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題延煦堂北山莊壁^（1）

煦堂，漢軍許姓。筑室銀山之麓，將與所歡偕老，而尺波電謝，往事塵空，故末章及之。煦堂讀竟，泣涕彌襟也^（2）。

其　一

今我忽不樂，驅(qū)車出皇都。西山近人厭囂雜，不及北山岪郁而盤紆^（3）。許君結(jié)屋山之隅，呼吸蒼翠參元珠。健兒百戰(zhàn)好身手，歸看石壁生春蕪^（4）。丈夫要捋蛟龍須，冥冥鴻鵠歸來乎？

【注釋】

（1）延煦堂：生平詳見后《懷舊絕句》之五的詩序。作者在括號中注：“延暄，許姓?！膘闾迷财渥邮軜I(yè)于文氏，從本詩開頭兩句看，該詩為文氏在京任職時(shí)所作。（2）這段文字影稿本置于詩題下，似題下注?！段耐⑹郊ぴ婁洝芬谱髟娦?，從其內(nèi)涵看，有詩序性質(zhì)，故從之。漢軍：滿族首領(lǐng)努爾哈赤創(chuàng)滿族八旗軍制，清初又將蒙古族和漢族編為蒙古八旗、漢軍八旗，合稱二十四旗。尺波電謝：喻短暫人生。尺波，指短促年華；電謝，如電光旋起旋滅。（3）西山：北京西郊名勝處，為大行山支脈，眾山連接，總名西山，系北京八景之一。囂雜：喧鬧雜亂，形容游人眾多。北山：即“詩序”中的銀山，在北京市昌平縣東北，即今十三陵所在地。岪（fó）郁：山勢高險(xiǎn)貌。盤紆：盤，環(huán)繞；紆，曲屈。見司馬相如《子虛賦》：“其山則盤紆岪郁?！保?）元珠，即玄珠，因避康熙玄燁諱，改稱玄珠。本義為黑色的明珠，道家、佛教皆以玄珠喻道本體?！肚f子·天地》：“皇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這句意謂許君筑室山腳，與林木共呼吸，參悟自然之道。“健兒”句，見后《懷舊絕句》之五，述他“百戰(zhàn)卻盜”事。蕪：泛指雜草，詩中指青苔。這句說他在戰(zhàn)場上身手不凡，歸隱后只能面對石壁青苔?！　。?）捋（lǔ）龍須：喻敢冒風(fēng)險(xiǎn)。冥冥：詩中指高遠(yuǎn)、深遠(yuǎn)。揚(yáng)雄《法言·問明》：“鴻飛冥冥，弋人何纂焉？”鴻鵠：大雁，即天鵝。這句意謂大丈夫本來敢捋龍須，難道鴻鵠竟從天外返回了么？隱喻煦堂不得志而歸隱深山。

其　二

猩猩哀啼鬼夜嘯，圈豚柵牛晝防豹。清溪石上狼跡繁，碧火巢中鴟怪叫^（1）。野人談魅聲悚息，山僧逢虎心失竅。君胡賦此囚山篇，豈有彼美能同調(diào)^（2）？甕酒新篘園果紅，一醉為君夢圓嶠^（3）。

【注釋】

（1）圈（juàn）：畜欄。詩中圈、柵都作動(dòng)詞用，指為防虎豹，豬圈養(yǎng)，牛置欄柵中。碧火：燐火，俗稱鬼火。鴟（chī）：傳說中的怪鳥，一首三身，見《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也指貓頭鷹。（2）野人：草野之人，詩中指山中農(nóng)夫。悚息：惶恐喘息。心失竅：古代相傳心有七竅。心失竅，形容極度驚悸，心臟停止跳動(dòng)。囚山：唐永貞元年（805），柳宗元謫永州，元和九年（814），作《囚山賦》，有句云：“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jìn)，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宋晁補(bǔ)之說，宗元久謫，“厭山之不可得而出，懷朝市不可得而復(fù)，丘壑草木之可愛者，皆陷井也，故賦《囚山》”。后以賦“囚山”指抒發(fā)對投閑置散的感慨。金元好問《桐川與仁卿飲》：“海內(nèi)斯文君未老，不須辛苦賦囚山?！痹娭小熬倍湟庵^，為何要自我放逐賦《囚山》篇（指筑室深山），難道彼美也有同樣意愿嗎？既隱指煦堂遺世獨(dú)立，避地深山；又暗示“彼美”是他的紅顏知己。（3）篘（chōu）：用篾編成的漉水器，詩中作動(dòng)詞用，以篘漉酒。唐杜荀鶴詩：“舊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眻A嶠（jiào）：傳說中的仙山，常指神仙隱士所居之地。這兩句一轉(zhuǎn)，形容山居之樂，如醉夢中仙境。

其　三

蓬萊弱水程三千，江嫣賦里初嬋娟^（1）。一游塵中經(jīng)幾年，云鬟縹緲歸諸天^（2）。無心莫贈(zèng)紫玉佩，有夢不到黃金鈿^（3）。悄然桃花自開落，萬古此恨知難湔。毒龍?bào)知q安禪，余香在袂何由捐。

【注釋】

（1）蓬萊：傳說海中的仙山，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蓬萊在海中?！比跛汗湃朔Q水淺或地僻不通舟楫者為弱水，意謂水淺不能載舟，輾轉(zhuǎn)傳偽，成為神話中所稱鴻毛不浮、遇物即沉之弱水?！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說：“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三千：喻其多。蘇軾《金山妙高臺》：“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毙≌f戲曲常用“弱水三千”形容無法超越。元李好古《張生煮?！罚骸奥劦老删秤腥跛?，可怎生去的？”江：指南朝著名的抒情小賦作家江淹（444—505），字文通，少負(fù)文名，有“夢筆生花”之說，后歷仕宋、齊、梁三朝，晚年才思銳減，又稱“江郎才盡”。嫣（yān）：艷美，指江淹所塑造的美女，如《別賦》中的“桑中衛(wèi)女，上宮陳娥”，詩中借喻煦堂亡姬。初：剛開始。嬋娟：美好形態(tài)。江淹《恨賦》《別賦》集中抒寫了人生普遍的缺憾和悲哀。文氏這首詩就是寫普通人這種“尺波電謝，往事塵空”的永恒哀痛。開頭兩句從人天永隔著筆，用倒裝句法，意謂像江文通筆下的麗人，在人間剛露美好形態(tài)，就已返回蓬萊仙境，遠(yuǎn)隔弱水三千了。（2）塵：喻塵世。云鬟：似云般發(fā)髻。杜甫《月夜》：“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痹娭兄复黾?。縹緲（piāo miǎo）：高遠(yuǎn)隱約貌。白居易《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仙山虛無縹緲間。”諸天：佛家語，見《經(jīng)律異相·三界諸天》謂“三界共有三十二天，自四天王天至非有相、非無相天，總謂之諸天?！边@兩句用傳統(tǒng)傳奇筆法，形容延煦亡姬短促一生，如同仙子下降塵寰，又匆匆回歸諸天。（3）“無心”兩句對舉，意在表達(dá)盟誓無憑，情愛難圓，苦難偏多，而含意隱約，似都有本事。前者疑用唐蔣防傳奇名著《霍小玉傳》故事：霍小玉情鐘李益，而李益登科后另娶盧氏，小玉藉侍婢出賣紫玉釵，得仗義者幫助，兩人雖能相見，而小玉終為情死。后者似用白居易《長恨歌》故事：楊妃成仙后將“鈿合金釵”請方士還給明皇，不論明皇如何癡情相思，始終“魂魄不曾來入夢”。（4）“悄然”二句是詩人感慨，有兩重意境：一是以桃花之自然開落，反襯人生有情就有恨；二是美的事物難以永駐，所以“人生長恨水長東”。湔（jiān）：洗凈、消除?！岸君垺本?，見《涅槃經(jīng)》：“但我處住，有一毒龍，其性暴急，恐其危害?！斌В╯hì）：蟲毒制人，如蜂蝎等有螫毒。《史記·田儋傳》：“蝮螫手則斬手。”王維《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鼻遐w殿成箋注此詩說：“毒龍宜作妄心譬喻，猶所謂心馬情猴者，若會(huì)意作降龍實(shí)事用，失其解矣。”文氏正是用這一譬喻婉勸煦堂，相思的痛苦甚于“毒龍?bào)帧保荒苡枚U心去降服妄念。但他也深味“此恨難湔”，所以末句又說轉(zhuǎn)：亡姬殘存體香還在衣袖間未消散，相思怎能捐除得了？袂（mèi）：衣袖。捐：舍棄。

【讀記】

三首題壁詩分別寫北山莊主、山莊所在處險(xiǎn)惡環(huán)境和哀悼主人亡姬，實(shí)際上是從不同角度，刻畫主人公的身份、氣質(zhì)、性格、感情。著力處在第三首，與詩序提示一致。

道希在京任職之際（1890—1896），正是國事江河日下、國難當(dāng)頭時(shí)。其一，“健兒百戰(zhàn)好身手，歸看石壁生青苔”，正顯示主人公才無所用，與世不諧，所以急流勇退，選擇這“岪郁而盤紆”的北山筑室，與“所歡”同隱，參悟自然奧秘。結(jié)尾二句既是感慨，或有微諷，主要卻是同情之理解，與詩人當(dāng)時(shí)“忽不樂”心緒一致。

第二首前六句寫險(xiǎn)惡山景，渲染陰森恐怖氛圍，實(shí)際上是襯托出主人公崢嶸無畏性格，所描摹景物，多少有世道險(xiǎn)巇影子。接著用“囚山”進(jìn)一步點(diǎn)明主人公的避世、避地，而“彼美同調(diào)”正暗示她是煦堂的紅顏知己，也是煦堂薄命憐卿、“涕泣彌襟”的根本原因。

第三首是全題最著力處，寫美的殞滅、愛的凋落，卻用傳奇手法，將美人夭折，化為翩然仙去。詩人用凄婉之筆，表達(dá)對方刻骨銘心的哀痛，卻不在詞藻上鋪陳，而是淡淡著墨，詠嘆點(diǎn)染，將人生長恨，抒發(fā)得縹緲纏綿，回環(huán)往復(fù)。如后面四句，反反復(fù)復(fù)，只表達(dá)了“人生只有情難死”這樣一個(gè)核心意思，難怪“煦堂讀竟，泣涕彌襟”了。

三首詩風(fēng)格，由于內(nèi)容不同而呈現(xiàn)多樣性統(tǒng)一。前兩首描述中兼評判，筆力遒勁老到。后一首主要是委婉抒情，用典不見痕跡，而意境深沉；情感纏綿而語句跳脫，須細(xì)細(xì)體味，才能感知那深藏的內(nèi)在悲涼，在文氏七古中，這種風(fēng)格不多見。三首詩句式散偶變化，靈活多樣，自是多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