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植

詩文評品 作者:陳引馳,韓可勝


曹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三子。封陳王,謚“思”,后世稱陳思王。曹植年幼聰穎,頗有文采,受到曹操寵愛。后在與曹丕的爭位斗爭中失利,備受曹丕、曹叡父子的猜忌,飽嘗播遷之苦。前后詩風因而有變。他在詩史上地位一度甚高,鐘嶸《詩品》以為:“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

與楊德祖書

植白:

數(shù)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fā)跡于此魏,[145]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146]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147]。吾王于是設天網(wǎng)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148]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shù)子,猶復不能飛騫絕跡,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者也。前有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贊其文。夫鐘期不失聽,于今稱之[149];

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后世之嗤余也。[150]

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應時改定。[151]昔丁敬禮嘗作小文,[152]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153]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154]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

蓋有南威之容,[155]乃可以論于淑媛;[156]有龍淵之利,[157]乃可以議于斷割。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158]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159]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160]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161]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嘆息乎?人各有好尚:蘭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fā),[162]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163]豈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164]

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165]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

昔揚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166]吾雖德薄,位為蕃侯,[167]猶庶幾戮力上國,[168]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169]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于名山,將以傳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170]

明早相迎,書不盡懷。曹植白。

說明

曹植是建安時期的杰出詩賦家,在后代評家眼光中曾據(jù)有甚高的地位,鐘嶸《詩品》在評說其作品“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之后,嘆道“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便可見一斑。但曹植的論藝文字殊少,主要的也就是這一篇。

《與楊德祖書》據(jù)考作于建安二十一年,曹植將自己的文章寫送楊修的同時所作,楊修稱賞此文:“蔚矣其文,誦讀反復;雖諷《雅》、《頌》,不復過此。”(《答臨淄侯箋》)

書中對王粲、陳琳、徐干、劉楨、應玚等的文名給予充分的尊重,但對陳琳“不閑于辭賦”則給出了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這與曹丕《典論·論文》中指出文體不同,“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的觀點是一致的。此信的主要部分是談評賞問題,曹植希望有人能時時譏彈自己的文字,俾使改進;同時他也是深感知音之難,所謂“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實在是與萊辛所說“只有天才可以理解天才”的話一樣令常人喪氣的,不過如曹植那樣的才子透出些自傲的口吻也算不得囂張。

最有意思的是,曹植在信的末尾,一反對文章之事的自負和珍重(如他不敢妄贊陳琳辭賦,“畏后世之嗤余也”),引述了揚雄的話,說:“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彼苑Q“德薄”,但祈望做的是:“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边@話字面上有些操切,當時楊修就引仲山甫之流作詩的例子,以為揚雄“過言”,反詰曹植:建功立名“豈與文章相妨害哉”?其實曹植的態(tài)度用不著過于執(zhí)著,他不過以建功立業(yè)置于文章之上而已,這也符合傳統(tǒng)的“三不朽”之次第;還有一層如魯迅先生所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jīng)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保ā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對照曹丕的言論,我們可以相信這種心理多少是實際存在的:“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與王朗書》)反正曹丕那時已坐穩(wěn)了太子的位子。(該書作于建安二十二年冬,《典論·論文》就“融等已逝”看,也差不多在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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