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例
詩圣杜少陵(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本書題名“千秋一寸心”,取義于此。杜句原意是自知之意,我則以為詩詞賞會講解,就是以我之心去尋求古人之心,是兩個“寸心”的契合。這也就是中國詩論“以意逆志”的本義。
因此,本書各篇全是我對古人佳作名篇的“心”的體會與闡發(fā),著重的是情思、筆致的深層領略,而不同于文句表層“詞典字義”的“串講”。
本書各篇編排次第,采取一種創(chuàng)新做法——不是按作者時代先后、名位大小等“文學史模式”而“定格”的死板做法,而是以“個體鑒賞”為出發(fā)點的安排。是以看上去似很“亂”,實則含有很多的苦心用意:我是想從一般(初步研習古代詩詞)讀者的水平、興趣以及詩詞本身內容文采的淺深難易而多方面考慮的,目的是由“易入”的引導,走向較“難懂”的境界,既“引人入勝”,也“漸入佳境”。
本書所選,有名篇,久已膾炙人口,但已有的講解不甚令人滿足的,今次著重講說,可資賞悟,可以開拓智府靈泉,不致“千篇一律”,總是那幾句習見的套語陳言。同時也有不為人注意的“冷篇”,今特為標舉,可令讀者有“耳目一新”之感。所以,這不是“文學史”,不必向這本書里去尋找“系統(tǒng)”、“全面”、“平衡”等等“常識性”的知識。
唐、宋時代的節(jié)序、風俗、習尚、器物、“生活方式”、“人生觀念”等等,有時成為今人能否理解的關鍵問題,故我常常隨文多作幾句“講介”,這也不同于“喧賓奪主”,讀者鑒之。
中國詩詞主體是漢字文學,而漢字語文的極大特點特色是四聲、平仄、格律、節(jié)奏、抑揚頓挫、音樂美;又有漢字本身的形、音、義“三位一體”的文采美及字句組聯(lián)(“語法”)的特殊美。這些不懂不講,把中華詩詞與西文(拼音符號)作品等同而視之,又用那種語文所產生的文學理論的標準去“賞析”、“品評”,其結果常常是“君向瀟湘我向秦”——南轅而北轍。本書對此,不惜多加強調,所謂“三致意”焉。
本書選講唐、宋兩代之作,但有一篇清人敦誠的詩,所以附入它,是為了表明杜詩《丹青引》對于后世詩人的深刻影響,而不是“亂例”混入了非唐宋之作。另選講南唐中主、后主詞三篇,元王實甫《西廂記》曲一支。全書只此幾例,附帶說明,可免疑問。
本書用意在于展示多樣化,破除一道湯的沉悶局面,是故編排時力求起伏變化,既講解文字,亦筆隨境轉,各不相侔,其風格也是多變的。讀者可以從每一篇中獲得一個與前篇不同的新意趣新境界。
現(xiàn)行簡體漢字,本非為古代文學之研究而設,其中不少除了筆劃簡省之外,還加上幾個漢字的“合并”法(如斗、系、余、只、舍、征、發(fā)、里、干、并、吁、呆、簾等),這些時常導致意義上的混亂,甚至關系音律(如“并”古為平聲字,不是去聲bìng;纍是平聲léi,與“累”之上聲亦異)。今于必要時不能以簡體代替者,仍保存原漢字為更合語文科學的做法。此點也望一般讀者分別對待。
音韻美是中國詩詞命脈中的一條主脈,傳統(tǒng)上十分考究。即如常識應知的,“教”讀平聲jiāo,“令”讀平聲līng,“看”讀平聲kān等,今人多已不知。還有“變讀”的傳統(tǒng),例如“勝”多讀平聲如“升”shēng,而不是去聲shèng(不論“勝過”義還是“禁當”義)等,今人亦皆茫然莫辨,本書有時以文詞說明之,有時只以“注音符號”表示之,務請注意。(如拙著某詩詞選注中,凡此類變讀、異讀,原入聲字〔屬仄〕而普通話中改為平聲者,皆特為注明;可是印出后,方知那編輯既不懂也不聽我的解釋,悍然都按“詞典”現(xiàn)代注音“改回”了!他不想:這些普通字如非音律攸關,何以要注“音”?這么一個簡單道理也弄不清,其低智可驚可嘆。茲以此例“警示”一下,千萬不要以為漢字讀音是可以亂來的事,古詩詞是萬不可以用現(xiàn)今某些違反古漢語科學的辦法來貽誤后人的。)
現(xiàn)行標點符號,本自西文用法借來,今用之于中國音律文學詞曲,時有難合之處。本書標點辦法,概以詞曲牌調音律之原句法為準,遇有句義與句律小有斷連之異,可以情理參悟而讀,自能貫通,而勿以標點(音律)為“錯誤”。
詩詞字句每因版本不同而有異文,本書不拘于某一本(如《全唐詩》《全宋詞》),以擇善為取舍,亦不列校記,讀者諒之。
周汝昌
己卯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