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
注一個“淡”字——讀汪曾祺《七十書懷》
原載《中國作家》1991年第5期
馬年上元燈節(jié),汪曾祺七十壽辰,全家三代九人團聚。七十稱古稀,“三”在俗語里是好事不過三,“九”可是太極中的極陽之?dāng)?shù)了??傊谏鷼g喜心。沒有邀請外人參加,“不足與外人道也”。大約也沒有外人要求前來,這與一個“淡”字有關(guān),且聽慢慢道來。
設(shè)想那天上午,兒子兒媳帶著孫女到來,大女兒大女婿帶著外孫女到來。設(shè)想那天早晨,寫了首“書懷”詩,詩興中壽翁偷喝了一口早酒。孫女外孫女進(jìn)門一叫抱住,會立刻聞見,又會立刻嘟嘟地報告奶奶(姥姥):“爺爺(姥爺)喝酒了。老太太會告訴女婿兒媳:“你們爸爸惜命了,忌白酒了??墒枪褡永锏陌拙破孔?,怎樣自己空了呢?
不消說,重要節(jié)目是家宴。壽翁整個是美食家,整個既會食又會做,不過早在六十花甲當(dāng)時,已宣布退出烹壇。何必動用宣布二字?只因遠(yuǎn)客近客吃了人家的當(dāng)面說好不算數(shù),背后說好才是“真生活”,不免口碑遠(yuǎn)傳海外。烹壇接班人中一把手是兒子汪朗。老爺子為了“安全著陸”,聲稱一把手青出于藍(lán)。兒子不無得意,但說還靠老頭點撥。二把手是二女兒汪朝。大女兒汪明自稱勞動力,末嫁前還自號貧雇農(nóng),可見氣魄非凡。老夫人施松卿是翻譯高手,偶爾涉足烹壇,仿佛誤入禁區(qū),只能讓人熱烈歡送出只得笑吟吟給兒媳、女婿、孫女、外孫女分點心遞水果。不過也敢是非褒貶。真正的評論家是二女兒,她守在父母身邊。大約十來年前,老爺子還在“花甲”,正在“衰年變法談何易”,連續(xù)以《異秉》《受戒》《大淖》一新耳目的時候。有天,二女兒說:“我爸爸的小說還是不登頭條的好,放在第三四篇合適?!鄙赃t疑,找補一句:“林叔叔,您的也一樣。”這話怎么聽好?林某考察諸叔叔的女兒們,再沒有會說得這般言語出來。十來年后的今天想起,也還只能說“這話怎么聽好!”
不過把話收住,想象七十壽辰壽筵上,不會有這種話頭。也不會有老爺子懷念的帶四個轱轆的自制兔子燈,給孫女外孫女拉著跑。因為華居局限,九口人到齊只可三個姿勢:“立如松,坐如鐘,臥如弓”,“不宜出行”。
過后,曾祺寫了一篇《七十書懷》,發(fā)表在四川的《現(xiàn)代作家》上。很多人沒有讀到,只在報紙上看到摘要,像是“簡明新聞”。
摘要沒有摘上《七十書懷出律不改》,這是一首七律:
悠悠七十猶耽酒,唯覺登山步履遲。
書畫蕭蕭余宿墨,文章淡淡憶兒時。
也寫書評也作序,不開風(fēng)氣不為師。
假我十年閑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
文章后半,又解釋道:“……‘出律’指詩的第五六句失粘,并因此影響最后兩句平仄也顛倒了。我寫的律詩往往有這種情況,五六兩句失粘。為什么不改,因為這是我要說的主要兩句話,特別是第六句,所書之懷,也僅此耳。改了,原意即不妥帖?!?/p>
摘要者放過“也僅此耳”的“原意”,著重在第四句的淡淡”兩字上。
關(guān)于“淡淡”,壽翁又自有一段解釋,文字不多,層次倒不少。若只摘出幾句來,有礙全貌,想想還是都抄它出來“妥帖”。
有一個文學(xué)批評用語我始終不懂是什么意思,叫作“淡化”。淡化主題、淡化人物、淡化情節(jié),當(dāng)然,最終是淡化政治?!暗笨偸遣缓玫?。我是被有些人劃入淡化一類了的。我所不懂的是:淡化,是本來是濃的,不淡的,或應(yīng)該是不淡的,硬把它化得淡了。我的作品確實是比較淡的,但它本來就是那么樣,并沒有經(jīng)過一個“化”的過程。我想了想,說我淡化,無非是沒有寫重大題材,沒有寫性格復(fù)雜的英雄人物,沒有寫強烈的、富于戲劇性的矛盾沖突。但這是我的生活經(jīng)歷,我的文化素養(yǎng),我的氣質(zhì)所決定的。我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波瀾壯闊的生活,沒有見過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你叫我怎么寫?我寫作,強調(diào)真實,大都有過親身感受,我不能靠材料寫作。我只能寫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說“世間小兒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們,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現(xiàn)他們。這結(jié)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變我”,我就是這樣,誰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種樣子去寫。我想照你說的那樣去寫,也辦不到。除非把我回一次爐,重新生活一次。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回爐怕是很難……
有關(guān)這一段,我聽見一些議論。有人說,他說不懂淡化是什么意思,倒不懂他為什么說這個。有人欣賞“你不能改變我,不能命令我照另外一種樣子去寫。有人不同意“‘淡化’總是不好的”……看來,大多是只看見報上的摘要,沒有讀到全文。若細(xì)看全文的各個層次,問題可能就沒有了,也就是“化”了。
因此我也不細(xì)說別人的看法,只說說我自己的一些感想。
曾祺解說他的“淡”,說到文化素養(yǎng),說到氣質(zhì),但第一句話是“我的生活經(jīng)歷”。看到這句話,我心里磕絆一下?!翱慕O”是不能順利通過也。
一九八八年,在北京座談曾祺的作品,好幾位評論家做了認(rèn)真的準(zhǔn)備,有的遠(yuǎn)道趕來。我作為座談的主持人,當(dāng)時就以過于“小型”為憾,那也是“錢兒”的關(guān)系吧。今日回想起來,“雖小卻好”,那誠懇的氣氛,那認(rèn)真的思考,學(xué)術(shù)空氣回旋不散形成懷念——都可以說作懷戀了。
有幾位同意一種說法,汪曾祺繼承了源遠(yuǎn)流長的“士大夫”文化。光“士大夫”這三個字,就表明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東西。有人慨嘆只怕這樣的作家,以后不大可能產(chǎn)生了。因為那是需要從小開始的“琴棋書畫”的熏陶,今后不大會有這樣的境遇。
這就說到曾祺的“經(jīng)歷”了。我想“從小開始”大約是不錯的,“從大以后”另作別論。
曾祺不時說起他父親作畫,他見機鉆了去傻看—看傻了的情景。“見機”是因為他父親疏懶,須得春秋佳日,花月佳時,仿佛心血來潮才打開畫室??梢哉f是一種“純情”的行為,不是職業(yè)不是事業(yè)或什么業(yè),總是不以為業(yè)吧。畫得怎么樣呢?反正鄉(xiāng)里中頗有名氣,求畫的不少,拿了紙來卷成卷兒,貼一條小紅紙——叫作“簽”吧,上書“敬求法繪,賜呼某某”,堆了一堆。到了個什么日子掃掃房,他父親一卷一卷拿起來看看姓名,往旁邊一扔一扔:
“過世了?!?/p>
“不在了?!?/p>
試想時日的悠悠。
父子都愛喝酒,父親給兒子斟酒,說:
“多年父子成兄弟?!?/p>
這句話震動過少年的心。汪朗“烹壇”接班過程中,還有別的更加動情的事件,猜想曾祺心里,都出現(xiàn)過這句話。
抗日戰(zhàn)爭發(fā)生,曾祺在揚州念完中學(xué),讀了沈從文的小說,繞道越南,進(jìn)入云南,去讀西南聯(lián)大的中文系。加入像俞平伯在北京倡導(dǎo)的昆曲社清唱——叫作“拍曲子”。大約三十年后,汪曾祺從“牛棚”里給提溜出來,奉命寫樣板戲,寫出阿慶嫂開茶館的那幾段唱詞道白,那要沒有淵源怕辦不到。
八十年代的編輯新人、文壇新秀,有的以為汪曾祺是樣板戲時期出現(xiàn)的新作家。其實他在四十年代就出過小說集子。在西南聯(lián)大上學(xué)中間,在沈從文的寫作課上,就寫起小說來了。沈從文向文藝界推薦他的小說,用語簡單,分量不?。骸八男≌f寫得比我好?!?/p>
曾祺讀完大學(xué)的學(xué)年,不說是高才生吧,也是有了作品的人,卻沒有拿到文憑。原因是體育不及格,不及格的原因是不去上體育課。這種事情其實若讓流亡學(xué)生辦起來,好辦得很,公了私了硬了軟了,都是了得了的。曾祺雖也來自淪陷區(qū),但不在流亡學(xué)生之?dāng)?shù)。他是書生。不用說舊社會,就是今日,文憑這張紙按“白馬非馬”的句法,這張紙不是紙。這個書生偏偏只把它當(dāng)張紙,甩手一走。
抗日忽然勝利了,解放戰(zhàn)爭緊跟上來。曾祺在上?;炝艘魂?,到北京,失業(yè)。
舊社會的失業(yè)學(xué)子是什么情況?和現(xiàn)在的待業(yè)知青可不一樣?,F(xiàn)在就算吃不得父母的飯,總還可以在老屋里擺張單人床。若是“練練”攤呢,再走一步“倒倒”呢,發(fā)不發(fā)的單瞧你自己了。在舊社會,沒有這樣的頭路。后來,還是他老師沈從文,給在“推出斬首”的午門城樓上,找到一個“出土”飯碗。這里的引號不是引的曾祺的話,也不是我的詞兒,是我聽來的。
那時候我還沒有認(rèn)識曾祺,他的文章也不知讀到過幾分之幾,他自己手里也不齊全。只知道沒有讀見呻吟或是叫喊,倒有一句話不能忘記:“北方不接受我。”
我想著這是“超過”沈從文了。沈從文在自敘經(jīng)歷時說:“這鄉(xiāng)下人又因為從小飄江湖,各處奔跑,挨餓,受寒,身體發(fā)育受了障礙,另外卻發(fā)育了想象……”在感謝別人的幫助時說,若不,“……就臥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
“不接受我”,倒像是談龍談虎時候周作人的意思。老民國政府欠薪不發(fā),周作人說是“政府代我們儲蓄”。住房狹窄,來客只好坐在書房里,書房只有一把藤椅比較舒適。他寫道:“湊巧沒有客廳。”
曾祺在六十九歲時,寫過一篇“自報家門”,有關(guān)失業(yè)的事只寫道:“到北京,失業(yè)半年,后來到歷史博物館任職?!?/p>
曾祺說自己“衰年”“回到”“平實”。從“北方不接受我”到“到北京,失業(yè)半年”,文字上是“平實”了。也可以說“淡”之又“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