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生死場的掙扎與抗爭
日本帝國主義對東北的武裝侵略和對這塊殖民地十四年的統(tǒng)治,無疑是東北歷史上一場空前的災難,日寇鐵蹄下東北民眾苦難的哀鳴,慘絕人寰的畫面成為東北流亡作家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然而,知恥而后勇,這場空前絕后的民族災難也促使了東北人的覺醒。因為它破壞了東北固有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摧毀了東北封建社會的超穩(wěn)定結構和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因此,東北流亡作家筆下“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閱讀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日寇在東北燒殺搶掠、奸淫無道的行徑使讀者感到觸目驚心。無數東北百姓的胸膛被日寇的刺刀挑開,無數襁褓中的嬰兒被日寇的魔掌摔死,無數東北女子被日寇強奸后割掉了乳房或分尸。活埋,砍頭,“上大褂”,馬鞭子蘸涼水往脊背上抽,從鼻孔灌洋油,“坐火車”“擦肋條”“挑腳筋”[1]……這些慘絕人寰的情節(jié)只有在東北流亡作家的作品中才看得到。正如梅娘所說,“侵略者造成的各種傷害,是嵌在我們的骨髓之中的”。
在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中,我們看到的是這樣慘不忍睹的場面:“路上隨時可以看到倒下去的尸體。女人們被割掉了乳頭,褲子撕碎著,由下部流出來的血被日光蒸發(fā),變成黑色。綠色的蒼蠅盤旋著飛。”
同樣,在林玨的筆下也有類似描寫:“美麗的神仙洞,竟然放著早已被日寇奸斃的、光裸的姑娘,乳房被割掉,胸前留下的只有兩塊涂滿血跡的傷痕。”(《神仙洞》)“偏僻的山村遭受著日軍飛機的野蠻轟炸,絞著腥臭的黑煙,向天邊滾騰起來,農民世代生息的地方,瞬間成為一片廢墟?!保ā渡酱濉罚皵橙说腻幍断拢赡耆吮话磁P在刀床上,刀口下去,熱的血漿,從脖腔里一股一股地噴出來,土道的邊緣上滴落無數紅點。無辜的兒童也被拖進刀口去,腦袋滾落在馬路邊的車轍溝里,而一雙發(fā)育不甚完全的小腿,還在那兒微微地顫抖?!保ā跺庮^》)“在插著膏藥形的旗子的煤礦,一具具礦工的尸體被丟掉河里,或是扔在山腳下,任野獸的吞噬?!保ā侗摅紫隆罚?/p>
駱賓基的《邊陲線上》中有這樣的對話:
“關二虎給斃掉了?!?/p>
“那么,尸首呢?”
“在殺人場岔道,頭掛在樹上。”
羅烽的《呼蘭河邊》寫到一個十二三歲的放牛娃——附近村婦的獨生子,被日本鬼子懷疑是抗日義勇軍的探子而慘遭殘害。鬼子吃了他放的小牛,并將他的尸身和牛的骨頭扔在土崗后的草叢里?!兜谄邆€坑》講述一位普通勞動者、皮鞋匠耿大,被日本侵略者抓去挖坑,活埋無辜同胞,一直挖了六個坑,埋了六個人,敵人又逼迫他挖了第七個坑埋他自己。耿大終于覺醒了,用鐵鍬把猙獰的敵人砍入即將埋自己的第七個坑中。作家通過發(fā)生在九一八事變后第三天淪陷區(qū)沈陽城的反對日寇活埋我無辜同胞的故事,反映了中華民族不可辱的反抗斗爭精神?!犊妓鞣虻陌l(fā)》反映的是一個混血兒抗日救國的故事??妓鞣虻母赣H是中國人、老實的木匠,他的母親是俄國人。考索夫當初由于偏見,嫌棄父親和自己的祖國,他拒絕叫楊繼先的名字,考入俄國教堂學校讀書……1932年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哈爾濱后,佐佐木、山崎等四五個日本人,雞奸了美男子考索夫。父親因去告發(fā)這些日本流氓,被害死在憲兵隊??妓鞣驓⑺懒俗糇裟竞蜕狡椋约阂脖蛔ミM憲兵隊的監(jiān)獄處死,留下了被剪掉的頭發(fā)求人帶給他的母親。這篇小說題材新穎,憤怒地聲討了日本侵略者的野蠻獸行。駱賓基的《罪證》中的吳占奎,本是一個只知埋頭讀書、不問政治的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甚至九一八事變也沒在他腦海里占有多大位置。但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書呆子,在寒假回東北琿春老家途中,卻被日本侵略者無故搜查并以政治嫌疑犯的身份關押起來長達五年之久,最后被逼迫成瘋子。再如,羅烽的《荒村》中被人稱為“人妖”的女人,她是被日寇作踐瘋了的農民妻子,她蓬頭垢面,每天躲到井里去過夜,常在死寂的夜里發(fā)出凄厲的歌聲,最后被活埋在井里。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即使在一些沒有直接描寫抗日戰(zhàn)爭的作品中,如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還有駱賓基描寫大后方頹廢軍人或小百姓生活的篇章里,也都是以日寇的入侵和殖民統(tǒng)治為背景的。
日寇的入侵以及殘暴的獸行,并沒有泯滅東北人民的民族正義感,相反,激起了他們奮起反抗的洶涌熱血。東北人民目睹著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被侵略者殺害,目睹著自己的土地被強盜霸占的時候,他們用粗拙的力量,以“拼一個夠本,拼倆賺一個”的精神奮起反抗了!他們或組成人民革命軍,或參加抗日救國軍,在敵人的刺刀和槍彈下,在敵人的酷刑威逼下,堅守著生命的尊嚴。
蕭紅的《生死場》展現的是20世紀20年代到九一八事變前后哈爾濱附近的偏僻農村農民的悲慘命運和他們的覺醒和抗爭。小說的前半部(前九章)敘寫東北農民在自然災害和封建勢力的奴役的雙重重壓下,貧困、愚昧、麻木地生活,動物般“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后半部敘寫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燒殺搶掠,淪為亡國奴的農民奮起反抗,同仇敵愾的頑強精神。正如胡風在《〈生死場〉讀后記》中所說:“苦難里倔強的老王婆站起來了,懺悔過‘好良心’的老趙三也站起來了,甚至連那個在世界上只看得見自己的一匹山羊的謹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來了?!睘榱丝谷?,他們喊出的是“千刀萬剮也愿意”,哪怕“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在一個神圣的時刻,“蟻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蕭紅那“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2]已力透紙背,感人至深。
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的李七嫂遭受了丈夫被鬼子殺死、孩子被鬼子摔死、情人被鬼子打死、自己又被糟蹋以后,仍然以頑強的毅力和復仇精神繼續(xù)參加戰(zhàn)斗。蕭軍這樣寫道:“她從昏迷中醒來,爬著撿起情人的步槍,憑借著樹干顫抖著立起,拋開自己被鬼子撕碎的褲子,剝下情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邁著堅決的、忍受的步子,去追趕抗日隊伍。”
林玨的短篇小說《老骨頭》塑造了程合——剛直不阿的具有民族正氣和革命精神的老英雄形象。作者沒有以大量的篇幅去敘述程合的生平和家世,而是將人物置于反擊侵略者的戰(zhàn)場。在祖國和民族危亡的時刻,這位年邁的老人竟然也投身到硝煙彌漫的戰(zhàn)斗中了。他不顧任何人的勸阻,懷著“絕不能讓必勝的抗戰(zhàn),因為挨餓失敗”的信念,冒著密集的槍彈,獨自向前線運送給養(yǎng)。當前線的部隊開始沖鋒時,程合的心像燃燒著“一團火球”,有誰會相信這樣一位老人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戰(zhàn)中竟是如此勇猛靈活。作者充滿激情地描繪了他奮力殺敵的情景:
“殺呀!”扁擔神速地舞著……
白刃的交織,使他周身像電掣一般靈活。
“雜種,兩個,又兩個!你娘的……”他恨怒地罵。
阻礙扁擔推進的所在,只有一聲呻吟。
同樣,白朗的短篇小說《生與死》也成功地塑造了安老太太——敢于向惡勢力抗爭并為民族利益而犧牲的英雄形象。安老太太是一位出身于社會底層的東北勞動婦女,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使飽受封建制度壓迫的她又成了亡國奴。為生計所迫,她不得不到敵偽拘留所當看守。她的兒子參加抗日武裝斗爭,犧牲在戰(zhàn)場,她的懷著身孕的兒媳在被侵略者強暴后含恨服毒自殺。經歷了一連串沉重打擊的安老太太覺醒反抗,她不顧個人安危,為政治犯傳遞信息,并幫助她們成功越獄?!耙桓瞎穷^,換了八條命”,安老太太的心“歡快得像開了窗”。即使被押赴刑場,她依然坦然赴死。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對于安老太太的覺醒過程寫得細膩、真實,令人動容。
東北流亡作家以血脈僨張的文字,懷著強烈的義憤和激情,執(zhí)著地描寫東北淪陷區(qū)的恐怖社會和慘痛現實,表現那個特殊時代的生活和情緒,把那血雨腥風的歷史畫面“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皷|北人”已開始肩負起救亡圖存的新的歷史重任。
[1] 端木蕻良:《端木蕻良小說選》,作家出版社,1993,第224頁。
[2] 胡風:《〈生死場〉讀后記》,載蕭紅《生死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0,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