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嶸

鐘嶸（466—518），字偉長，潁川長社人。齊永明年間為國子生，入梁，官至西中郎將晉安王記室。有《詩品》三卷，可說是五言詩的評鑒與歷史的綜合著作，“思深而意遠(yuǎn)”（《文史通義·詩話》）。

詩品序

序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726]，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727]。欲以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728]。

昔《南風(fēng)》之辭[729]，《卿云》之頌[730]，厥義敻矣[731]。夏歌曰“郁陶乎予心”[732]，楚謠曰“名余曰正則”[733]，雖詩體未全，然略是五言之濫觴也[734]。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735]?！肮旁姟表疱?span >[736]，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737]，非衰周之倡也[738]。自王、揚(yáng)、枚、馬之徒[739]，詞賦競爽[740]，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741]，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742]。詩人之風(fēng)，頓已缺喪[743]。東京二百載中[744]，惟有班固《詠史》[745]，質(zhì)木無文[746]。降及建安[747]，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748]，郁為文棟[749]；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750]，自致于屬車者[751]，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衰微[752]，迄于有晉。太康中[753]，三張、二陸、兩潘、一左[754]，勃爾復(fù)興，踵武前王[755]，風(fēng)流未沫[756]，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757]，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758]，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759]，皆平典似《道德論》[760]，建安風(fēng)力盡矣[761]。先是郭景純用雋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762]。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763]。逮義熙中[764]，謝益壽斐然繼作[765]。元嘉中[766]，有謝靈運(yùn)，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767]，凌轢潘、左[768]。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769]，公干、仲宣為補(bǔ)[770]；陸機(jī)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771]；謝客為元嘉之雄[772]，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773]，文詞之命世也[774]。

夫四言，文約易廣，取效《風(fēng)》《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xí)焉[775]。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776]。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777]，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778]。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779]，文無止泊[780]，有蕪漫之累矣。

若乃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781]，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782]，漢妾辭宮[783]?；蚬菣M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fù)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yáng)娥入寵，再盼傾國[784]。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span >[785]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fēng)熾矣。才能勝衣[786]，甫就小學(xué)[787]，必甘心而馳騖焉[788]。于是庸音雜體，各各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diǎn)綴，分夜呻吟，獨(dú)觀謂為警策[789]，眾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790]，謂鮑照羲皇上人[791]，謝朓今古獨(dú)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792]；學(xué)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793]。徒自棄于高聽，無涉于文流矣。

觀王公縉紳之士[794]，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shí)[795]，隨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澠并泛[796]，朱紫相奪[797]，喧議競起，準(zhǔn)的無依[798]。近彭城劉士章[799]，俊賞之士[800]，疾其淆亂，欲為當(dāng)世詩品，口陳標(biāo)榜[801]，其文未遂，感而作焉。

昔九品論人[802]，《七略》裁士[803]，校以賓實(shí)[804]，誠多未值[805]。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806]，以類推之，殆均博弈。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807]，體沉郁之幽思[808]，文麗日月，賞究天人[809]，昔在貴游[810]，已為稱首[811]。況八纮既奄[812]，風(fēng)靡云蒸，抱玉者聯(lián)肩，握珠者踵武[813]。固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于胸中。諒非農(nóng)歌轅議[814]，敢致流別。嶸之今錄，庶周旋于閭里，均之于談笑耳。

序曰：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yōu)劣為銓次[815]。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錄存者。夫?qū)僭~比事[816]，乃為通談。若乃經(jīng)國文符，應(yīng)資博古[817]；撰德駁奏，宜窮往烈[818]。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819]？“思君如流水”[820]，既是即目[821]；“高臺多悲風(fēng)”[822]，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823]，羌無故實(shí)[824]；“明月照積雪”[825]，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bǔ)假[826]，皆由直尋[827]。顏延、謝莊，尤為繁密[828]，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829]，文章殆同書鈔[830]。近任昉、王元長等[831]，辭不貴奇，競須新事[832]，爾來作者，寖以成俗[833]。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834]，拘攣補(bǔ)衲，蠹文已甚[835]。但自然英旨[836]，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xué)問，亦一理乎[837]！

陸機(jī)《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838]；王微《鴻寶》[839]，密而無裁；顏延論文[840]，精而難曉；摯虞《文志》[841]，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shù)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至于謝客集詩[842]，逢詩輒取；張隱《文士》[843]，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wǎng)羅今古，詞人殆集，輕欲辨彰清濁[844]，掎摭利病[845]，凡百二十人[846]。預(yù)此宗流者[847]，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848]。

序曰：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849]，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850]，四聲之論[851]?；蛑^前達(dá)偶然不見，豈其然乎[852]？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853]，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854]。若“置酒高堂上”[855]，“明月照高樓”[856]，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857]，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于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858]，自古詞人不知用之，惟顏憲子論文乃云‘律呂音調(diào)’[859]，而其實(shí)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860]。”嘗欲造《知音論》，未就而卒。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yáng)其波[861]，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務(wù)為精密，擗績細(xì)微[862]，專相凌架[863]，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864]。至如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865]。

陳思“贈弟”[866]，仲宣《七哀》[867]，公干“思友”[868]，阮籍《詠懷》[869]，子卿“雙鳧”[870]，叔夜“雙鸞”[871]，茂先“寒夕”[872]，平叔“衣單”[873]，安仁“倦暑”[874]，景陽“苦雨”[875]，靈運(yùn)《鄴中》[876]，士衡《擬古》[877]，越石“感亂”[878]，景純“詠仙”[879]，王微“風(fēng)月”[880]，謝客“山泉”[881]，叔源“離宴”[882]，鮑照“戍邊”[883]，太沖《詠史》[884]，顏延“入洛”[885]，陶公《詠貧》之制[886]，惠連《衣》之作[887]，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888]，文采之鄧林[889]。

說明

《詩品》論詩人品第，《序》則從歷史的縱向演變中討論了五言詩的發(fā)展過程和各時代的特點(diǎn)，還特別表明了自己“自然”的詩學(xué)理想，著重談?wù)摿藢δ铣妷氐鋵?shí)、講音韻的意見，最后羅列了漢魏以下五言詩的經(jīng)典名篇。

《詩品序》在文論史上的突出價值首先是勾勒了五言詩的演進(jìn)大勢，標(biāo)舉了曹植、陸機(jī)、謝靈運(yùn)這一條五言詩的主流，指出了五言詩“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的特征。其次，“自然英旨”的標(biāo)榜，在當(dāng)時詩壇上有充分的現(xiàn)實(shí)意義。這一方面，鐘嶸一則以為“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古今勝語，多非補(bǔ)假，皆由直尋”；二則以為在聲律上“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也就足矣了，受制于繁復(fù)的聲律要求，“文多拘忌，傷其真美”。這都是對其時詩風(fēng)很早又切近根本的批評。

集評

章學(xué)誠曰：《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段男摹敷w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yuǎn)。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論詩論文而知溯流別，則可以探源經(jīng)籍，而進(jìn)窺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矣。此意非后世詩話家所能喻也。

——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