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北京書賈
魯迅先生在北京生活了十四年,最愛去的地方是和平門外的琉璃廠舊書肆。一九一二年五月,他到北京后幾天便初訪此地,頭一次便花了五元八角買了一部《纂喜廬叢書》,共七冊。到年底,他寫書賬時共用去一百六十余元;一九一六年買書用去的錢已達四百九十六元。當年琉璃廠舊書肆的生意尚稱興旺,夏季還有夜市,魯迅日記中便有夜游琉璃廠并購書的記載。有一次他流連舊書肆,一個下午竟購《秋波小影冊子》等書七十余冊。這怎能不引起書賈們的注意。魯迅先生當時曾感慨“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然而他買起書來還是不怕破費。晚年更自我解嘲道,連土匪都想置辦個好點的手槍,這是吃飯的家伙!
那時北京的舊書鋪講究送貨上門,還有個人販賣舊書的,俗稱“背包袱”的。如一九一二年十月二十一日魯迅日記里記載:“晚書估持舊書來售,不成?!碑敃r魯迅住在紹興縣館,出入會館的販書者不在少數(shù)。一九一三年一月四日魯迅日記又寫道:“晚琉璃廠肆持舊書來閱,并無佳本,有尤袤《全唐詩話》及孫濤《續(xù)編》一部,共八冊,尚直翻撿,因以五金買之。”這些“背包袱”的書販和書鋪的小伙計,大多探清了主顧們購書的范圍,深知主顧們的脾氣和所愛,當然也都懂得一些版本知識,甚至可以受主顧之托代為搜集某一門類的書,或者尋找—些難得的善本。我們不知道魯迅先生聯(lián)系最多的是哪家書鋪,以及那些為他送書人的姓名,但在魯迅日記里亦曾有記載,如一九一三年九月十九日就有:“上午本立堂書賈來。”本立堂是光緒十幾年開設的老店,書鋪的掌柜姓劉。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二日魯迅日記記載:“晚有帖估以無行失業(yè),持拓本求售。悲其艱窘,以一元購《皇甫墓志》一枚?!边@是近于救濟的性質了,想來魯迅以前同他打過交道,知道此人品行不端被掌柜辭掉了??赡苓€是這個人,第二天又湊上門來,魯迅只好以“不買”對之。第三天又來了一名姓李的;“晚李估來,買造像三種,二元?!庇纱艘部上胍姰斈瓿鋈胗跁^、宅門的書賈們有何等的頻繁。魯迅先生在《野草》的《死后》里,曾經(jīng)為他熟悉的這些“背包袱”的小伙計們留下了一幅素描。他以第一人稱說,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一個書鋪的小伙計走近他:“您好?您死了么?”接下去——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伙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斑@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p>
一個能說會道的書鋪小伙計,活生生地站在我們的面前。賣書也要靠一張靈活的嘴。文中提到的勃古齋,可能是保古齋的化名,因為琉璃廠并無勃古齋的字號。
魯迅先生自然也結識了一些舊書鋪的掌柜,如琉璃廠宏道堂的程掌柜。一九一三年二月九日魯迅日記記載:“視舊書肆,至宏道堂買得《湖海樓叢書》一部二十二冊,七元;《佩文齋書畫譜》一部三十二冊,二十元。其主人程姓,年已五十余,自云索價高者,總因欲多贏幾文之故,亦誠言也;又云官局書頗備,此事利薄,儕輩多不愿為,而我為之?!濒斞笇ζ浣?jīng)營方針和肯于說實話的作風顯然持有好感。宏道堂為河北冀縣人程存立于光緒年間開設,清末改由族人程鎖成經(jīng)營,魯迅結識的程掌柜當是此人。一九二一年該店又易邢姓經(jīng)營,后易富晉書社。魯迅對琉璃廠舊書鋪類似程掌柜這樣的人印象很深。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寫《〈守常全集〉題記》時,忽然又想起當年北京的那些書賈:“他(按指李大釗)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這樣的商人,我在南邊沒有看見過,北京卻有的,是舊書店或箋紙店的掌柜?!濒斞赶壬谧窇岩晃晃氖亢透锩攘視r,竟然聯(lián)想起琉璃廠舊書鋪的掌柜們,這是絕妙的一個對比。如今北京的舊書鋪幾近絕跡了,那種古樸的文化遺風還遺留下多少?年輕的朋友們還能想象得出那些掌柜和聰穎的小伙計們的神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