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秋云篇，別袁州示諸弟^（1）

秋云窈窕生空山，逶遲未肯來人間。忽然涌出千萬態(tài)，金巒翠相回環(huán)^（2）。繞郭澄江又可愛，蒼波鱗鱗映衣帶。白石為底沙為堤，空明不覺游魚礙^（3）。吾身如云心似水，出岫還鄉(xiāng)偶然耳。竹馬雖無少日游，山巍波激是吾州^（4）。諸弟讀書重名節(jié)，遠(yuǎn)送使我肝腸熱。棣華堂上尋余芬，好好同心念明發(fā)^（5）。夜來皓月出江天，起視星辰正歷然。翻笑贊皇公輔器，卻從此地憶平泉^（6）。

【注釋】

（1）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市，明清時為袁州府、道治所，萍鄉(xiāng)一直隸屬袁州府治。文氏家族主要在萍鄉(xiāng)，父母塋地和某些姐弟卻在南昌。從詩中“遠(yuǎn)送使我肝腸熱”句看，似是文氏從萍鄉(xiāng)赴南昌，為諸弟送至袁州而作。據(jù)汪叔子先生編《文廷式年表稿》載，道希于進士及第后次年（1891，光緒十七年），由穗入湘，六七月間，“旋返萍鄉(xiāng)，歸里祀祖。繼到南昌，祭掃父母塋地于西山。”從《秋云篇》中象征手法的內(nèi)涵和結(jié)尾的潛意識推測，該詩極可能是寫于此時。（2）窈窕（yǎo tiǎo）：深邃貌。曹植《飛龍篇》：“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卞赃t：迂回曲折貌。江淹《別賦》：“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cè)?！薄敖饚n”句，形容秋云環(huán)繞著陽光下綠樹叢中的山巒。（yǎn）：山峰。詩中“空山”、“金巒翠”系指宜春城中袁山。四句用象征筆法，形容秋云有意遲遲出山，“忽然涌出”不同凡響的姿態(tài)。（3）繞郭：指環(huán)城的袁水。澄江：水色清澈之江。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痹娭兄复┏堑男憬ｗ[鱗：魚鱗狀物，多指云、水。如南朝宋鮑照《還都道中》詩：“鱗鱗夕云起，獵獵晚風(fēng)遒?！绷汉芜d《下方山》詩：“鱗鱗逆去水，瀰瀰急行舟?！痹娭屑戎浮吧n波”，又暗承“秋云”，顯示水天一色?？彰鳎和鞒纬?。四句寫水?！鞍资倍浠昧谠摹缎∈队洝饭P法：“全石以為底……潭中魚可百余頭，皆若空游無所依?！保?）身如云：像浮云般飄蕩。文氏青年入京求仕，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泛梗游槎”時期?！笆昴媳眲谲囻R”（《望廬山》），“游子?xùn)|西馳，歲華忽蹉跎”（《雜詩》之一），都是“身如云”的注腳?！靶乃扑保褐競€人心志修煉達(dá)到古代哲人以水作喻的品格高度。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老子》八章）；“天下莫柔于水，而堅強者莫之能勝”（同上，七十八章）；“源泉混混（滾滾），不舍晝夜，盈科（注滿洼處）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孟子·離婁》下）。文氏五律《有水》首聯(lián)“有水必歸海，孰能柔此剛”，正是融合了上述水的品格?！俺鲠哆€鄉(xiāng)”見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钡諟Y明描述的是自然生態(tài)，詩人信手拈來，“出岫”呼應(yīng)開篇象征性的“秋云”，“還鄉(xiāng)”指事，“偶然耳”承前句“云水”之喻：既“出岫”就隨風(fēng)飄蕩；既“似水”，就任流東西，隱含隨緣自適的偶然性。竹馬：兒童游戲時當(dāng)馬騎的竹竿。少（shào）日游：童年伴侶。文氏是大家族，兄弟姐妹十余人，分別住在廣州、萍鄉(xiāng)、南昌三處。詩人生于潮州，求學(xué)嶺南，故與萍鄉(xiāng)諸兄弟無少日游。吾州：袁州，也包括萍鄉(xiāng)。四句自我表白，兼及鄉(xiāng)梓之愛。（5）名節(jié)：詩中指民族氣節(jié)。文氏一直將其先世祖文天祥柴市殉節(jié)和其祖父文晟殉嘉應(yīng)州難并列，在《暢志詩》第一首中就提出“家風(fēng)重名節(jié)，十世清德紹”。這里向諸弟提出，讀書要堅守“重名節(jié)”的家風(fēng)。肝腸熱：形容極度感動。棣華：《詩·小雅·棠棣》：“棠棣之華（花），萼（花苞）不韡韡（wèi wèi鮮明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焙笠蚤θA喻兄弟?！伴θA”句后詩人自注：“先壯烈（按：指其祖父文晟）昆弟七人讀書處名‘棣華堂’，今屋之西偏也?！蔽氖蠟槠监l(xiāng)世家大族，在市區(qū)內(nèi)有文家大屋，文廷式各房叔伯父及其兄弟，都聚居于此，詩人來萍鄉(xiāng)，常住在文家大屋內(nèi)。余芬：指這書香世家的讀書風(fēng)氣?！对婁洝纷鳌坝喾肌?，今據(jù)影稿本作“余芬”。明發(fā)：見《屈子祠懷古》注（9），詩中指孝思。四句表手足深情，勉勵諸弟發(fā)揚孝思，繼承先祖讀書“重名節(jié)”的家風(fēng)。（6）歷然：歷歷可數(shù)。翻：副詞，反而。贊皇：地名，在河北省趙郡（今趙縣），隋時置贊皇縣，取該縣南贊皇山為名，為中唐名相李德裕（787—849）家鄉(xiāng)，詩中指代李德裕。李在牛（僧儒）李黨爭中數(shù)遭貶謫，于文宗李昂大和間（828—835）一度拜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贊皇伯，后遭譖貶袁州刺史。旋于武宗李炎會昌間（841—846）復(fù)出，當(dāng)國六年，功業(yè)顯赫，名重當(dāng)時，朝廷一度呈中興之勢。宣宗李忱即位，牛黨執(zhí)政，李再度遭貶，卒于崖州貶所。公輔：三公和輔相。李在武宗朝拜大尉，封衛(wèi)國公，世稱李衛(wèi)公。器：器度，即才能和度量。平泉：李盛時在洛陽東都營建“平泉莊”別墅，洛中人士都以“平泉”稱他。李每遭貶謫，便賦詩懷念平泉，李存世的詩歌別集，即命名為《憶平泉》。此地，指宜春。李大和末貶袁州刺史，剛到任所，作《晚夏有懷平泉林居》五古一首，開頭是“孟夏守畏途，捨舟在徂暑。愀然何所念，念我龍門塢”（即“平泉莊”所在地）。詩在細(xì)致描述平泉莊林泉花木美景后抒感：“誰言圣與哲，曾是不懷士？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魯。矧余竄炎裔，日夕誰晤語。”文廷式一直崇拜歷史上的名臣名相，并以之自勵，俱見后來的《暢志詩》中。光緒十八年（1892）二月十五日文氏在京病后給于式枚信末提到“胸懷卓犖，自謂是贊皇一流人，所不逮者，彼能記平泉花木之盛耳”（見《文廷式集》（下）“書簡”1225頁）。宜春本以景物氣候宜人著稱，但李卻視為“畏途”“炎裔”。詩人面對眼前的江天皓月，歷歷星辰，不禁翻笑他過分留連曩時盛景，不符名相度量，但其中也潛含耐人尋味的信息。

【讀記】

文廷式年輕即負(fù)盛名，學(xué)問、才識、抱負(fù)迥超時輩，但科場并不順利，遲至卅五歲始成進士。出山遲是科舉制度痼疾決定的，詩中卻借“秋云”作象征，似有意蹉跎，忽然涌出后山川增輝，這是詩人得意時筆墨。稱“出岫還鄉(xiāng)偶然耳”，與他入翰林后《暢志詩》十首之四的“小草與遠(yuǎn)志，出處偶然耳”用意一致。同一種草藥，為地上莖（小草）或地下根（遠(yuǎn)志）都系偶然，本質(zhì)卻不變。但既在仕途，按傳統(tǒng)儒家理念、價值取向，在朝必須做名臣名相，盡瘁國事，為君輔弼。文氏在已入翰院回鄉(xiāng)的特定場合，也就自然會想到與袁州有關(guān)的李衛(wèi)公。李在武宗朝執(zhí)政六年，內(nèi)馭宦臣，外敗回紇，平澤潞節(jié)度使劉鎮(zhèn)叛亂，后人將他的功業(yè)比斐晉公（憲宗朝率軍雪夜入蔡州，平吳元濟叛亂的斐度）；奏議、書牘文采比陸宣公（德宗朝馳名的文牘家“內(nèi)相”陸贄）；詩歌比白居易、劉禹錫（見王士禛《池北偶談》）。一個集事功、文章于一身的名相，在傳統(tǒng)王朝中并不多見。詩人“自謂是贊皇一流人”，這里“翻笑”他遇貶謫便眷戀往日園囿之樂，隱隱含有超越之意。本質(zhì)上是政治家的詩人，深宵起視時皓月星辰，難道只是欣賞秋夜清空美景？

全詩以云水作比興。開篇即興以“秋云”作象征，繼詠袁州“繞郭澄江”美景，又為結(jié)尾笑贊皇作鋪墊。接著述自我“云”身“水”性，“偶然出岫還鄉(xiāng)”，含意深刻，是全詩重心。然后以繼承重名節(jié)家風(fēng)勖勵諸弟，最后一轉(zhuǎn)，借景抒志，既表露熱愛“吾州”、“此地”的感情，也有對李衛(wèi)公的婉諷，更隱約潛含以名相自期意識。全詩結(jié)構(gòu)四句一轉(zhuǎn)，逐層轉(zhuǎn)韻，云水比興貫串全篇，又充溢著手足情、鄉(xiāng)梓愛。道希哲理詩《六言雜詩》之一“止水莫知其性，浮云或是吾身”，極可能是他后期所作。終其一生，詩人都南北飄蓬，無固定居所；戊戌、庚子后，他逐漸從佛禪中尋求解脫，也終其一生都達(dá)不到心如止水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