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味篇

胡竹峰作品:不知味集 作者:胡竹峰 著


尋味篇

北方人嗜酸,酸湯面、酸菜魚是他們的美味。前幾天在鄭州,請朋友吃飯,主食點了一缽酸湯面葉,滋味甚好,賓主相歡。北方人口味偏酸咸,南方人喜歡甜辣。南糖北醋這個說法不知道可不可以立住腳,山西老陳醋倒一直是四大名醋之首,穩(wěn)居寶座。

南方也產(chǎn)醋,鎮(zhèn)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閬中保寧醋。南方的醋,酸中帶香,口感微微有些甜。甜是南方滋味的底色,小橋流水人家,青花瓷小盞載不動苦辣酸咸。

北方人吃面,能擱半碗醋,一太原朋友用醋泡蛋炒飯。飯吃完,碗底剩下一勺醋。我不喜歡醋,受不住那股酸。有回吃西紅柿撈面,咬牙在碗里倒了幾勺醋,呼啦啦吃完,索性喝干了湯,自此開始吃醋。男人不吃醋則已,吃起來,比女人醋勁大。醋之酸,汪洋肆意,順喉嚨直下腸胃。柑子也酸,那酸熱情似火,從口腔散發(fā),直沖腦門,繞頭三匝,再酸遍全身。

舊家庭院中曾栽有一株柑子樹,小時候嘴饞,沒等柑子熟透就摘下來吃,常常酸倒了牙,吃飯時咬不動豆腐。

酸菜酸、柑橘酸、醋酸、梅酸、酸奶酸、酸棗酸,都是酸,但滋味不同,酸得大相徑庭。酸之味,在我口中,酸菜第一。酸菜切碎,放入蒜苗、干辣椒,熱油爆炒,又酸又辣,又純又好。

中國人用白菜腌漬酸菜的歷史甚久,《齊民要術(shù)》有介紹。東北自不必說,河北、河南、山西、陜西、甘肅、寧夏、內(nèi)蒙古等地,到了冬天,酸菜常見于餐桌。陜西安康民謠:“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躥躥?!彼嵛兑咽侨粘o嬍持匾慕M成部分了。

我老家岳西,也有人做酸菜。小孩子蚊叮蟲咬,大人從酸菜壇蘸一點酸菜汁擦上,祛痛止癢。我以前會做酸菜魚,這兩年和文藝太親昵,廚藝吃醋了,已經(jīng)燒不好那道菜。除了酸菜之酸,梅酸我也喜歡。近來常望梅止渴,望金農(nóng)畫在宣紙上的梅子止精神之渴。金農(nóng)的梅子、吳昌碩的枇杷、齊白石的白菜、張大千的櫻桃,是我眼里的水墨四絕。

安慶迎江寺博物館有件“三老嘗醋”的宋代瓷塑——一口大醋缸,蘇東坡、黃庭堅和佛印禪師立于一旁,一僧二俗,袒胸露乳,各以手指嘗醋,同樣的酸,不一樣的表情。

一味有百態(tài),有人酸得皺眉,有人酸得瞇眼,有人酸得咧嘴,有人酸得齜牙,有人酸得面無人色,有人酸得一臉動蕩,有人酸得倒吸涼氣,有人酸得大吐舌頭,有人酸得點頭,有人酸得哈腰。

酸常常與窮一起,舊時稱迂腐窮困的讀書人為窮酸。自古人窮被欺,王九思《曲江春》第二折:“這里有一位客飲酒,不許窮酸來打攪?!倍南壬纷赢嬌先绱祟}跋:

江南暑雨一番新,結(jié)了青青葉底身。

梅子酸時酸不了,眼前多少皺眉人。

冬心先生是“揚州八怪”之首,本名金農(nóng),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多少心酸,多少辛酸。辛酸是天下至酸。還有一種酸叫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粵菜淡雅清爽,有“海派廣東菜”之稱,其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處大有仙趣,菜之尤物也。蘇幫菜刀工精,主料明,和順適口,回味醰悠,可謂菜之雋物。

粵菜與蘇幫菜偏甜,吃慣了川菜、魯菜、豫菜、徽菜的舌頭未必消受得了。去廣東,當?shù)厝嗽谌飧锓盘?,吃了幾口,不習慣。南方人熱愛甜食,嶺南大街小巷有不少甜品店,生意興隆。香港甜品店有排長隊的場面。馬來西亞街頭有很多賣炸香蕉、榴梿、泡芙以及各種口味的刨冰、西米露、糖水的攤點。

汪曾祺說:“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餡里也放很多糖,沒法吃!”連用兩個感嘆號,感受至深也。無錫沒去過,無錫菜沒吃過,包子肉餡放糖,想想就沒有食欲。

喜歡甜食的,以地域論,南方比北方多一些;以性別論,女人比男人多一些;以年紀論,老人與小孩多一些——外祖母六十歲后愛吃糖,逢年過節(jié),母親準備禮籃總少不了兩包紅糖。

有人說,喜歡甜食的人性格軟弱,嗜辛辣苦咸的人就剛強勇敢?我小時候嗜甜如命,膠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蜜棗、茯苓餅,無所不愛。睡覺前經(jīng)常含一顆糖在嘴里,乳牙盡壞。換齒后,不敢再貪糖果,另外的原因也是口味的改變。

吃過最奇怪的糖是松針糖。冬天,松針上生岀綠豆大小的白色晶體,甜甜的,有脆奶糖的口感。老家還有一種甜品叫芽子粑,植物稗子的籽發(fā)芽后磨粉發(fā)酵蒸制,奇甜,貪多必膩。

甜味能讓人放松,尋得一絲悠遠清閑。甜品幾乎都帶一股香氣,甜在嘴里,直上心頭。甜可以消解沮喪和焦慮,可以沖淡煩躁與不安。有些甜品入嘴令人無法抗拒,眷戀難舍。我過去喜歡吃一種叫江米條的甜點,秋冬的夜晚,邊讀書邊吃,經(jīng)常吃完半斤還意猶未盡。

一個人偶爾需要點甜的心境。平日里散淡恬靜,拈花微笑,差不多可以算作甜的心境吧。我過去說中國文化有三味——茶味、酒味、藥味,現(xiàn)在看來,可以加上煙味與甜味。

才子佳人的小說,花間詞派的作品,底色甜膩或甜而不膩。常常有個胡想,如果諸子百家生活的年代,甜文化成熟,那么,老莊孔孟的竹簡木牘加入這甜味,或許中國文化底色會有所改變。

蘇軾喜歡蜂蜜。陸游《老學庵筆記》云:“一日,東坡與數(shù)客過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蜜漬之,每多不能下箸,唯東坡亦嗜蜜,能與之共飽?!碧K東坡自釀蜜酒,可惜蜜水腐敗,喝過的人拉起了肚子。我以前嗜蜜,現(xiàn)在喝了心里作嘔,好久不敢吃了,百思不解。人生苦短,實在該多一些甜的。

“瓜豆”兩個字我喜歡,有鄉(xiāng)野味道,也帶一絲諧趣。周作人有隨筆叫《瓜豆集》,書名極好,屢屢讓人心生奪美之意。

我愛瓜,冬瓜、西瓜、南瓜、絲瓜、節(jié)瓜、青瓜、白瓜、茄瓜、毛瓜、瓠瓜、蛇瓜、佛手瓜、番木瓜、云南小瓜,都喜歡,唯獨不待見苦瓜。

老家沒有苦瓜,這些年回鄉(xiāng),經(jīng)常在菜市場遇到,是外地拉過來的。據(jù)說本地菜農(nóng)也有種的。在朋友家餐桌上見過苦瓜炒蛋,我沒伸筷子。早些年吃苦太多,如今苦瓜也不想吃。

帶“苦”字的菜肴,唯獨喜歡苦筍??喙S可以涼拌、煮湯、素炒,炒臘肉最美味??喙S炒肉,肉不肥膩,筍不寡澀。此時苦筍之苦,也非一味苦,而是苦后有甘爽。

周作人在北京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人稱他苦雨翁,不離苦味。周作人并不真喜歡苦,《關(guān)于苦茶》一文中夫子自道:“味太苦澀,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將就齋主人也只喝了兩口,要求泡別的茶吃了?!苯o胡適的信又這樣寫:“老僧假裝好吃苦菜,實在的情形還是苦雨……”

周作人喜歡的是甜食:蜜麻花、酥糖、麻片糖、寸金糖、云片糕、椒鹽桃片、松仁片、松子糕、蜜仁糕、橘紅糕、松仁纏、核桃纏、佛手酥、菊花酥、紅綾餅等等,晚年吃不到,常常托香港的朋友往北京寄。

周作人寫甜食,文字黏稠仿佛糖稀。他喜歡的甜食,我吃過不少,大多在過年時。纏類,如松仁纏、核桃纏,乃是在于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實在甜上加甜,甜過了頭。松仁、核桃之類,空口吃最好,味道單純。

不喜歡苦味,卻喜歡苦字。以前住所附近有個地名叫“苦菜灣”,因為喜歡這個名字,去過不下十回??嗖藶车娘L景,底色是苦的,苦得茅草蕭蕭,苦得苦菜成叢。想起小津安二郎的日記片段:“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櫻花開得燦爛。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魚之味。殘落的櫻花有如布碎,清酒帶著黃連的苦味?!?/p>

苦與甜關(guān)系微妙,苦的余味是甜,很奇怪。譬如苦丁茶,喝過之后有回甘。即便喝中藥,嘴里也有苦盡甘來之感。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嗟膶哟伪忍鹨?,臥薪嘗膽比睡下吃糖來得艱難。說一個人睡在蜜罐里,表面是稱贊他享福,骨子里何嘗不是嘲諷?世間沒有“吃得甜中甜,方為人上人”的話?!俺钥嗄蛣凇彼膫€字,聽了幾十年了。

有朋友身體不好,進入夏季后,胃口下降,不思飲食,低燒,體乏疲倦,醫(yī)生說那是苦夏。有人苦夏,有人悲秋,有人春困,有人畏冬。

世間萬物,利于人的,往往苦在其中,良藥苦口可治病??嘁晃段覐膩頉]有喜歡過。避苦趨甜是人之常情吧,臥薪嘗膽之類,我不想干也干不了。膽之苦,是劇苦,苦得舌尖發(fā)麻。朋友請我喝不放糖的咖啡,入口清苦,苦得貧乏,苦得悠遠,苦得孤帆一片日邊來。

有人年輕時喜歡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后來專門去吃,說:“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被饘m殿墻上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最高指示: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味覺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找苦吃,有人炒菜總要放一點辣,絲瓜湯里也漂著紅辣椒。曹植給楊德祖寫信說:“人各有好尚,蘭蓀蕙之芳,眾人之好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敝鸪糁蛞娺^不少,滿大街找臭豆腐吃。我口味清淡,不要說苦臭之味,辣過了頭、甜過了頭,也招架不住。

有一年在黃山,晚飯時,酒過三巡上來一盤魚,眾人下箸如船槳齊發(fā)。我夾起一塊,剛?cè)胱炀屯碌袅耍瑢ι磉吶税l(fā)牢騷:“真不像話,壞臭了,還給我們吃?!蹦侨诵πφf:“這是徽州名菜臭鱖魚,吃的就是臭。”鬧笑話了。臭鱖魚制法獨特,食而得之異香。

在安徽住久了,慢慢能吃一點臭鱖魚,異香一直沒能吃出來,微臭揮之不去。

近年到底體會出臭鱖魚之妙。丁酉年,去了一趟徽州,連吃三五條臭鱖魚,各有其臭、各有其香,臭鱖魚之妙即在于此。

上品臭鱖魚呈玉色,片鱗狀的脈絡清晰可見,肉質(zhì)堅挺,筷子稍稍用力便如花瓣一樣碎開了。吃到嘴里,柔軟鮮美,腴而不膩,開始微臭,繼而鮮、嫩、爽,余香滿口。骨肉相連、軟塌塌的臭鱖魚則為下品,食之無味。

祖父吃辣,辣椒面拌辣椒醬,桌子上還放一盤鹽辣椒。父親吃辣,一碗辣醬三天吃完。我見過幾天不吃辣,食不下咽、寢不能眠的人。

某年春天在北京,友人請吃飯,一道芥末鳳爪把半桌人梗住了。有人辣得咳出聲,有人辣得淚水橫流。藝高人膽大的,自詡無辣不歡,吃了一個,辣得半天沒說話。我好奇,嘗了一個,一股奇辣、毒辣、劇辣從舌尖轟炸到整個口腔,一頭躥進鼻孔里,跟著彌漫到頭顱,波濤洶涌,整個腦袋瞬間蒙掉,眼前頓時模糊。

知道芥末很晚,是吃生魚片時候的事。生魚片要和芥末搭配,吃龍蝦也要蘸一點芥末。有朋友說:“沒有芥末我就不會吃龍蝦!”我吃龍蝦居然不要芥末,被他視為咄咄怪事。他吃龍蝦非要芥末,我覺得豈有此理。

辣性除了助消化、開胃之外,還有祛濕之功效,這大概是川人、湘人喜歡辣椒的地域原因。成都、重慶那些地方,濕氣重,陽光不充沛,容易讓人壓抑,飯菜里放一點辣,可以化解憂郁。

川菜有七味八滋一說。實則一辣蔽之,自有王氣霸氣,菜中之縱橫家是也。

辣能去腥膻,烤羊肉串、燒牛肉、紅燒大腸之類非得放點辣不可。這時候辣被腥膻中和了,辣功成身退,羊肉、牛肉、大腸豐腴滋潤,吃一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是我們,辣出了大境界。

辣這一口味,不能被其他味道征服。偉大的人物是辣椒或者芥末,秦皇漢武是辣椒,唐宗宋祖是芥末。

辣是陽剛之味,湖南人喜歡革命,有人歸因于辣椒。云貴湘三地把辣椒稱為“辣子”,有親昵之心。江浙人稱辣椒作“辣貨”,是遠離的意思。

酸是調(diào)皮伶俐的童子,甜是豐腴滋潤的佳人,苦是死心塌地的奴仆,咸是獨望春風的少婦,辣是意態(tài)瀟灑的大漢。辣味之動人,在激。酸味之動人,在誘。苦味之動人,在回。甜味之動人,在和。咸味之動人,在斂。辣味的激,激得兇,一進口像刺入舌頭,勇猛如岳飛槍挑小梁王。酸味入嘴也像刺入舌頭,但到底刺得慢,仿佛美人舞劍。

我現(xiàn)在喜歡做一道辣菜——干煸辣椒,從一朋友處偷來的手藝。在安慶時,經(jīng)常買一點牛角椒,去籽,洗干凈后,用刀平拍,入油鍋,放醬油少許,滋味卓越,極好的下飯菜??上Ш戏实睦苯肺兜捞?,此菜荒廢太久,偷來的手藝快還給人家了。

小時候,冬天的早晨,只要下點雪,我家總是吃咸菜煨豆腐。一來園子里青菜凍住了,二則咸菜煨豆腐的確美味。豆腐尤其好吃,滾跳跳煨在木炭火鍋里,細嫩、清香,難可比擬。窗外的雪是白的,米飯是白的,瓷碗是白的,火鍋里豆腐是白的,窗紙也是白的,紅色的炭火散發(fā)著暖意。

咸菜如今是過街老鼠,有害健康,人人喊打。我不大吃咸菜,也有例外,倘或在餐桌上遇見一份咸豇豆,能多吃半碗飯。

咸豇豆有奇香,讓人胃口大開。咸豇豆的顏色好看,黃亮亮誘人,像黃花梨椅子扶手的包漿,如果配上紅辣椒,裝在小碟子里,儼然是餐桌上的小品。

以前讀書到半夜,饑腸轆轆,去廚房找東西吃,碗柜里總只有咸菜。茶泡飯,吃咸蘿卜干,是那時候的美味。油炸食品與咸菜對身體無益,奈何人恰恰喜歡做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

西方似乎沒有咸菜。韓國泡菜并不能算作咸菜。據(jù)說日本有咸菜,我在澳門吃過,和中國咸菜的味道不同。

中國人對咸菜很講究。我家過去的風俗是每年腌制不少咸菜,吃不完的豇豆、黃瓜、茄子、辣椒、扁豆,放進腌菜缸,鬧菜荒了拿出來,勝過吃寡飯。做腌菜講究技術(shù),放鹽很重要,多了,菜太咸,少了,菜發(fā)酸,弄不好還發(fā)臭。

有些菜腌之前要晾曬。霜降后冬天的早晨,走在鄉(xiāng)下,堂屋前的磚柱之間,稻床外的大樹之間,到處拴有繩子,掛著蘿卜、白菜稈之類,霜花如星,是鄉(xiāng)村一景。腌蘿卜要用棒槌搗壓,一層蘿卜一層粗鹽,裝入陶瓷粗甕里。

貧窮人家,咸菜是最能下飯的好菜。記得祖父除了旱煙和燒酒、辣椒之外,也喜歡吃咸菜。辛苦一天,晚飯時左手持腌辣椒,右手把酒,怡然自得,十分享受。

鄉(xiāng)下家常菜普遍偏咸。春耕秋收之際,農(nóng)務繁重,廚婦會在飯菜里多擱一點鹽。久而久之,人的口味重了。鄉(xiāng)下人對咸近乎崇拜,認為它是力量的化身,民間一直有吃鹽長力氣的說法。鹽也是他們?nèi)粘S盟帲忻?、發(fā)燒、牙疼、頭暈、中暑、過敏,先喝一碗鹽水。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吃咸菜的不多了。一朋友回鄉(xiāng)下秋收,老母親備了點咸菜,帶回來后一家大小無人問津,只好扔掉。

咸菜有素葷之分,大受歡迎的是臘肉、臘雞、咸魚、腌鵝、咸鴨之類。去年春節(jié)從鄉(xiāng)下買了半爿豬腌成臘肉,差不多吃到了秋天。炒家常菜蔬,放幾片臘肉,味道很香。這時臘肉不依不傍,青菜一意孤行,吃起來有昏黃的回味與微綠的向往。

鮮頗具私密性,感覺太美。美從來只可意會,無法言傳,大美尤其無言。“鮮”字是魚和羊的搭配,據(jù)說魚羊同烹,滋味極美。有一年在南方吃過,可能做不得法,并不見佳。

魚類自是鮮美,家常的鯽魚、草魚、鰱魚,名貴一點的有河豚、黃魚,各得其鮮。著名的長江四鮮,銀魚、刀魚、魚、鰣魚,我吃過三種。銀魚細骨無鱗,明瑩如銀,其鮮短平快。刀魚細膩鮮嫩,入口即化,其鮮清新婉約。魚集河豚、鯽魚之味于一身,其鮮平滑肆意。鰣魚沒吃過,蘇軾稱為惜鱗魚,說“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鱸魚”。其味可見一斑。桃花春氣之感,還是不吃為宜,一吃就泥實了,失了想象。

“鮮”字的右邊是“羊”,羊是畜肉中最鮮美的。豬肉油膩,牛肉太犟,驢肉粗重。有人說羊肉“乃肉中之健朗君子,吐雅言,臟話里帶不上羊……少許鹽煮也好,紅燒也好,煎、炒、爆、燉、涮,都能淋漓盡致”。我最喜歡爆和涮,尤其是涮,感覺像踏入暮春田野,鳥語花香,一切正在蓬勃瘋長。

吃過的東西,有很多比魚羊要鮮美,譬如菌類。大概先民發(fā)明“鮮”字太早,鹽沒能廣泛使用,顯不出菌之鮮。二則菌類身份“卑微”,不及魚羊“高貴”。據(jù)說云南的雞菌最鮮,用來做湯,極危險,人貪鮮,會喝到脹死。有人懷疑那種菌里含有什么物質(zhì),能麻痹大腦里的拒食中樞神經(jīng),才會讓人喝到脹死還想喝。小說家言,大概不必當真。

道家認為食氣者壽,李漁說菌類清虛之物,來源于天地之氣,食菌等于食氣。

菌類,吃過最鮮的是老家人稱為鷹爪菇的,做湯或者炒食都不錯,滑且嫩。抄起幾口吃了,入嘴之際,觸電一樣,鮮味洇濡,順著嘴唇舌尖舌根然后到了喉嚨,緊跟著彌漫整個胸腔。此刻,不要說話,埋頭吃喝才是賞心樂事??上н@道菜二十年未見,杳不可尋,鮮美得成了傳說。

小時候吃到的毛豆雞蛋湯也不錯,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條溫暖的水線直通腹中。每每在餐桌上遇見,總會喝到撐?,F(xiàn)在毛豆是改良的毛豆,雞蛋是養(yǎng)殖的雞蛋,燒出湯來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味道了。

春天,有一道春鮮——豌豆配春筍:春筍切成方丁,在淡鹽水內(nèi)焯燙一分鐘后清炒至八分熟,調(diào)入生抽,煸炒半分鐘。接著倒入豌豆,快速煸炒,調(diào)入鹽和雞粉,翻炒均勻出鍋。豌豆顆粒圓潤鮮嫩像翡翠,方丁春筍如玉,十分好看??诟写嗄?,味道鮮美,清雅雋永。這樣的菜,不要說在大魚大肉中,即便放入家常菜里也顯得清新雅致。

這些年赴宴無數(shù),叵耐美食遁跡。很多時候不是吃飯,而是赴局;很多時候不是吃飯,而是聊天。好在不是鴻門宴,賓客相歡,美食與食美退而其次了。倒是有回在深圳吃到一款膏蟹,很肥,廚師火候掌握得很好,蟹肉細嫩,汁也收得利落,鮮美可口。

有史料記載,朝鮮國名中的“鮮”字與吃生魚片的習俗有關(guān),可理解為“朝貢生魚片”,即把適合制作生魚片的活魚貢獻給中國朝廷,并有專門廚師攜帶作料伴隨同行。聊充談資,錄此一說。

日本生魚片很有名,吃過幾次,不覺得美味??谖队袝r候和習慣有關(guān)。日本飲食不如日本文學,日本文學不如日本繪畫。日本浮世繪里的風情夠鮮夠美,堪比美食。

飲食有偏執(zhí),飲食也是個性。有人不吃羊肉,怕膻,有人卻只知其鮮,不覺其膻。羊及羊肉別名膻根,在古代膻肉專指羊肉。古人稱祭祀時焚燒羊腸間脂肪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為膻薌,膻的本義也正是羊臊氣。蘇州舊俗,認為春天的羊肉有毒,主要還是膻味作祟。

羊肉有兩絕,內(nèi)蒙古手把肉獨霸北方,蘇州藏書羊肉鶴立南國。藏書羊肉湯燒得好,略帶一些膻氣,膻得清新,有吳地小橋流水的旖旎。內(nèi)蒙古手把肉也帶一些膻氣,膻得豪爽,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遼闊?;蛟S是地域的聯(lián)想,也說不定。每次吃到椰子,總想起大海與沙灘,每次喝青稞酒,腦海更是一片異域風情,吃葡萄干想起吐魯番,吃燴面想起河南,吃米線想起云南,吃米粉想起桂林,吃拉面想起蘭州,吃臭鱖魚想起黃山,吃海鮮想起大海,吃山珍想起森林。

第一次吃手把肉,是在北京。切成的大塊羊肉白水煮,一手把肉一手用刀割食。那次在座的有內(nèi)蒙古客人,割肉有真功夫,骨頭上羊肉絲毫不剩。第一次吃藏書羊肉,是在安慶。拙作《豆綠與美人霽》中寫過:

喜歡藏書羊肉這個名字,有書有食。想象一個藏有萬卷詩書的江南小鎮(zhèn),微涼的夜色下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八仙桌邊喝羊肉湯,那場面多好。如果天氣再冷一些,零下溫度的寒夜,滾燙的羊湯,三五個人邊喝邊聊,足以令人低回了。

寫虛了,言不及味?,F(xiàn)在補記:藏書羊肉湯色乳白,香氣濃郁,酥軟不爛,口感鮮而不膩。飯館的老板一口吳語,無怪滋味正宗。

記憶中僅僅吃過一次紅燒羊肉,是少年時候在老家。奇怪的是,宰羊前,先給它喂了一碗冰糖紅棗。后來在車前子的文章中見過類似描寫,說某燒羊肉的大師傅,祖上也燒羊肉,有一次宰羊,那羊流淚,人不忍下手,又養(yǎng)了幾天。當然,最后還是被宰了,因為這羊偷吃了大師傅祖上給他老母親燉的冬令補品冰糖紅棗。不料,偷吃補品的羊,其肉史無前例地豐美。從此,殺羊之前先喂一碗冰糖紅棗。情節(jié)可能是小說筆法,技法已行之民間。

鳥類大概不乏嗜膻之癖,皮日休詩中有“棄膻在庭際,雙鵲來搖尾”的句子。內(nèi)蒙古人說他們那里的羊肉鮮美,是因為羊吃野蔥,自己把膻味解了。我看未必,主要也有飲食習慣因素。前些時候一內(nèi)蒙古朋友告訴我,秋天的羊肉最好,因為秋天羊可以吃到沙蔥,還能喝到霜凍過的冰泉水,這兩樣可以去除羊膻氣。說得煞有介事,不由人不信。

真要說到膻,狗肉比羊肉膻。狗肉烹不得法,不放辣椒,膻不可食。還有豪豬肉、獾子肉,更是膻傳一方。鄉(xiāng)下獵戶捕獲到豪豬、獾子,剝皮后總要煙熏火燎一番,風干后方可食之,若不然就是用辣椒粉裹住了,也膻得沖鼻子。

腥膻一家,難兄難弟。我不怕膻,但招架不了腥。私下里開玩笑說自己廚藝第一,文藝第二??上ё霾缓敏~,主要原因還是對腥的無可奈何。

我怕腥,也制服不了腥。感覺腥味充滿兇險,讓人膽戰(zhàn)心驚,或許和血雨腥風有關(guān)。血的確腥,豬血、鴨血、羊血、牛血都有股鐵腥氣,凝固后,聞起來又微微有些香甜。豬血我一次可以吃一小碟子,川菜毛血旺里的豬血,是點睛之筆。

腥是形聲字,從肉從星。肉與星組合的意思是說,介于臭味和無味之間的味道。腥味的食物,制不得法,總感覺臭,成了一堆穢物。

《呂氏春秋》中如此定位:水居者腥,肉者臊,草食者膻。差不多是這樣。魚、蝦、蟹、鱉、泥鰍、黃鱔還有各類海鮮,腥氣撲面。

世間常有逐臭之夫,更不乏嗜腥之徒。有人吃生魚片不放芥末,說就貪那股生腥氣,腥得人清醒。我嗜蟹之腥,甚至不覺得那是腥,相反倒很鮮。每年秋天,常有朋友送我大閘蟹。冷寂的夜晚,一個人在家邊看電影,邊吃螃蟹,一次兩只,十分溫暖。

魚的腥氣主要在魚線上。飯店里,廚師燒魚前先在魚頭處劃開一刀,再劃開一刀,用菜刀側(cè)面使勁平拍幾下,魚線就出來了,輕輕捏住,往外拉動,會抽出像頭發(fā)絲一樣的白線。有一回我親眼看見,真覺得自己孤陋寡聞,飲食里天地太大。抽過魚線的魚毫無生腥氣,做湯、清蒸、紅燒,鮮美得很。

腥是最具誘惑力的氣味,因為有兩面性,要么升華成鮮,要么惡化變臭。

聽過一個“偷腥”的來歷,魚鰾曾是避孕工具,人用過之身上會帶股腥味。這里幽默的成分多,不必當真,我倒是覺得偷“腥”的腥字事涉生理。

前不久去了趟貴州。貴州人的口味雜,酸甜辣咸且不說,對苦與腥的嗜好,獨步一方。每餐總有一盤涼拌魚腥草。第一餐吃了一口,又苦又腥,強咽下去,再不敢嘗了。

苦,倒不打緊,反正也吃過不少苦頭,關(guān)鍵是那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難以招架。魚腥草我老家也有,沒有人敢染指一嘗。

有年去徽州,暮色里飯桌上有一盤魚腥草。強忍著吃了四根,不敢再吃,實在不能再吃了。

貴州人稱魚腥草為折耳根。折耳根,折耳根,想起小時候念書不聽話,老師過來扯扯耳根。現(xiàn)在禁止體罰學生,連打手心也不準了。

人間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我最喜歡甜。甜食吃多了損牙,近來不敢貪多。吃東西簡直是怪癖,有人喜歡吃苦瓜、苦菜,喝苦丁茶。有人愛酸,好吃西紅柿、山楂、葡萄、杏、檸檬、橙子。有人嗜咸,最愛咸菜、臘肉。有人無辣不歡,洋蔥、芥末、辣椒是餐中常物。

甜是放,辣是激,辛是沖,酸是收,苦是悶,麻是斂。甜讓人愉悅,辣總是刺激,辛能回味,酸得生津,苦使人冷靜,麻則是麻痹。麻痹之美,美得詭異。第一次吃麻辣燙,覺得那碗頭裊起的熱氣十分詭異。不小心吃到一個花椒,嘴巴麻得發(fā)木,暗暗心驚,味覺一下鈍了,感覺越發(fā)詭異。

麻其實麻在花椒上,皖地口味或辣或淡或咸,從來與麻無染。我小時候沒吃過花椒,也沒見過花椒?;ń返钠贩N以陜西椒,四川茂汶椒、清溪椒為上。

去南充,川地潮氣重。怕我們受了寒濕,主人每日特意做一款麻辣菜。麻得舌尖遲鈍,辣得大汗淋漓,毛孔舒張,十分爽利。據(jù)說湯料里放的正是茂汶花椒?;ń烦藥砦队X的麻之外,還可以壓腥除異,增加鮮香。

帶麻味的菜,我喜歡麻辣魚、水煮肉片。這兩道菜的特點是麻、辣、鮮、燙,第一口是麻,嘴唇微微顫抖,跟著就是辣,一股沖勁上來,然后彌漫一陣陣鮮香,發(fā)覺燙的時候,為時晚了。

可惜我不會做魚,想吃麻辣魚只能去飯館。水煮肉片做過幾次,比不得廚師。滋味上乘的水煮肉片,味厚。我做的水煮肉片,總嫌輕薄。輕薄倒也罷了,有一次居然做出了淺薄的味道,所有的口感都浮在表面。

吃過最好的麻味是廣東人做的海鮮麻辣香鍋,入嘴麻、辣、鮮、香。麻辣香鍋有葷有素、有淡有辣,天南地北的食材融在一起,混搭出豐富多樣的味道。麻得干干凈凈,辣得干干凈凈,鮮得干干凈凈,香得干干凈凈。四種味道互不干擾,又糾纏不清。因為麻,辣無絲毫燥意。因為辣,鮮不沾半點腥氣。因為鮮,香味悠長淡遠。

有回在鄭州吃到一款麻辣花生,滋味大好,原有的麻辣香之外多了脆爽,吃了一顆又一顆,回家時還打包帶了一盤??上У诙蜕陨允艹被鼐d,口感少了脆一味,打了折扣。后來在外多次遇見麻辣花生,找不到那一回的感覺了。美食是不可復制的。

麻味的菜我還會做麻婆豆腐,裝盤后撒花椒粉。麻得像李清照的詞,婉約中有惆悵。麻花的麻,麻團的麻,是芝麻之麻,與麻味無關(guān)。

山西人嗜酸,我見過有人吃饅頭,掰開后夾一點酸菜,還要蘸上醋。無錫菜偏甜,醬排骨好吃,但一般人第二頓就招架不住了,到底太甜。一朋友去廈門,發(fā)現(xiàn)包子竟然是甜的,肉餡里放了很多糖,食不下咽。算不得他矯情,實在是習慣不同。四川人崇辣,有一年在蜀地,餐餐不離辣,湯里也漂浮或者潛伏有辣椒,不少人叫苦連天。周作人說他的家鄉(xiāng)整年吃咸極了的咸菜和咸極了的咸魚。咸菜、咸魚也是徽菜的特色。

口味的咸淡酸甜和地域是有關(guān)系的。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大抵不差。北方人口重,江南廚娘燒菜基本偏淡。這也與個人的性格習慣有關(guān),安徽菜并不辣,但有個朋友炒什么都放辣椒。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的人愛澀。過去鄉(xiāng)下物資貧乏,不少老百姓吃未熟透的梨與柑橘之類,又酸又澀。童年時候,我也吃過,居然樂此不疲。

澀之感,在誘,一進口,其味緩緩彌漫,最終整個口腔都是澀的。澀是大多人都不喜歡的味道。也有例外,霜打后雜在柿子里面的澀,我就很欣賞。有一種水果柿子,完全不澀,甜得不像話,簡直枉擔了柿子的美名。北方大柿子的澀,非常清香,有種特別的甜。糖果的甜,甜得直截了當,甜得單純,似乎是一種傻甜。柿子的甜因為有澀做鋪墊,與各類瓜果各類糖果的甜來得不一樣。說到底,我這里好澀還是愛甜。

味不甘滑謂之澀,杜甫《病橘》一詩中說“酸澀如棠梨”。棠梨之澀,澀得窮斂。究竟什么是窮斂,我也理不清,朝詳細里說,也就是棠梨的味道單一,入口只有單薄的澀。

小時候鄰居家有棵棠梨樹,掛果熟后,大者如牛眼,小者仿佛湯圓,極酸極澀。摘回來放稻草或棉絮中捂十天半月,或變黑變黃,入口亦酸亦甜,澀味輕飄飄的,回味之際,又迅速襲擊,吃起來仿佛打仗。

澀一淡薄,味道就厚了。譬如筍,略略沾一點澀,吃起來舌尖有絲絲麻的感覺,其味神秘醇厚。

澀有阻滯收斂作用,《靈樞·五味論》:“酸入于胃,其氣澀以收。”萬物有靈有美。人間百味,味味皆道。

有一種豆腐,極嫩,入口即化,觸手而碎,簡直讓人無可奈何。做不得法,每次弄得亂成一鍋星,不敢再買。那種嫩豆腐,太嫩,吃起來少了快意,容不得回味已落入肚中。豆腐要吃老的,燒、煎、炸、炒、燜、燴、煮、拌,皆無不可。嫩豆腐似乎只能燒湯。牛肉我要吃嫩的,肉嫩,燒法也嫩。牛肉燒老了,沒嚼勁,香味也打了折扣。

肉一嫩,多了鮮味。老肉不香,鄉(xiāng)下人養(yǎng)了多年的老母豬,最后只能埋掉,誰也不愿意吃。我會做土豆雞塊,如果雞肉不嫩,味道要稍遜風騷。四川菜中,水煮肉片吃起來不覺得多辣,說到底還是牛肉極嫩的緣故。

宋朝人喜歡吃羊肉,也是因為嫩,當時陜西馮翊出產(chǎn)的羊肉膏嫩第一。神宗時,有一年購買羊肉達四十多萬斤。先秦老百姓吃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葉,混煮成碧綠的豆瓣粥。

江南人做莼羹,將魚和莼菜燉在一起,煮沸后加入鹽豉,鮮美無比。農(nóng)歷四月,莼菜生莖而未長出葉子,叫作雉尾莼,是莼菜中第一肥美新嫩的。莼菜本身幾乎沒有味道,味道全在湯里,顏色嫩綠,吃起來令人心醉。

有年夏天去商丘,當?shù)厝擞蒙形词焱傅柠溔拾局?。口感極嫩,又多了清香。這樣的吃法,一年里不過十來天,是真正的節(jié)令美食。

說到嫩,馬齒莧不可不提。取其莖葉,開水燙軟后切細放醋,灑上芝麻油,炒吃或涼拌皆可。入嘴滑且脆,酸酸甜甜,伴著淡淡的清香,極為新嫩清爽。

很多年前在老家縣城吃飯,見飯店的菜臺上有一種通體微綠泛白、淡紅帶絨的郎菜,極嫩,點了一盤。配羊肉、胡蘿卜、野菇、粉絲共炒,盛在白瓷盤里,葉細莖小,絲絲相扣,縷縷粘連,葷素齊備,直叫舌底生津,齒頰留香。

吃南瓜,我欺嫩不怕老。嫩南瓜,切絲燒菜。老南瓜,剁塊熬粥。河南人還將嫩南瓜切絲,焯過放涼水中,與蒜汁、藿香涼拌,做撈面,特別爽口。吃玉米,我也欺嫩不怕老。嫩玉米或燒或蒸或煮,老玉米炸爆米花,酥軟香脆。

祖父年輕時候,專挑硬東西吃,老了之后,欺軟不怕硬,每餐米飯要盛鍋底的。小孩子吃東西喜歡脆,老人吃東西喜歡軟。年紀大了,口腹之好,也會變。

過去岳西人常把曬干的老蠶豆和鐵砂炒熟當零食。老人見小孩吃炒蠶豆,一口一個響亮,嘎嘣嘎嘣,討來一顆嘗嘗,壞了,牙齒崩掉半顆。

脆則香,吃來爽口。我母親炸的花生米,掉在桌子上,一斷兩瓣,飯店鮮見那個手段。

十年前在天津,吃到胳膊粗的大麻花,真是脆,不小心摔落地上,碎成粉塊。后來買到的麻花,綿軟,口味就弱了。

安慶人喜歡雞湯泡炒米。炒米泡在雞湯里,松松軟軟,細嚼之下松脆清香、起起伏伏,不由得心情大樂。

炒米各地都有,鄭板橋說它是“暖老溫貧之具”。汪曾祺先生在文章里說他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

我小時候吃炒米,直接干吃,脆咯咯嚼。現(xiàn)在吃炒米,還是喜歡用雞湯泡。安慶早點攤有人用排骨湯泡炒米,香氣不夠,沒有雞湯泡出來的好吃。雞湯泡炒米,外加兩根香脆的油條,那是我最喜歡的早餐。不敢貪多,一個月吃三兩回,過過嘴癮。

有朋友定居北京二十幾年,每次回鄉(xiāng)探親,臨行總要稱幾斤炒米,說天下炒米,安慶的最好。我在合肥吃過幾次雞湯炒米,雞湯醇厚,炒米稍微綿軟了,沒嚼頭。

念書的時候,學校大食堂燒柴火飯,鍋巴有半寸厚。食堂師傅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脆脆的,我們窮學生偶爾買個半斤八兩,裝進鐵盒子里存了當零食。吃起來滿嘴都是香味,只是吃多了累牙,腮幫子疼。

在千島湖吃到很地道的襪底酥。小小的酥餅,狀呈腰子形,一層一層薄如蟬翼,頗似襪底。剛烤出來的襪底酥,清新松脆、甜中帶咸,我買了一紙袋,同游的朋友都喜歡吃。襪底酥的名字不雅,但實在好吃,因為脆。

脆的東西,好嚼,唇齒一合,香氣四散,吃起來快意。一塊肉,在嘴里左右十幾個來回,還沒嚼爛,著實使人惱火。鄉(xiāng)下就有因為肉沒煮爛,丈夫氣得拍桌子罵人,妻子在灶底下委屈得流淚的。

夏天里,燒烤攤上有人賣豬脆骨,連著一點點瘦肉,放上孜然調(diào)料烤熟,與羊肉相比,吃起來又是一番風味。

我不喜歡芹菜,但桐城水芹,摻肉絲,或者配豆腐干清炒,菜質(zhì)脆嫩,余味甘甜,最可下飯。有一種水晶梨,一口能咬下小半個,脆嘣嘣的,好吃。

春天時候椿、韭、薺、菜薹最好。夏天時候豇豆、萵筍、南瓜最好。秋天時候菠菜、扁豆、茄子、黃瓜最好。冬天時候蘿卜、冬瓜、筍、芥菜最好。略施油鹽,有些菜甚至不放油鹽,開水焯一遍,碧綠綠的,又好看又好吃。

曾經(jīng)無肉不歡,如今抱樸見素,每頓飯只需要一盤蔬菜、半碗稀飯。稀飯是常見的豆、大米、山藥之類,偶爾添一點江米,口感軟糯糯的,又香又滑又嫩。也配有小菜,腌制的雪里蕻,切得細細的。蘿卜干指甲片大小,腌豇豆半寸長,拌幾滴香油。當然也有人胃口好,至老餐餐濃油赤醬。

古人說大味必淡,似乎頗推崇淡。大味說的是至純之味,也就是說至純的味道必須淡一點。燒菜做飯,油鹽多了,其色雖艷,其香也絢,其味乃絕,總與菜飯之原隔了一層。

淡是味道的本原?!暗撸驹?,故曰天一生水,五味之始,以淡為本?!币驗榈?,才可以同天下萬物之味相謀相濟。老子懂得淡的道理:“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钡〔艜夂?,無味才會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會淡而不厭,久而不倦。古人才會覺得君子之交淡如水,唯其淡如水,才自然長久。

《菜根譚》上說:“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边@里講的淡不是無味,而是食物天然的本味。

京菜調(diào)理純正,盤式雍容,以鮮嫩香脆為特色,倚仗宮廷款目,煞有富貴氣,如菜中之縉紳,其得意處正好在淡。徽菜也好,但一筆濃墨,偶爾需要淡一點,回味才多一點?;詹死锔牧嫉纳隙菧胱焖谇迕?,讓人想起青梅竹馬。沉醉啊,沉醉!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有天真無邪之感。豬肝肚絲的湯,居然有天真無邪的味道,在我是第一次覺出。清淡的香氣和風味,給人一種似有若無的淡泊,好似水墨畫的留白。

平常一日三餐,經(jīng)常自己下廚。我家廚房里調(diào)料極少,除了油鹽醬醋,也就是姜,蔥蒜也不多用,嫌其味道沖。

人吃家常菜,不改其樂,這樂即是家常之樂。家常之樂樂在長久,樂在溫潤的細水長流,吃了幾十年,不厭不膩。不像去飯館,連吃兩頓就倦了。家常菜的好,就好在淡,所謂粗茶淡飯。這些年茶越喝越精細,飯越吃越淡。

茶不厭精,飯不厭淡。

實則我喝茶也淡,盈盈一層茶葉鋪在杯底,葉片豎立。茶的淡香里一口口留有回旋,留有余地。

顏色上我也喜歡淡,淡紅,淡藍,淡灰,淡紫,淡青……唯有綠要濃。濃綠一樹,濃蔭匝地,南方的山濃綠濃綠的,那些綠的樹、綠的草擠在一起,綠得肥沃。

淡是形聲字,從水從火。水火不容水火容,容成一淡。飯菜難得淡,難在水火相濟。做人難得淡,難在水火相濟。

都說人淡如菊,菊花我常見,過去鄉(xiāng)下漫山遍野都是野菊。淡如菊的人,似乎并不多。

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唯造平淡難,偽造平淡更難。

文章寫平淡了,那是大道。文似看山不喜平,這平不是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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