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

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生卒年不詳。東漢安帝時曾為校書郎，順帝時官至侍中?！冻o章句》為其重要傳世著作，另作詩文，明人輯為《王叔師集》。

楚辭章句序

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42]定經(jīng)術(shù)，刪《詩》《書》，正《禮》《樂》，制作《春秋》，以為后王法。門人三千，罔不昭達。[43]臨終之日，則大義乖而微言絕。[44]

其后周室衰微，戰(zhàn)國并爭，道德陵遲，[45]譎詐萌生，于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46]，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譖[47]，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48]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遭時暗亂，不見省納，[49]不勝憤懣，遂復(fù)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50]。楚人高其行義[51]，瑋其文采[52]，以相教傳。

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訓(xùn)，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jīng)章句》[53]，則大義粲然。[54]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55]，纘述其詞。[56]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為十六卷。[57]孝章即位，深弘道藝，而班固、賈逵[58]復(fù)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jīng)章句》。其余十五卷，闕而不說。[59]又以壯為狀[60]，義多乖異，事不要括。[61]今臣復(fù)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jīng)傳，作十六卷章句[62]。雖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63]

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64]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65]比干不悔于剖心，[66]然后忠立而行成，榮顯而名著。若夫懷道以迷國[67]，詳愚而不言，[68]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69]婉娩以順上，[70]逡巡以避患，[71]雖保黃耇，[72]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恥，愚夫之所賤也。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73]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74]，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沉，[75]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76]豈可復(fù)謂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77]風(fēng)諫之語，于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78]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79]

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焉?！暗鄹哧栔缫帷?span >[80]，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81]也?！凹x秋蘭以為佩”[82]，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83]也。

“夕攬洲之宿莽”[84]，則《易》“潛龍勿用”[85]也?！榜営耱岸他p”[86]，則“時乘六龍以御天”[87]也?！熬椭厝A而陳詞”[88]，則《尚書》《咎繇》之謀謨[89]也。登昆侖而涉流沙[90]，則《禹貢》之敷土[91]也。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92]，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名垂罔極[93]，永不刊滅者矣。[94]

說明

屈原為代表的楚辭文學(xué)是與《詩經(jīng)》為源始的中原詩學(xué)傳統(tǒng)并進的一股潮流。漢代文學(xué)深受南方文化之影響，楚辭作品堪稱漢賦之先導(dǎo)，而詩歌中楚風(fēng)更是悠遠不絕，魯迅先生《漢文學(xué)史綱要》特列“漢宮之楚聲”一篇，確有特識。

但在漢代，隨著儒學(xué)思想的消長，對屈原的評價頗有分歧：劉安《離騷傳》、司馬遷《屈原傳》推尊屈原其人其文，至謂“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東漢班固《離騷序》一方面承認“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另一方面就屈原“露才揚己”的性行、“多稱昆侖冥婚宓妃”的虛誕夸飾表示不滿，以為：“謂之兼《詩》風(fēng)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蓖跻莸倪@篇《楚辭章句序》可說就是針對班固的駁議。

其一，論定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至于其創(chuàng)作“上以諷諫，下以自慰”，《詩》人耳提面命之語，孔子尚列為“大雅”，則屈原更無從指責(zé)了；其二，屈原之文章實在是“依托五經(jīng)以定義”的，雖然這樣尋章摘句多少讓人覺得勉強，不過說《離騷》契合經(jīng)義對于反駁班固倒是合宜的論辯手段。

王逸在《楚辭章句序》中是就漢代屈原評論的大分歧發(fā)論，側(cè)重于屈原其人其文的個性與儒學(xué)主流傳統(tǒng)沖突抑或協(xié)調(diào)的問題；但他對楚辭文學(xué)的體會遠不僅局限于此，《離騷經(jīng)序》對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的總結(jié)可能更具有長久的價值：“《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養(yǎng)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其辭溫而雅，其義皎而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