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書名
“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這京師《竹枝詞》透露出《紅樓夢》一書在當(dāng)時社會上的巨大影響,可以說是“婦孺皆知”了,時至今日,《紅樓夢》的影響更已普及深入,可是知道這部書的書名還存在許多問題的人恐怕就不會有很多,而知其究竟的就更少了,因此這里就簡單談?wù)勥@個問題。
第一回寫到空空道人經(jīng)過與石頭的一段長篇對話,才決定把《石頭記》抄回來之后,有這么一段文字: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fēng)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現(xiàn)在通行的新校注本上的這段文字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而在比“庚辰本”祖本更早的“甲戌本”(庚辰為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甲戌為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這段文字中,卻有所不同?!凹仔绫尽痹凇案摹妒^記》為《情僧錄》”后面,還有“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一句;又在緊接著“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之后的那首五絕詩后面加有一句“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字樣。
根據(jù)“甲戌本”則可知,這部書曾經(jīng)由不同的人命名過五個名字:《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fēng)月寶鑒》和《金陵十二釵》。在這種種的書名當(dāng)中,哪一個才是該書的本來名字呢?根據(jù)種種情況來分析,它的本名應(yīng)該是《石頭記》,這可以從許多方面來加以說明。
第一,從這一連串名字的來由就可知,此書是空空道人把這部書的故事從石頭上抄回來后才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的,而其他的幾個名字也都是因空空道人這一改也跟著各人都另起一個,顯然,這些名字都是后加的,它的本名應(yīng)是被“改”掉的《石頭記》,所以到脂硯齋再評時,才會“仍用《石頭記》”這個名字,“仍用”者,恢復(fù)其本名也。僅此一條,本已足夠肯定其為本名了。
第二,“甲戌本”第一回,在空空道人“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一句的“石頭記”三字旁有朱批二字曰:“本名”。脂硯齋是與該書的創(chuàng)作以及作者都有特殊關(guān)系的人,他特筆標(biāo)出這一點,自是有力的佐證。
第三,正因為《石頭記》乃是該書的本名,所以像脂硯齋、畸笏叟等這些“脂批”的作者,在他們的批語中,提到書名時,絕大部分皆用《石頭記》,也基于同樣原因,所以所有早期脂本系統(tǒng)的《紅樓夢》抄本,它們的書名也都叫作《石頭記》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此可見這個書名在當(dāng)時的地位。
第四,即使到后來《石頭記》的名字逐漸由《紅樓夢》所代替時,就是那些只使用《紅樓夢》這個書名的人,也承認(rèn)它的本名是《石頭記》,如第一次把該書刊刻印行并正式題名為《紅樓夢》的程偉元,在其“程甲本”卷首的《紅樓夢序》中仍然指出:“《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這樣,在該書的眾多名稱中,我們認(rèn)定《石頭記》乃是它的本名,是毫無疑義的了。
其實,這本書的名稱雖多,但其中如《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也只是出現(xiàn)過那么一次,并未作為該書的書名正式使用、流傳過。只是《紅樓夢》這個書名,卻最后代替了《石頭記》,它的由來又是怎樣的呢?
在早期有“脂評”的抄本系統(tǒng)中,“紅樓夢”三字的含義不是穩(wěn)定的。它有時作為代替《石頭記》的書名來使用,而有時卻只是指別的特定的內(nèi)容。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在林黛玉說的“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下面,有雙行夾批說:“問的都極是,但未必心應(yīng)。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庇值诙幕啬┪灿袃蓷l朱批,其一曰:“《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后文,不知是夢?!憋@然,這里所用的“紅樓夢”三字,皆系書名。其他地方也還可以找出一些這樣的例子來。但在更多的時候,“脂本”與“脂批”使用“紅樓夢”三字的意義卻完全不同,它們只是用作專指第五回中那十四支“紅樓夢曲”,或擴大一點,指的第五回。如一些“脂本”的回目,特別是第五回,都出現(xiàn)有“紅樓夢”字樣,“己卯本”“庚辰本”該回的回目均作《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甲戌本”的回目是《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很顯然,這里是專指那十二支曲子而言;而有些“脂批”,如“甲戌本”第六回寫狗兒家的貧寒情狀時,有朱筆批曰:“自紅樓夢一回至此,則珍饈中之薤耳,好看煞!”又“庚辰本”第十二回,寫跛足道人遞一鏡給賈瑞說話時,也有朱筆眉批曰:“與紅樓夢呼應(yīng)?!边@里的“紅樓夢”自然就是指第五回了。這種情況,在“脂批”中是很多的。說明在早期,“紅樓夢”三字還未有確立固定的含意,甚至更多的不是用作書名。
以后一段時間,應(yīng)該說《石頭記》與《紅樓夢》兩個書名常常是隨人所好,可以通用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用《紅樓夢》作書名的似乎是逐漸多起來了,如宗室詩人永忠、明義在他們的詩作中,皆以《紅樓夢》作書名,這已是在曹雪芹逝世后相當(dāng)一段時間的事了。待至1953年,在山西發(fā)現(xiàn)了祖本為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的“甲辰本”,它也是屬于“脂本”系統(tǒng),但它的正式書名就稱為《紅樓夢》了,而且在目錄之前,每回的前后和每頁的騎縫中均標(biāo)有“紅樓夢”字樣,這種情況有力地反映出《紅樓夢》這個書名的優(yōu)勢已明顯地超過了《石頭記》這個書名,其原因是在采用這個書名時,已經(jīng)不是出于一種沿襲習(xí)慣的隨意性,而是對這個書名有過一番特定的考究使然。如“甲辰本”卷首載有“夢覺主人”寫的一篇《紅樓夢序》,它一開頭就說:
辭傳閨秀而涉于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
可見,采用《紅樓夢》作為書名,乃是根據(jù)命名者對這部書的思想內(nèi)容的理解而作出來的。
既然抄本系統(tǒng)也開始正式以《紅樓夢》為書名,而且這個書名又有經(jīng)過一番與該書內(nèi)容聯(lián)系起來的解釋,再加上對《紅樓夢》大旨作這種“夢幻”一類的解釋,在當(dāng)時是有一定代表性,反映了不少人的看法的,這樣,《紅樓夢》能逐漸代替《石頭記》作為書名,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可以說,“甲辰本”《紅樓夢》書名的出現(xiàn),乃是該書的“本名”嬗變?yōu)椤都t樓夢》的一個關(guān)鍵轉(zhuǎn)折。
于是,在距“夢覺主人”寫這篇序之后不過七年的時間,即乾隆五十六年( 1794)出現(xiàn)的程、高刻本,也以《紅樓夢》作為書名(它的全名是《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也就成為很自然的事情了。盡管程偉元在序言里還不忘寫上一句“《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云云,但他還是把這部小說的“本名”拋棄不用了。
由于程、高本是首次出現(xiàn)的《紅樓夢》刊刻本,而且附有后四十回,使故事情節(jié)得以完整的形式出現(xiàn),它的流傳和影響自然就遠(yuǎn)遠(yuǎn)大于抄本,后來刻印的版本,即使有些變化,也都是以它為祖本的,這樣,《紅樓夢》的書名也自然隨著程、高本的流傳而普及,而最后代替了《石頭記》這個書名了。這就是《紅樓夢》這個書名的大致由來。
從以上簡略敘述的情況可知,《紅樓夢》這個書名原非該書的“本名”,它是建立在對該書一種不正確的理解的基礎(chǔ)上而最后確立并沿用下來的,而《石頭記》這個“本名”又如何呢?應(yīng)該說,《石頭記》是原作者精心構(gòu)思而成為的一個書名,它的合理性和思想意義表現(xiàn)在:
首先,這個書名和這部小說的故事來源有關(guān)。據(jù)第一回說明此事的“出則”所述,大致情況是,一塊女媧氏補天未用的石頭,被棄置在青埂峰下,因它被鍛煉得已有性靈,凡心思動,被一僧一道大施佛法,將它攜入紅塵中去。過了許久時間,又有個空空道人路過青埂峰下,看見一塊大石上字跡分明,原來是記述著這塊石頭下凡后所經(jīng)歷的種種事情,空空道人在石頭的勸說下,將石頭上這段故事從頭到尾抄了回去,問世傳奇,因此就有了這部小說。很顯然,以《石頭記》為書名,是文題恰切,最合適不過的。
第二,從思想內(nèi)容來說,《石頭記》一名,還有其更深層的蘊意。因為“石頭記”標(biāo)示有石頭能說話的意思,空空道人就是聽了石頭的一番說話才把這部書抄了回來的。而石頭說話是與中國古代一個有名的“石能言”的典故有緊密聯(lián)系的,《左傳·昭公八年》,記錄了一個師曠向晉侯提意見,批評他大興土木,筑構(gòu)宮室的故事:
春,石言于晉魏榆,晉侯問于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憑)焉;不然,民聽濫也。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讟動于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官室崇侈,民力雕盡,怨讟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
石頭本來是不會說話的,只是由于統(tǒng)治者過于失政,人民怨聲載道,以至連石頭也逼得要說話了。既然石頭說話含有這樣深厚的意蘊,那么作者把此書名為《石頭記》,正是對全書有點明題旨的作用,從這一點采說,《石頭記》這個名稱是再好不過的了。兩個不同的書名,表明對這部杰作的思想內(nèi)容兩種完全不同的理解,真正能點出它的內(nèi)涵來的,當(dāng)然是作者自己,而不會是別人。
第三,《石頭記》一名,又可理解為這故事是石頭所記的意思,這一點又和它的作者情況是相吻合的。我們看到,在書中作者曾多次以石頭自稱,“脂評”中,也有多處稱作者為“石兄”的,這位“石兄”在書中還塑造了一位最硬骨頭的“石頭呆子”,說明這位作者乃是有石頭一樣性格的人。即就曹雪芹來說,情形也一樣,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說道:“曹雪芹實生于榮華,終于零落,半生經(jīng)歷,絕似‘石頭’?!辈苎┣塾窒矚g石頭,而且擅畫石頭,他的朋友敦敏在《題芹圃畫石》詩中稱曹雪芹“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這說明曹雪芹也是一個有像石頭一般性格的人。這樣,《石頭記》的名稱自然就更多一層含意了。
總而言之,《石頭記》乃是作者本人為該書起的“本名”。而且是一個和全書藝術(shù)風(fēng)格完全一致的含蓄有味的書名;《紅樓夢》乃是后人所加,而且是建立在錯解該書意旨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一個書名,而這個書名,竟然一直堂堂正正地把“本名”取而代之,這真是一件憾事。
那么,這件錯案是否須要糾正過來呢?它已沿襲那么久了,這可不是哪個人可以說句話就改得過來的,何況有關(guān)《紅樓夢》的錯案還多著哩!不過,作為一個研習(xí)《紅樓夢》的人,對其書名存在的種種情況,倒是有必要作一番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