烈反復的爭奪戰(zhàn)。誠:果然,確實。詩中的“得勢”“瀕危”都是對湘軍而言。(4)卅:三十。“卅載”句,太平軍從1851年金田起事,到同治三年(1864)南京失陷覆滅,四年后(1868)它的殘部和捻軍的聯合部隊也完全被消滅,前后歷時共十八年。“卅年”是指太平軍亂到詩人創(chuàng)作該詩時大致有三十多年,只是個約數,難以確指。烽煙靜:戰(zhàn)事平定。魚龍:表面寫水底魚龍,實質上喻品質不一的人。唐羅隱《西塞山》詩:“波闊魚龍應混雜,壁危猿狖(yòu猴的一種)正奸頑?!碧杰娖蕉ê?,從中國內部說,清皇室基本穩(wěn)定,李鴻章的洋務運動也初見成效,有人稱之為“同光中興”。末兩句是詩人聽了篙師訴說后的感受,帶諷刺語調,是該詩點睛之筆。它的寓意是:三十多年了,烽煙平息,神州大地魚龍混雜,都酣睡不覺,做承平夢。也許詩人已敏銳地預感到中國正處在暴風雨的前夕。

其 四

葦岸笛聲起,高云為爾停(1)。哀音兼曠志,不覺有人聽(2)。寒氣千峰峭,孤煙九派清(3)。呼童斟美醞,回復慰心靈(4)。

【注釋】

(1)爾:指笛聲。“高云”句形容笛聲嘹亮激越,化用《列子·湯問》中“遏云”典:“薛譚學謳于秦青……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薄。?)哀音:指笛聲音調哀婉凄厲。曠志:指笛聲表達出開朗遠大的胸懷。這四句寫聞笛,所謂“哀音曠志”都是聽者感受?!安挥X”句看似多余,實即暗示詩人是借笛聲抒自己的塊壘;或者詩人在這種情境下的心志情懷,需要用慷慨的笛聲表達。(3)九派:指江西九江市的一段。長江有九個支流,故稱九派。唐皇甫冉《送李錄事赴饒州》:“山從建業(yè)千峰遠,江到潯陽九派分?!本排梢部梢苑褐搁L江。這兩句是借“千峰”“孤煙”江干景物,渲染孤凄清冷氛圍和悲涼心境。(4)斟(zhēn):倒酒。醞(yùn):清醇的酒。回復:回旋反復。這兩句寫反復用美酒撫慰傷感悸動的心靈。

【讀記】

文氏于光緒十二年(1886)《旋鄉(xiāng)日記》的途中旅程,是六月初九從香港乘法國海輪到滬,逗留八天后,搭泰和輪從長江過通州、江陰到鎮(zhèn)江、江寧、安慶,于二十三日晚達九江。這次旅途卻是乘木船在長江航運,時間肯定遠于光緒十二年以前,還是木船航運時代。

四首詩都是江夜對月抒懷,但側重點不同。第一首懷人,由于開頭兩句時空對照,顯得人世短促,而短促人生中偏多幽恨。這懷人不是傷別,而是傷離,是無法說或不能說的“瑤瑟怨”。這怨特別深廣,彌漫在寥廓的天宇。蕓閣詩里極少寫兒女情,《江夜對月雜詩》其第一首,似屬例外,寫幽怨含而不露,卻又淪肌浹髓,無處不在,不纏綿,卻真摯。其二、其四著重在景物渲染上,形成幽凄孤峭境界。第二首“幽夢托江魚”是懷人之繼續(xù)。第四首實際是借“哀音”抒自我“曠志”,略嫌散了些。第三首借篙師的口敘太平軍戰(zhàn)事,用散筆卻極精煉,說斗爭事只中間四句,平平道來,統(tǒng)攝力極強。結尾點睛之筆,顯示出政治家的卓越眼光、識力。

文氏五古一般古樸勁峭,師法漢魏風骨。這四首和他于《旋鄉(xiāng)日記》中所記的《雜詩三首》之空靈清麗不同,而是古樸蘊藉。除第三首外,詩的五、六句都用精工對偶抒情寫景,以散為主,散偶結合,保持了古樸基本風格。風物蕭疏而不衰颯,是詩人早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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