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層云霧像穿不透的垂柳,填滿了山谷。暮色來臨得特別早,濕漉漉的,黑色的巖石,懸在頭上,懸在半空中。
三連二排,這時把炮聲留在背后,踏著狼糞,在一條沒有野草的小路上走著。沒有歌聲,也沒有談話聲。這一支隊伍,在一天的饑餓、寒冷、戰(zhàn)斗中,疲倦不堪了。
山下,沿著小溪的左岸,伸展著一片蕎麥田,往日跳躍在陽光下面的鮮艷的花朵,現(xiàn)在低著頭,聲息不動,仿佛變成了一片嚴(yán)冬積雪。蕎麥田的盡頭,是一個沒有炊煙的村子。遠處一片榆樹林,消失在低垂的陰云中間。
曹清林跟在排尾,同高大成一起走著。他倆衣袖碰著衣袖,槍托碰著槍托,只是誰也沒有開口。在班上,他們愛高大成的老實,也愛曹清林的勇敢。行軍的時候,病號們把高大成當(dāng)作忠實的朋友;但在戰(zhàn)斗中間,戰(zhàn)士們都愿意跟在曹清林后面沖鋒陷陣。高大成生得矮壯,眉毛又粗又短,一張姜黃的臉盤,嵌著一雙珠黃的眼珠,看去像煙熏了一樣。曹清林額頭不低,鼻峰更高,他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又活又亮。有一回,高大成沒有選上奮勇隊,一個人躲在地窖里生悶氣,曹清林不慌不忙地走來,轉(zhuǎn)了一遭,向他借了三顆子彈,說:“下次我借給你六顆……明白嗎?下次你就……”高大成為了感激,他又把一顆手榴彈放在曹清林的手掌里。
現(xiàn)在,曹清林只顧往前走。他的水蛇腰半扭過來,用鼻音對高大成說:“你說,咱們打過敗仗嗎?”高大成愣住了。他覺得說到心尖上了,真的沒有打過敗仗。走了幾步,曹清林又扭過頭來,繼續(xù)說道:“真他媽怪,今天一槍沒放就退啦!”高大成又認真地想了想:真的沒有放過一槍。
“怪不怪的,六班長可犧牲啦!”高大成望著曹清林的后脖頸,小心地跟了一句,接著低下了頭。
“這才叫……不夠本。”曹清林拖著后腳跟,向排頭望了一眼說,“要不是排長在前頭領(lǐng)著走,老子說什么也要留下來和鬼子拼刺刀?!?/p>
他們轉(zhuǎn)過一個山頭,順著一條石砌的小路走進了下社村。
下社村是個受過戰(zhàn)爭洗禮的村子。他們的糧草早就埋在山里,人們也都早有準(zhǔn)備,只要畫著三個十字插著雞毛的通知,由上一個村子飛到下社村,他們便卷起鋪蓋,打著驢子漫山漫野地奔去。這一回,村長和動委會的工作同志挨門挨戶檢查過了,把陳老爹和一只誓死不離開家門的老狗送走之后,村子里什么也不留了。他們走到連部,仿佛說:“村里連一根火柴也找不出了,但是你們還需要什么呢?我們軍民一家,說吧!”
他們拍拍腰板,就像給養(yǎng)不是在山洞里,馬上可以從腰包里掏出來似的。
連部設(shè)在一個門樓下面。說起連長這個人,究竟和眾人有些不同。他一刻也不得安靜,來回走著。他看戰(zhàn)士的時候,總是先看到腳,先看到槍,再看到人,仿佛有了腳和槍,才有了人的全部生命。
現(xiàn)在連長站在門樓下面,聽著剛從第二線退下來的排長做報告。他把所有的槍看遍了,又把所有的腳看遍了,才問:“你們?yōu)槭裁赐讼聛??怎么退下來的??/p>
“通信員去啦!”排長僵直地站著,迷亂地答,“我看見通信員爬上去……”
“他爬上去,我知道他是送命令去的。后來怎的?”連長又問。
“我……我沒有來得及看命令……”排長知道定準(zhǔn)出了岔頭,趕急把扭成一團的命令展開,讀了下去。
連長等待著。他望了一陣白楊樹上飛空了的烏鴉窩,又傾聽著遠處的炮聲。這時,他才氣呼呼地說道:“你低著頭,也擋不住你的羞。你們不按照規(guī)定時間就退下來,誰叫你們退下來的?連一個鐘頭也支持不下去了嗎?五連沒有你們掩護,怎么退得下來!”
“通信員送去命令……”排長小聲辯解著。
“怎么?命令傳達錯了嗎?”
“沒有。他說了聲退卻,我也沒有看……”
“誰叫你不看?在前方給你的命令,你預(yù)備拿到后方再看嗎?……”
隔了一會兒,排長又從頭解釋:“我站起來……正是那一會兒六班長陣亡了。我站起來,戰(zhàn)士們也跟著站起來,就這么的……我先看看命令就好啦!”
可以看出排長的腿肚子在顫抖,戰(zhàn)士們也在這種懾人的氣氛下,坐在一塊小草坪上,忘記了吸煙或是談笑。
連長聽了排長的話,震驚地問:“哪個班長?你說的哪個班長?”
“就是那個……”
排長一時說不清楚,又是六班副班長上前一步,搶著回答:“有一支三八式的那個,就是他,炮彈飛過來,他向前一探頭,炮彈就把他掀下去了?!?/p>
六班副班長又在模擬著班長的姿勢:把左臂伸出去,向前壓去。
連長問:“六班長犧牲了嗎?”
“犧牲啦!”副班長答。
連長又問:“派人搜索了沒有?”
排長低著頭答:“派啦!”
連長把兩臂交叉起來,壓在胸脯上,仿佛怕胸脯炸開似的。他挨著個向戰(zhàn)士們望了一眼,好像他認為六班長還在隊伍里似的。
曹清林站在副班長身邊,連長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戰(zhàn)栗通過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陣熱情的激動。隨后連長的聲音又問:“他呢?”
“沒有抬下來……跌在山溝里啦!”
“他……”連長背過臉去。只見他背躬著,他那褪色的軍衣肩膀上,補著一塊補丁,如同遠處山坡上那一塊四四方方的谷田。這時連長想起了六班長的為人。六班長是河南人,從他嘴里永遠聽不見一個不字。他多咱都是奮勇隊第一個報名者,昨天他才遞了入黨申請書,而現(xiàn)在……
陰云四合的天空,開始掉下稀稀疏疏的雨點。他們還看不見它,只是在臉上、手上感覺到它。
“六班長不在啦!”連長一面踱著方步,一面喃喃地說,“想想他,他是咱們連隊里最好的班長。打仗勇敢,從來不曾掛過花。今天沒有沖鋒陷陣,也沒有放一槍;但是他犧牲啦!”在這種情況下,就像行軍中丟了一個人似的,排長應(yīng)該負完全責(zé)任。因之連長的目光又落在排長的身上,突然傷心地問:“你們也到山溝底下去找過他嗎?”
沒有人回答,好像上自排長、下至戰(zhàn)士都沒有長嘴巴似的。雨點下大了,敲著雨布嗒嗒直響。
“可是,他也許滾在山坡上,被樹枝掛住了?”連長提高了嗓音接著問,“為什么不呢?既然彈坑里看不見什么,一定是受了震動滾下去的。他一定昏迷了,現(xiàn)在也許醒了;可是你們?nèi)妨??!€有他那一支槍呢?他是多么好的一個神槍手。他那一支三八式是敵人親自給我們送來的。你們使的什么槍?水蓮珠,套筒,金鉤,老毛瑟,還有唐縣造,哪一支能頂?shù)米∷臉?。六班長活著的時候,他是怎樣對待那支槍的?你們,你們又是怎樣對待六班長的?”
連長兩只眼角上拖著很多皺紋,在陰影中抽動著。他站下來,聲音也越來越低了。
新戰(zhàn)士郭永清鼓著嘴巴,小聲嘟囔道:“這算什么連長,為了一點小事也值得叫咱們在雨底下挨淋!簡直發(fā)瘋!”
連長的話,在戰(zhàn)士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反響。有的說:“是呀,六班長是多么好的一個人!還有那支槍……”有的說:“不,人都犧牲了,槍有什么用?”郭永清是新俘虜?shù)膰顸h的兵,他的頭就像撥浪鼓似的不得安靜,平常最愛說連長的壞話。他說連長沒有派頭,不背武裝帶,馬靴后跟也不嘚嘚地響。這是誰?只有國民黨的連長才這樣;可是他們凈打敗仗。說到我們連長,那可是穿過槍林彈雨不怕死的抗戰(zhàn)英雄。
曹清林聽了郭永清的話,咕嚕一聲跳起來,噴著唾沫星子吼道:“你說誰發(fā)瘋?我看你整天發(fā)瘋?!?/p>
郭永清不慌不忙往地下吐著口水,沒作聲。曹清林又說:“老子早就看你兩路。”
郭永清這才偏著頭,用他那尖鼻子對著曹清林說:“最好把眼睛挖下來,不要看?!?/p>
“老子就要教訓(xùn)你這個兔雜種!”
曹清林掄起拳頭,高大成也挽起袖子站起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這時,連長在上面問:“什么事又吵?”
曹清林紅著臉,像是受了訓(xùn)斥的小學(xué)生一般,垂下手來。他定了定心,忽然邁前兩步,端正地站著,用另一種沉重堅定的調(diào)子說:“報告連長,我,我要去……”
連長不解地問:“上哪兒去?”
“我去找六班長,還有,還有那支三八式……至不濟我也能把三八式拿回來?!?/p>
戰(zhàn)士們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戰(zhàn)場上變幻無常,他們退下來,說不定馬上又要轉(zhuǎn)移。但曹清林鎮(zhèn)靜自若,仿佛要到集會上去找回一只遺失的鞋似的。說起來話長,有一次連長把曹清林拉到連部里,親自對他說:“曹清林?。》咆i不用識字,八路軍不識字可不行??!在課堂上不要再打瞌睡,要好好地學(xué)習(xí)!我就是這樣學(xué)習(xí)的呢!”曹清林噙著眼淚對連長說:“好吧連長!這不是三天兩朝,往后如再看見我打瞌睡,就當(dāng)面打我耳光好啦!我……我不會跳河的?!边B長握住他的手稱贊著:“不錯,你還夠得上一個革命同志?!辈芮辶纸裉?,就是以這種革命同志的精神出現(xiàn)的。
曹清林的精神,鼓舞了其他的戰(zhàn)士。登時有五六個人站出來,提出了同樣的請求。
連長感激地望了他們一眼。他走下臺階,單單拍著曹清林的肩膀,問:“你真的要去嗎?”
“我去?!辈芮辶职鸭缟系臉尫稣舜稹?/p>
“你真的能把人和槍找回來嗎?”
“能。”
“怕你摸不清在什么地方吧!”
連長這么一連串問著。他又望著站得一溜齊的其他五六張同樣堅強可愛的臉,他多么喜歡像曹清林這樣的漢子。另一方面,曹清林以為連長這樣接二連三地問他,是不相信他。連長的眼光射在他的臉上,像火烤的一樣。他用粗手掌抹了一把臉,說:“連長,讓我去吧!六班長不在山頭上,就在山溝里?!?/p>
但是連長更加猶疑不決,慢絲絲地說道:“一天跑不到頭的山溝,你到哪里去找呢?要是炮彈炸飛了,不要說人,連槍也找不到的!”
“炸飛了,那就是……把六班長的帽子撿回來也是好的?!辈芮辶挚迒手樥f,“炸飛了的零件不也用得著嗎?不用說別人,我槍上的退子鉤早不中用啦!高大成的槍,打了補丁還缺好些零件呢,再說,六班長寫的家信還揣在我的懷里……”曹清林低下頭,泣不成聲了。
“好同志!”連長的手在曹清林的肩上搖了搖,“我看你還是不能去。怎么說不能去呢?你想,敵人的炮火眼看就要停了,炮一停他們準(zhǔn)得摸上來……你去了,說不定回不來,你,連你也會丟在那兒。我說的就是這個。全歸隊吧!”
連長說到這里,其他五六個戰(zhàn)士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只有曹清林仍然站在那里。連長轉(zhuǎn)身走上臺階,對所有的戰(zhàn)士說道:“同志們!你們看吧!曹清林穿起軍裝來,還像一個莊稼人;可是他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抗日軍人啦!剛才他帶頭要去找回六班長。他愛護自己的弟兄,他也愛惜全連最好的那支槍。如果說六班長犧牲了,他的精神并沒有死,在我們連里出現(xiàn)了五個六個、八個十個像六班長一樣堅強的人。讓曹清林做我們的榜樣吧!我們要學(xué)習(xí)他的精神……”待了一會兒,連長才接下去說:“可是他不能去。我還沒有接到團部的命令,我不知道我們要在哪里集結(jié)。再說,剛才的教訓(xùn)告訴我們,曹清林說不定也會犧牲的。我們既犧牲了一個,就不應(yīng)該再犧牲第二個呀!”
“對呀!對呀!”戰(zhàn)士們在底下,細聲地附和著。
曹清林卻轉(zhuǎn)過身來,張開兩只膀子,對所有的人喊:“同志們!請你們想一想,哪一次奮勇隊我沒有參加?這次也和奮勇隊一樣,只是我一個人去,這是因為用不著兩個人去,讓我去吧!我不會抱怨誰,我從當(dāng)兵打鬼子那時起,就下了決心……”
這時排長也向前邁了一步,對連長說:“這是全體戰(zhàn)士的要求,讓我去吧!我路子熟,能更好地完成任務(wù)?!?/p>
排長實際要說的話,不止這些。既不是借此贖罪,也不是憑空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愿。他從談話中,摸到了大家都不肯說出口的思想:人是最重要的,槍也是重要的。即或找不到人,那槍也該找回來呀!
曹清林聽了排長的話,更加勇氣百倍,他舉起自己的槍,向連長央求道:“連長,還是讓我去吧!我知道你心疼六班長,我也知道六班長心疼那支槍。讓我去把槍托拿回來也好,不的話,六班長死也不甘心呀!我放下我的槍,讓我去吧!”
站在連長面前的,是一張純樸可愛的面孔。沉寂了好一會兒,連長走下臺階,又一次把手掌放在曹清林的肩上,對他說道:“好同志,為什么不帶你的槍,帶去吧!千萬早點回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移動。記住,由這兒往北找隊伍歸隊……”
曹清林又黑又大的眼睛一閃,笑了。他把自己的槍往肩上聳了聳,顛著清爽的身子,一溜煙兒在云霧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