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食家:人間有味是清歡
吃是本能,亦是他對抗乏味現實的生活實踐。
東坡就地取材,擅長創(chuàng)造,拓展了美食的邊界,豐富了美食的內涵。
用現代人的標準看,蘇軾算得上中華第一吃貨,也差不多是吃貨里最有文化的那個,若有人要寫本《中華吃貨史》,蘇軾注定是無法繞過去的存在。
他老人家看見個食材,要寫詩;吃了一頓瓜果,要寫詩;種了棵茶樹,要寫詩;想念老家的青菜,要寫詩……凡與吃有關,靈感就沒辦法止得住,古之文人,愛吃者或許有太多太多,但敢于大方地站出來承認自己是個吃貨,并隨時準備吃將起來的,也并沒有幾個。
但蘇軾根本不管這些,他總表現出一副吃貨的狀態(tài),并隨時準備擼起袖子投入到吃吃喝喝的偉大事業(yè)中去。
蘇軾生活的北宋,也為這位優(yōu)秀吃貨提供了必備的物質條件——活在什么朝代很重要,想穿越的同學們一定要記得這條。
隨著農業(yè)技術的進步,經濟的發(fā)展,物質的極大豐富,至北宋時,餐飲業(yè)已發(fā)展至一個全新的鼎盛階段:今天中國人的飲食基調和飲食方式,彼時就已經基本定下。比如,煎、炒、烤、炸、爆的烹飪手法;比如,一日三餐制;比如茶和酒成為最重要的飲品。
當時酒樓酒肆也多。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當時的開封城中,大小店鋪,名目繁多,既有達官貴人用餐和尋樂的豪華飯店,亦有普通百姓愛去的蒼蠅館子,大多生意興隆,氣氛熱烈。
蘇軾生活之年代,“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享樂之風盛行,人們喜歡宴飲、聚會、游玩,由此亦造就了餐飲業(yè)空前發(fā)達的態(tài)勢,“凡飲食,時新花果,魚蝦鱉蟹,鶉兔脯臘”,無論葷素,琳瑯滿目,供應充足,只要兜里有錢,基本不愁沒有吃的東西。
身為吃貨的杰出代表,蘇軾可謂生逢其時。
好吃莫過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眉山是蘇軾的人生起點,也是他的食物原點。故鄉(xiāng)的食物,是寫進了他DNA里的,是無法抹去和篡改的。
這個漂泊在外的游子,每當夜深人靜,饑腸轆轆,想得最多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那些美味。
看他寫的這首《元修菜》:
彼美君家菜,鋪田綠茸茸。
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
種之秋雨余,擢秀繁霜中。
欲花而未萼,一一如青蟲。
是時青裙女,采擷何匆匆。
烝之復湘之,香色蔚其饛。
點酒下鹽豉,縷橙芼姜蔥。
那知雞與豚,但恐放箸空。
春盡苗葉老,耕翻煙雨叢。
潤隨甘澤化,暖作青泥融。
始終不我負,力與糞壤同。
我老忘家舍,楚音變兒童。
此物獨嫵媚,終年系余胸。
君歸致其子,囊盛勿函封。
張騫移苜蓿,適用如葵菘。
馬援載薏苡,羅生等蒿蓬。
懸知東坡下,塉鹵化千鐘。
長使齊安民,指此說兩翁。
“元修菜”是蘇軾杜撰的食材名稱,它本名為巢菜,又稱翹搖、苕搖、元修菜、野蠶豆、飄搖草、白翹搖、白花苕菜、小野麻豌豆等。
因為名稱多,各地叫法差別大,即便專業(yè)人士,也容易被元修菜鬧糊涂。
李時珍《本草綱目》稱,“今野豌豆,蜀人謂之巢菜”。
巢菜分兩種,為大巢菜和小巢菜,兩者都有“野豌豆”這一別名。大巢菜還有一個古典的別名“薇”,就是《詩經》里經常出現的薇,是叔齊和伯夷兄弟在首陽山上吃的薇。
《山家清供》作者林洪特地做過一番調查,“詢諸老圃,亦罕能道者”。即便種田的老農,也講不清楚元修菜為何物。
事有湊巧,永嘉人鄭文乾剛從四川回來,跑去告訴林洪:“蠶豆,即豌豆也,蜀人謂之巢菜。苗葉嫩時可采,以為茹?!绷趾橐詾榈玫秸_答案,開心不已,還就此發(fā)表了一番見解:“君子恥一物不知,必游歷久遠,而后見聞博。讀坡詩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也?!?/p>
有人寫文章說,蠶豆是蠶豆,豌豆是豌豆,林洪辛苦得來的答案是錯誤的——其實,后人的這個說法大概也是錯的:中國各地對同一食材叫法有甚大差異,而民間為食材取名又以方便為第一要義,野蠶豆或野豌豆的名稱可能都是對的。
北宋 淺碟
蘇軾貶黃州時,好友巢元修受其委托,特地從四川帶來野豌豆種子,蘇軾將其播撒于東坡的田間地頭,自此便吃上了懷念既久的家鄉(xiāng)菜?!坝嗳ムl(xiāng)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十五年之后再品故鄉(xiāng)滋味,怎能不讓他激動乃至感慨,故有此長詩。
在這首詩的敘里,蘇軾交代了他為這菜取名“元修菜”的原因:
菜之美者,有吾鄉(xiāng)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見,當復云吾家菜耶?因謂之元修菜。
蘇軾和巢元修都愛巢菜,巢元修對蘇軾戲言:“假如讓孔北海(孔融)看到這菜,他一定會說這是你巢家的菜吧?!碧K軾因而戲稱巢菜為元修菜。
這里藏著一個典故,出自《世說新語》。
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拙皆勂涓福覆辉?,乃呼兒出。為設果,果有楊梅??字敢允緝涸唬骸按耸蔷夜??!眱簯暣鹪唬骸拔绰効兹甘欠蜃蛹仪?。”
不知道是巢元修說錯了,還是蘇軾將錯就錯,這個典故確實用錯了——誤將孔君平當成了孔北海,不過好在二者都姓孔,并未傷害到本來要表達的意思。
他的另一首《春菜》詩,亦是對故鄉(xiāng)滋味的深切懷念。
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
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細履幽畦掇芳辣。
茵陳甘菊不負渠,繪縷堆盤纖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
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牙寒更茁。
久拋菘葛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并發(fā)脫。
想念家鄉(xiāng)品類豐富的青菜,想到口水橫流,想到百爪撓心,想到要趕緊回眉山——不能等到牙齒松動,那可就什么也吃不上了。
只可惜,自他出仕之后,僅在服父喪時回鄉(xiāng)守制,在老家待了三年,此后漫長的一生里,他再未踏足過眉山一步,那些美好的味道,成為他永遠的掛念和遺憾。
窮時最識真滋味
蘇軾愛吃,卻不挑食,他的口味是開放的,對于世間大多食物,皆能安心享用,即便是那些有挑戰(zhàn)性的食材,他也敢于一試。
在海南那幾年,怕是他口味上遭遇的最大挑戰(zhàn)了。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保ā堵勛佑墒荩俣岭y得肉食》),海南缺肉,當地人日常食用之物不是老鼠、蝙蝠,便是蜜唧(蜜漬鼠胎)一類的東西,初時接觸,蘇軾即便聞聞也會嘔吐不止,到后來終于敢嘗試,但終歸是不合口的吧。
儋耳靠海,有魚可食,但海魚又咸又腥,蘇軾怕腥,“病怯咸腥不買魚”,連魚也沒得吃。但不用太過擔心,以他好吃的天性,在這海產豐盛之地,終能找到合乎口味的食物——他愛上了這里的生蠔,并為自己量身定做了兩種烹飪方式:一是蒸煮,與漿和酒同蒸;二是燒烤,取其原味,熟后即食,“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明人陸樹聲《清暑筆談》里提到一則逸事:海南的生蠔吃爽了,蘇軾給小兒子蘇過寫信說:“千萬別讓朝中那幫官員知道這里的生蠔美味,我怕他們南遷,與我爭食?!钡@事兒八成是陸先生瞎編的,蘇過當時就陪在父親身邊,根本用不著寫信。
金 武元直 赤壁圖
生活條件差,這是現實——人不能跟現實較勁,衣還是得穿,飯還是要吃,無非是舊衣破裳,無非是食芋飲水,樂觀豁達的天性總在困難時發(fā)揮作用,讓他對惡劣的生存條件不以為意,“衣食之奉,視蘇子卿啖氈食鼠為大靡麗”,蘇子卿,即蘇武,啖氈食鼠,惡之極也,蘇軾將其視為奢華之事,意在鼓舞和鞭策自己,勿太過在意生存之環(huán)境,主動陷入自怨自艾之困境,自己雖比上不足,比下仍有余呢。
海南食肉機會少,吃得最多的白水煮青菜,“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醋)醬,而有自然之味”,估計是調味品匱乏,沒有醯和醬,僅為營養(yǎng)和充饑,至于“自然之味”,怕也是一種自嘲而已。
白水煮青菜吃多了,也會厭煩。孝順的兒子蘇過想盡一切辦法為老父親改善生活,他發(fā)明了一種叫“玉糝羹”的美食,有好事者考證,這道美食雖有個華麗的菜名,但改變不了它只是道芋頭湯這個無情的現實。所謂玉糝,不過是湯里放了點大米(有說玉米)而已。
蘇軾吃后,拍案叫絕:“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遂有詩贊之曰:“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老頭兒又吹牛,不過芋頭而已,能好吃到哪里去呢,不過湯中有兒子一片孝心,這大約才是他贊之為極味的理由。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吃是人間第一等大事,是人的基本欲望,但當欲望得不到起碼的滿足時,蘇軾并未怨天恨地,而采用“自我麻醉”的方式,成功地解決了這個矛盾。
他不僅將眼下那些難以下咽的吃食描述得天花亂墜,還將曾經吃過的美味寫進詩詞文章,借此一解對它們的思念之情,眼下吃不到,過過嘴癮也好。
《老饕賦》就是此背景下的作品:
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
這段文字翻譯過來,大約是這個意思:
來來來,各位吃貨朋友,蘇某人跟大家說道說道,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優(yōu)質吃貨。食豬肉要選擇脖子后部那一小塊,食螃蟹呢,最要緊是霜凍前肥美螃蟹的兩條大長腿。櫻桃放在鍋中煮爛煎蜜最佳,蒸熟的羊羔肉上淋上杏酪最好。做蛤蜊和蟹這等海鮮,蒸時記得放點酒喔,有除腥增鮮之效,蛤蜊要半熟,蟹要微生——多吃這些好東西,慢慢你就成為人人尊敬的頂級吃貨啦。
蘇軾就是這樣,越是在困難的情況下,越是在低潮的境遇里,越能發(fā)揮自身之創(chuàng)造性,做出頗具蘇氏特色的美妙味道。
就像在黃州時,身為犯官,無薪水可領,且一大家子要生活,難免出現捉襟見肘之情形,因此,不得不量入為出,極盡節(jié)儉之能事。他購買食材,多選便宜之物,黃州靠近長江,盛產魚和筍,這兩樣食材也便成了蘇家廚房里的常客。
被貶惠州,當地物資貧乏,沒有黃州那般貧賤的豬肉可食,經濟狀況也不允許他買肉,即便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想出妙法:買一些便宜的羊脊骨回家,將其煮熟,灑酒抹鹽,烤至微焦,“得微肉于牙綮間,如食蟹螯矣”。
除去發(fā)明新吃法和精神勝利法之外,如何讓普通的食物變好吃——這是蘇軾的另一件法寶:與人分享。
比如,他曾鄭重其事地約吳遠游(即吳復古,蘇軾友人)、姜唐佐(蘇軾在海南時所收關門弟子)一起吃“蕈饅頭”,蕈是一種菌菇,宋代的饅頭與今天的饅頭差別甚大,特指將有餡的發(fā)酵面團蒸食,所謂蕈饅頭,應該類似于今天的香菇青菜包子。
某一年的除夕,蘇軾去訪吳復古,大概是聊得開心了,時間持續(xù)較久,肚子咕咕作響,到廚房里翻了一陣,只找到幾顆芋頭,兩個便燒起牛糞,將芋頭去皮,以濕紙包裹,扔進火中,“乃熱啖之,則松而膩,乃益氣充饑”,深夜里啃熱騰騰的芋頭,格外香甜美味。
魯元翰曾送過蘇軾“暖肚餅”,蘇先生很感動,認為“其值萬錢”,為示感謝,之后他也特地贈暖肚餅給魯氏,并聲明自己的餅“其價不可言”,大約是說“比你那個還好吃”,還特地描摹了餅的形狀、顏色,“中空而無眼,故不漏;上直而無耳,故不懸;以活潑潑為內,非湯非水;以赤歷歷為外,非銅非鉛”。
特別強調了一下兩人的情誼,“以念念不忘為項,不解不縛;以了了常知為腹,不方不圓”。
一起吃餅的好兄弟,我怎么能忘了你!其實送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情誼,一定要收下喔。
你看,送塊餅都能說這么一大堆,非蘇大學士不可。
這樣懂生活的人,這樣詩意的人生,縱使再貧窮,又怎么能攔住他享受的那顆心吶。
五行缺魚的豬肉控
蘇軾愛魚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他到底有多愛魚?
讀讀他的詩詞就知道,如“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這里的銀魚指的是鰣魚;如“曉日照江面,游魚似銀瓶”,這里的游魚指的是鳊魚,即武昌魚;如“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鱖魚即桂魚也;如“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劇毒的河豚也在他的關注之列。
由此可見,他不僅喜歡食魚,而且吃的種類亦頗多。
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魚羹。以新鮮鯽魚或鯉魚活殺,放鍋中冷水里,入鹽、菘菜心,再放幾根蔥白,不要攪動。待半熟之時,再放生姜汁、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者分量相等,臨熟,放切成絲的橘皮。
這魚羹的味道,蘇軾沒說,估計怕說得太美味沒人相信,就神神道道地賣了個關子,“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吃過的人都知道喔!
數年之后,在杭州太守任上,他與朋友聚會時,忽然技癢,忍不住復做此羹,請仲天貺、王元直、秦少章品嘗,這次他終于沒忍住,借朋友之口羞答答地把自己的魚羹往死里狠夸了一通:“此羹超然有高韻,非世俗皰人所能仿佛。”嗯,我這湯超凡脫俗,妙不可言,普通廚子確實做不來啊!
蘇軾喜歡的美食甚多,但他對“羹”似乎特別偏愛,動輒就弄一鍋,“時繞麥田尋野薺,強為僧食煮山羹”,想來是因為食材易尋,而且制作極為方便之故。
有魚時煮魚羹,無魚時就煮菜羹,即便是無肉之羹,他一樣吃得津津有味,“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并名之曰“東坡羹”,具體做法如下:
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涂釜。緣及一瓷碗,下菜沸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姜,以油碗覆之,不得觸,觸則生油氣,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飯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須生菜氣出盡乃覆之。羹每沸涌。遇油輒下,又為碗所壓,故終不得上。不爾,羹上薄飯,則氣不得達而飯不熟矣。飯熟羹亦爛可食。若無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與粳米半為糝。余如煮菜法。
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局部1)
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局部2)
菘,白菜也;蘆菔,蘿卜也。
將大白菜、蔓菁(各地稱“蔓菁”的食材甚多,并不相同,類苤藍、甜菜等一類食材也有地方叫蔓菁的,根據文意推測,最接近東坡先生所言蔓菁者,是形似人參的一種食材,齊如山先生在《華北的農村》里介紹:不能生吃,蒸熟或熬菜粥均可,很甜但有些藥味)、蘿卜、薺菜切碎,揉洗數次,去除苦汁,并在鍋的四壁及大瓷碗上涂油,然后把上述食材下到開水中,放入生米,姜少許,再將大瓷碗蓋上,注意大瓷碗不要與湯接觸,否則會有股油氣。鍋上放甑,仍像平時那樣蒸飯,但不能立即蓋上鍋蓋,須要等菜的生氣完全除盡才行。
如此這般,羹熟,飯也正好可以吃了。一舉兩得,贊不贊?
黃州土產豐富,物價便宜,“魚蟹不論錢”,至于筍,可以自己上山去挖,我們經常向往所謂的幸福生活,哪承想就是這么簡單,對一個急于滿足口腹之欲的吃貨來講,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事呢。
另有一樣極便宜的食材,也是蘇軾的心頭好——“黃州好豬肉,價錢賤如土”,之所以便宜,是因為當地人不懂如何處理,少食豬肉,導致供過于求。而對嗜肉如命的蘇軾來講,這真真是個福音,便宜又美味,何樂而不為。
他做豬肉的方法特別簡單:鍋要洗凈,添水少許,虛火慢燉,中間不要急喔,就讓它一直燉吧,火候足了,管保美味——“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能吃兩碗,想來味道一定極贊,而且不甚肥膩。
后人管這道菜叫“東坡肉”,它的關鍵點是“虛火慢燉”——只有抓住了這個要點,才可能做出一碗合格的東坡肉。
不過,老人家并未給出其他關鍵信息,以至于后人沒辦法精確地還原這道菜,比如水到底加多少,是沒過豬肉,還是僅加到豬肉一半的位置;加不加佐料,加什么佐料;時間需要多久,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我推斷,依蘇軾不拘小節(jié)的天性,他想告訴我們的大概是:每家可根據自家的實際情況行事就好,比如,佐料照個人口味自行添加,有醬油就放醬油,沒醬油用鹽代替也行。
總之,這是一道開放的菜,是一道可以自由發(fā)揮的菜——如果掌握了虛火慢燉這個要訣的話。
他不只在菜品上下功夫,也在主食上做文章,變著法兒吃,“二紅飯”便是在黃州時發(fā)明的主食。
今年東坡收大麥二十余石,賣之價甚賤,而粳米適盡,故日夜課奴婢舂以為飯。嚼之嘖嘖有聲,小兒女相調,云是嚼虱子。然日中腹饑,用漿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氣味。今日復令庖人雜小豆作飯,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樣二紅飯也。”
“新樣二紅飯”里的所謂二紅,一是大麥,一是紅小豆,將二者一起蒸,色澤紅艷,因而稱之二紅飯。大麥是粗糧,不好吃,然而用紅小豆調味之后,口味亦隨之變化,比原來好吃多了。
黃州縱然物價便宜,但架不住蘇家本來就窮,一來二去,先前的積蓄快要花完了,必須勒緊褲腰帶過生活,為了省錢,必須管住嘴,以節(jié)約為第一原則。蘇軾苦思之下,得一妙計,說其妙,不過是確實可以節(jié)省,控制本不寬松的財政。這妙計便是:每月初取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份,一串一串掛在屋梁上,每天只用其中一串,不得超支。
元符三年八月,蘇軾專門撰寫一篇短文《節(jié)飲食說》,將其寫成帖子,張于家中顯著位置,以時時提醒自己和家人:
東坡居士自今以往,早晚飲食,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饌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預先以此告之,主人不從而過是,乃止。一曰安分以養(yǎng)福,二曰寬胃以養(yǎng)氣,三曰省費以養(yǎng)財。
我老蘇保證:從今以后,早晚飲食,不能超過一杯酒一個肉菜,貴客光臨則不能超三杯酒三個肉菜,可減不可加。但凡有邀我赴宴的,我會提前告訴對方我的原則,主人若不照辦,我就告辭回家。我這么做有三個目的:一是增加福分,二是護胃養(yǎng)氣,三是節(jié)省錢財。
哈哈,說得這么義正詞嚴,列舉這么多理由,真實目的不過是——省錢而已。不過這個法子的執(zhí)行效果到底如何,估計只有蘇夫人知道了。
日子難過,但還想解饞,怎么辦?
這可難不倒我們的這位大才子。他有三種方法,可隨時解饞。
一是心理安慰法。他常常告訴自己,普通菜蔬和山珍海味相比,其實一點不差,同樣可以充饑,可以滿足口腹之欲,喜歡哪種食材,純屬個人愛好而已,與食材本身無關。他老年到海南時,因為缺少食物,他還曾習辟谷之術,吞咽日光以求自飽。
宋 定窯 填白梅花盤
二是吃盡朋友家。他在黃州時結交的朋友,大多好客,他便會找各種機會,以訪友之名,行口舌之歡,比如他的老鄉(xiāng),住長江對岸的王齊愈王齊萬兄弟,便常邀請他過去做客,做豐盛的酒席來款待他。
三是聚餐解饞蟲。蘇軾雖常遭貶謫,好在他名聲太隆,地方官大都尊敬他,官員的各種聚餐會上,一般少不了他的身影,這種酒席吃吃喝喝全無負擔,借此機會,便可大快朵頤。
講到這里,不知各位有無注意到一個事實,美食之于蘇軾,不只是用來滿足生理的需求,以及好吃的本性,還是他精神層面的一件大法寶。他借此法寶,排解人生中那些無趣的時刻,拯救失意的自我,以及無所依靠的靈魂。
美食是心性修煉的手段
被貶官和流放的多數時間里,容易陷入無所事事的牢籠,容易掉進情緒的陷阱,除了讀書、寫作、禪坐、修行,總還得找點什么實質的事情來做,否則很容易陷入虛無當中。
這時候,美食便成了一個調劑精神和體力的最佳選擇。
凡做菜,需要用心,無論擇菜、洗菜、切菜、炒菜,皆要聚精會神,而且可以活動身手,使血脈流通,吃菜也會調動全身器官,充分體會其色香味,若菜做得好吃,獲家人或朋友認可,精神上又可得極大之滿足。
現代研究表明,食物對人的情緒影響甚深,好吃的菜品或美味飲品,皆可以讓人放松情緒,提升興奮,達到滿足。
蘇軾在黃州的那幾年,日子那么清貧,卻過得那么愉快,除了夫妻和睦、修佛學道、廣交朋友、辛勤勞作等原因之外,必定少不了經常下廚制作美食這個手段。
禪是一枝花,饞也是一枝花,都是心性修煉的手段,一個出世,一個入世而已。
蘇軾最令人羨慕的一點,就是不論走到哪里,皆能隨遇而安,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去什么地方就吃什么地方的食材,被貶謫時可以嘗盡苦頭,做高官時也可安享榮華富貴。
元祐還朝之后,他的飲食生活得大改善,人在京師,望重士林,所來往者,不是達官顯貴,就是當世名流,因而宴游不斷,吃喝不輟,蘇軾更加著意飲食,講究口味,吃得非常高級。他參加的各種酒席,不僅菜品豐富,且多有美女相伴,他最喜歡喝至微醺,一邊擊拍聽歌,一邊欣賞鶯鶯燕燕的曼妙身影。
除朋友之間往來的酒席,還有官場應酬的飯局,以及例行的同行工作餐,如經筵官會食,經筵為皇帝聽講書史之處,宋代凡侍讀、侍講學士等官皆以“經筵官”稱之,會食乃例定的聚餐,地點在宮中資善堂(皇子讀書之地),某次席上,蘇軾盛贊河豚美味,呂光明問他到底是怎樣美法,蘇軾說:“值得一死!”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亦在《明道雜志》有記:諸人極口譬喻稱贊,子瞻但云:“據其味,真是消得一死?!比朔?,以為精要。
河豚美味,但劇毒無比,處理不當,有性命之憂,蘇軾“值得一死”或“消得一死”的豪情實在是超級吃貨的極佳寫照,大概是經過他大力的推廣與叫賣,“拼死吃河豚”竟成了老饕們掛在嘴邊以彰顯自己吃貨精神的口頭語。
蘇軾身上像是安裝了一個轉換鍵,可根據實際情況隨時切換。
有則筆記說,蘇軾蘇轍兄弟被貶南遷時,相遇于梧州和藤州之間,路旁有賣湯餅的,兄弟買而共食,但那味道實在太差了,幾乎無法下口,蘇轍把筷子丟到一邊,輕輕嘆氣,蘇軾則一口氣吃得精光,他看著弟弟說,你還想細嚼慢咽嗎?說完放聲大笑。
他似乎早已掌握了人生的真諦:活在世上,總有不甚如意的時刻,但那又怎樣呢,向它低頭?向它告饒?向它祈求寬恕從輕發(fā)落?并無一點卵用,還不如放寬心,與不如意友好相處——黑暗總會過去,光明一定來臨——若無此時難以下咽的湯餅,未來喝下美味的魚湯時,也未必能get到那湯的鮮美。
如果說吃貨有境界的話,蘇軾顯然已經修煉到最高那層。你看他隨時隨地不在吃,無時無刻不在吃,他已然將自己的全部人生,都奉獻給了美食:不在家里吃,就在外面吃;富有時要吃,貧窮時也不忘吃;既吃有形的食物,亦吃無形之食物;一個人要吃,聚會時更要吃;旅游時要吃,出差時也要吃。
比如,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曾被派往湖州考察水利,行前,他特別寫詩給湖州太守他的老朋友孫莘老,在詩中,他歷數湖州名產,洞庭湖的橘子、顧渚山的紫筍茶、梅溪的木瓜和吳興廚子膾魚的手藝……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
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顧渚茶牙白于齒,梅溪木瓜紅勝頰。
吳兒鲙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
亦知謝公到郡久,應怪杜牧尋春遲。
鬢絲只好封禪榻,湖亭不用張水嬉。
還沒吃上一口,只是數數這些名產,已經口水直流了。
提及水果,又是他的另一大愛好。而對水果更進一步的熱愛,則是在被貶嶺南之后。嶺南特產之果,因交通不便,為中原罕見,尤其是荔枝,飽滿多汁,甜蜜可人,一吃之下,頓覺貶謫生活也沒有那么痛苦了,于是便有了那首著名的《食荔枝》詩: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詩人用他擅長的修辭,說明荔枝之美味:“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卑蠢碚f,一邊是水果,一邊是肉食,斷無可比之理,老人家想說的,荔枝是水果之王,江鰩柱、河豚則是肉食之冠罷。不過,“日啖荔枝三百顆”應該是夸張的手法,每天能吃許多就是了。
一般的荔枝,六七月間方才所熟,蘇軾所食,四月即熟,實是惠州當地一個早熟的品種,肉薄、核大、味酸,遠非佳品,但在蘇軾已吃得津津有味,他說,“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幾與飯相半”。敢情真的是拿荔枝當飯吃。
除荔枝外,他還愛吃楊桃,有詩為證:
糖霜不待蜀客寄,荔枝莫信閩人夸。恣傾白蜜收五棱,細?黃土栽三丫。
宋 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
據翁方綱注,五棱即楊桃,此果有五棱,用刀橫切,片片皆有五角,放進白蜜里浸一下再食,酸甜可口。
蘇軾雖然愛吃,但有挺長一段時間,他卻被迫禁食忌食——那是被貶惠州之時。
說起原因,略顯尷尬:跟隨他多年的痔瘡復發(fā),疼痛難忍,而當地又無醫(yī)藥,只好用控制飲食的方法來對付這一頑疾。此前痔瘡雖也曾經常發(fā)作,但好在還有良醫(yī)相助,不像現在這般痛苦。
痔瘡不算大病,卻特別難根治——對于不喜歡忌口的吃貨來講更是如此。蘇軾苦此病甚久,數次通過書信向表兄程之才報備病情進展情況。
其一:某近以痔疾,發(fā)歇不定,亦頗無聊,故未和近詩也。
【大意】我最近一直和痔瘡斗爭,沒心思和你的詩作啊,老兄。
其二:老弟凡百如昨,但痔疾不免時作。自至日便杜門不見客,不看書,凡事皆廢。
【大意】痔瘡搞得我沒心思干任何正事兒!
其三:軾近來眠食頗佳,痔疾亦漸去矣。
【大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痔瘡快好了,吃得好睡得香。
其四:苦痔疾逾旬,牢落可知,今漸安矣,不煩深念。
【大意】哥,你知道我這十來天怎么過的嗎?好在這會兒痔瘡消停了。
為求根治,他真的下了決心,斷酒肉,斷鹽酪醬菜,之后甚至把米飯也給斷了,每天只吃不放鹽不放醬的淡面,真真餓不過了,才吃些胡麻和茯苓的混合物以填飽肚子。中醫(yī)認為,茯苓味甘、淡、性平,有利水滲濕、健脾健胃之效,長期服用可增強脾的升清和統(tǒng)血功能。
黑芝麻味甘、性平,有滋補肝腎,益血潤腸通便之效。
長期服用茯苓芝麻面可起到祛濕健脾,改善痔核脫出、便血和便秘,從而達到治療痔瘡的目的。
如此這般一兩個月后,病勢稍退。
舊苦痔疾二十一年,今忽大作,百藥不效,欲休糧,以清凈勝之而未能,今斷酒肉與鹽酪醬菜,凡有味物皆斷,又斷白米飯,惟食淡面一味,其間更食胡麻、茯苓面少許取飽。胡麻即黑芝麻也,去皮久蒸暴,白茯苓去皮入少白蜜為美,雜胡麻食之甚美。如此服食多日,氣力不衰,而痔漸退。又云∶既知此面及淡面更不消別藥,百病自去,此長年之真法也。
這大約是除讀書外,蘇軾做得最有毅力的一件事情了,對于一個自控力不強的吃貨,能毅然拋棄一切美味,世間最大的折磨莫過于此了吧。
不過他借著治病的當兒,又專為痔瘡患者發(fā)明了一種可以治病的食物,也未負了老饕美名。
更多時候,面對口腹之欲,毅力經常被擊打得潰不成軍。比如他得紅眼病時,也要忌口,不能吃肉,但他找理由為自己辯解:我決定不吃,但我的嘴巴不同意我的決定啊。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膾。余欲聽之,而口不可,曰:“我與子為口,彼與子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廢我食,不可?!?/span>
哈哈,吃貨的心思就是這般赤裸裸。
蘇軾愛肉,愛到什么程度呢?
前面《節(jié)飲食說》其實已經為我們揭曉了答案:即便窮到那般田地,每天還要吃肉——五行缺魚之外,他還五行缺肉。
但他吃肉也是很講原則的——不親自殺生,這樣的習慣最初源于母親程夫人之教育。而到了黃州之后,他決定在先前基礎上更進一步,甚至微小如蟹蛤之類,也不要殺。
所以有這樣的決定,皆系此前烏臺詩案得出的啟示。當他被關在御史臺獄中,猶如“待宰之雞”時,對那種絕望與凄涼的心境有了特別真切和生動的感知。這番經歷讓他認識到不管任何生命都有被尊重之必要。
自此之后,凡有人送他活物,他都要放生。再加上他曾深入研究佛經,更覺生命可貴,斷無傷害之理,殺生的事再不能做。
他第一次到好友陳季常家時,陳家殺雞捉鴨招待客人,他固然欣慰于陳氏的熱情,卻覺得因為人類的口腹之欲,要殺掉這些活物,于心不忍。待第二次再去陳家時,他首先聲明,千萬不要為他殺生。
為勸阻陳季常殺生,還專門作了首詩《我哀籃中蛤》:
我哀籃中蛤,閉口護殘汁。
又哀網中魚,開口吐微濕。
刳腸彼交病,過分我何得。
相逢為寒溫,相勸此最急。
不見廬懷慎,蒸壺似蒸鴨。
坐客皆忍笑,髡然發(fā)其冪。
不見王武子,每食刀機赤。
琉璃載蒸豚,中有人乳白。
廬公信寒陋,衰發(fā)得滿幘。
武子雖豪華,未死神已泣。
先生萬金璧,護此一蟻缺,
一年如一夢,百歲真過客。
君無廢此篇,嚴詩編杜集。
南宋 馬遠 華燈侍宴圖
據說,陳季常讀過此詩后,聽從蘇軾勸告,不再殺生。這詩甚至還影響到陳家的鄰里鄉(xiāng)親,有人讀后,不只不再殺生,甚至連肉也不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