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曲”
《紅樓夢》里有一種特別的預(yù)示藝術(shù),即把某些重要人物、事件的命運(yùn)和結(jié)局事先用種種預(yù)示的方法告訴給讀者。特別在《紅樓夢》的原作者只寫有前八十回的情況下,這種預(yù)示藝術(shù)就起到了比一般情況下更大的作用,讀者可以從中窺測到作者安排一些人物和全部故事結(jié)局的本來意圖,同時(shí)它也就自然成了我們今天檢驗(yàn)、衡量后四十回的成敗優(yōu)劣的一個重要的根據(jù)。
《紅樓夢》里的預(yù)示藝術(shù)在書中表現(xiàn)得很普遍,但以第五回最為突出。因?yàn)槠渲袑懙劫Z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shí)所看到“薄命司”中冊子上的一些“判詞”和“紅樓夢曲”,就是概括了書中的重要人物“十二釵”的命運(yùn)以及整個賈府的未來結(jié)局,正因?yàn)槿绱?,所以有人把第五回看成是全書的總綱,這從某個角度來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也說明了這些“判詞”和“紅樓夢曲”的重要地位,它可以說是作者在大家正式閱讀此書之前(因?yàn)槲覀冋J(rèn)為《紅樓夢》的前五回乃是全書的一個楔子,從第六回起才是故事的正式開始)提供給讀者較易讀懂此書的一把鑰匙。
但是在理解這“紅樓夢曲”所預(yù)示的具體內(nèi)容上,卻一直存在著許多分歧,特別是[終身誤]與[枉凝眉]二首。“紅樓夢曲”共有十四首,第一首[紅樓夢引子]自然是說這一套曲的緣起,是一個“引子”,最后一首即第十四首[飛鳥各投林]自然是一個總結(jié),這些看法一般都沒有什么不同的,但在對中間那十二首曲子的理解上,即它們所預(yù)示的對象是什么?問題都來了?!芭f紅學(xué)”家們對它們各自預(yù)示的對象一般是這樣認(rèn)為的:
一、[終身誤]——賈寶玉
二、[枉凝眉]——林黛玉和薛寶釵
三、[恨無常]——賈元春
四、[分骨肉]——賈探春
五、[樂中悲]——史湘云
六、[世難容]——妙玉
七、[喜冤家]——賈迎春
八、[虛花悟]——賈惜春
九、[聰明累]——王熙鳳
十、[留余慶]——巧姐
十一、[晚韶華]——李紈
十二、[好事終]——秦可卿
上面的這個排列,應(yīng)該說,從第三支曲[恨無常]寓示了賈元春起,直到后面都是沒問題的,問題是開頭兩支曲預(yù)示的是否如此?直至今天,盡管有人覺得上面這種說法不妥,但又提出前面兩支曲是合寫寶、黛、釵三個人的,這其實(shí)和舊說也沒有很大的差別。由于這兩只曲關(guān)系到書中的幾個主角,至關(guān)重要,所以不可不弄個清楚。
問題的關(guān)鍵是要把賈寶玉從這個曲子中排除出去,這樣就好理解了。而這樣做,理由是很充足的,因?yàn)椋?/p>
第一,這一回的回目就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也就是說作者是要通過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的經(jīng)歷來預(yù)示十二釵——即十二位女性的命運(yùn)的。這其中并未包括賈寶玉在內(nèi)。
第二,書上明明寫到,當(dāng)賈寶玉要求到“各司”中去“游玩游玩”時(shí),警幻仙姑就曾告訴他,“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后來到了“薄命司”,他不懂什么叫“金陵十二釵正冊”時(shí),警幻又向他解釋說:“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名‘正冊’?!笨梢娫谶@一回中警幻要向賈寶玉“指迷”的都是“女子”,而未包括像賈寶玉這樣的“須眉濁物”在內(nèi)。
第三,如果上面所說還只是指的“判詞”的話,那么其實(shí),“紅樓夢曲”的作用乃是補(bǔ)“判詞”之未足,通過另一種形式向他演示“十二釵”的“過去未來”的命運(yùn)。請看,當(dāng)“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后面”時(shí),照面碰見幾個仙女,詢問“何故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警幻解釋說:她是受了“寧、榮二公之靈”的委托,要對寶玉“警其癡頑”,剛才“先以彼家上中下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所謂“飲饌聲色”中之“聲”,就是指的那十四支“紅樓夢曲”了。這曲既是因那些“簿冊”未能令其覺悟而設(shè),而“簿冊”中是專門講的“女子”,那么“曲”中怎么又會跑出講賈寶玉本人這個男子來呢?
第四,警幻在十二個舞女演唱“紅樓夢曲”之前,曾向賈寶玉介紹過,此曲“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弦”。也就是說這曲是一個(或一事)一曲的。既然如此,那怎么可能又會十二支曲詠十三個人,其中又有一曲詠二人呢?
以上種種理由,都有力地說明了這十二支曲就是詠的“金陵十二釵”,而不應(yīng)把賈寶玉包括進(jìn)去。那么,為什么歷來又有那么多人都硬要把賈寶玉也弄進(jìn)去呢?這是由于不理解作者寫此曲所用的特殊筆法而使然。原來,大家把[終身誤]一曲看成是寫賈寶玉,因?yàn)槠涓柁o是這樣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里的每句話,都是以賈寶玉為主體來寫的,因此把它理解為是寫賈寶玉也不為無因,但在十二支曲都是寫十二個“女子”一人一詠的前提下,則不應(yīng)把它理解為這個前提所規(guī)定的范圍以外的人。那么又如何來理解這首曲之所寫呢?如果我們比較一下另一支沒有什么爭議的曲子就會明白,如寫迎春的[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dāng)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gòu)。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這里全曲皆是寫中山狼孫紹祖的所作所為及其后果,但卻沒有人認(rèn)為這首曲是寫十二釵之外的孫紹祖,而毫無疑義都共認(rèn)這是寫迎春的結(jié)局。同樣的道理,[終身誤]一曲也是從寫賈寶玉入手,來預(yù)示薛寶釵的結(jié)局,由于賈寶玉喜歡林黛玉,她雖然死了,他還是思念著這“世外仙姝”,對于被迫已經(jīng)結(jié)成婚姻的薛寶釵,不過是“空對著”、有名無實(shí)而已,真可說是“終身誤”了。這就明顯地預(yù)示了薛寶釵的未來結(jié)局。
既然[終身誤]是指薛寶釵,那么另一首[枉凝眉]當(dāng)然就是單指林黛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很明顯,“閬苑仙葩”是指林黛玉,“美玉無瑕”是指賈寶玉。盡管兩人極相愛戀,卻終如“水中月”“鏡中花”,不得成就,最后是林黛玉一年到頭在眼淚中度日直至夭亡。這正照應(yīng)了第一回的神話中那絳珠仙草說的“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話語,因此這支曲子只能是寫林黛玉,而與薛寶釵毫無關(guān)聯(lián)。
最后,還要說一說那最末一支[收尾·飛鳥各投林]的曲子,其詞曰:
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bào)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bào)實(shí)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起先,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研究》中曾對此曲加以分析,認(rèn)為除了“好一似……”以下兩句是總結(jié)全曲之外,其他十二個分句剛剛是適對于十二釵的,并作了一張排列表。后來俞先生自己對此產(chǎn)生了懷疑并把此表否定了,因?yàn)樗J(rèn)為其中某些搭對缺乏說服力,如把開頭那兩句是“先總寧榮,把其他十句將通部女子一總”。俞先生這說法顯然是很有道理,而且見出治學(xué)態(tài)度的嚴(yán)謹(jǐn),但我總覺得也并不排斥每句是有專指的可能的,因?yàn)椋?/p>
第一,如果除“好一似”之外,其他句子皆是總寫的話,為什么恰恰就正是十二句、與十二釵之?dāng)?shù)相符呢?
第二,按俞先生原來的表列,固然有一些在現(xiàn)在看來有些牽強(qiáng),但其中卻有不少是很能準(zhǔn)確地配對起來的,如“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無情的分明報(bào)應(yīng)——妙玉”“欠淚的淚已盡——黛玉”“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老來富貴也真僥幸——李紈”“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鳳姐”,這幾人都相當(dāng)準(zhǔn)確,而且達(dá)七人之多,超出了十二釵之半數(shù)。如果這整支曲子只是總筆泛寫,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那么多專屬某人的內(nèi)容呢?因此我測想,作者寫此曲還是有意要分指十二釵的,有一些今天看起來對不上號,只是因?yàn)槲覀兪墁F(xiàn)在后四十回的影響,若在曹雪芹的原著里,也許又恰恰都能對得起來哩。
第三,有的論者認(rèn)為,既然前面十二首曲子已分詠了十二釵,那么最后一首曲子就沒有必要再分別每人再詠兩句話了。這樣做豈非有重復(fù)之弊嗎?其實(shí)這也未必盡然,同一回前面的“判詞”不是已預(yù)示了十二釵的命運(yùn)嗎?為什么又要用寓意相同的十二首曲子來重復(fù)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