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杯 無路可走的時候怎么走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

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

——陶淵明《飲酒》（其一）

衰敗、繁華并不是固定在某個所在，

而是彼此交替著為這個世間所共有。

那位邵平先生在田里種瓜，

你怎么會想到他從前是秦朝的東陵侯？

寒冷炎熱總是不斷流轉，

人事也是如此不斷變幻。

通達的人洞察了流變的時機，

就決心不再有任何疑惑。

忽然得到一壺酒，

就痛痛快快地從白天暢飲到晚上。

01

這幾天，到處看見“絕望”這個詞。很多人在說：比貧窮更可怕的是絕望。魯迅說：最深的絕望，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娜拉走后怎樣》：“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保Ｋ?，要免于絕望，對于政府而言，要建設一個人人有路可走的社會系統(tǒng)；對于個人而言，每當處于絕境的時候，要能夠為自己找到一條小小的逃生的路。都不是容易的事。

這幾天，我自己，時不時地會有一些小小的絕望。有些事情，好像不論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達成。就像我一個朋友說的，感覺失去了方向，只想躺著什么都不去想。也許，什么都做不成的時候，有打打雞血之必要，讀讀勵志故事之必要。

關于絕望，有一個勵志故事，我印象很深。說是三個死囚，假定一個叫王胖，另一個叫張胖吧，還有一個叫李胖。馬上就要執(zhí)行死刑了。張胖面對豐盛的晚餐，覺得死前還能吃上一頓這么好吃的晚餐，實在太知足、太感恩了，就安心坐下來美美地吃起來。李胖呢，覺得馬上要死了，又害怕又心灰意冷，顫抖著等待死神的降臨。而王胖呢，卻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大叫：“我要見國王，我一定要見國王，我要告訴他一件天大的秘密?！?/p>

終于驚動了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問他有什么秘密，他說他會一種絕技，可以用一年時間把馬訓練得飛起來。監(jiān)獄長覺得這個王胖基本是臨死之前的癡心妄想，但恰好國王就在附近，他就當作笑料報告了國王。沒想到國王聽說能夠把馬訓練得飛起來，一下子就動心了。國王想：如果我的馬能夠飛起來，那么，我就可以征服天下，成就一番偉大的霸業(yè)。也許這個人是胡扯，但反正給他一年時間，做不到的話，再殺也不遲。但萬一真的做成了呢，那就發(fā)達了。

于是，就讓王胖做馴馬倌。按照那個勵志故事，王胖當了馬倌，天天馴馬，還跟著國王出游。有一次，碰見一條巨大的毒蛇。馬見毒蛇，立即飛奔起來，讓國王避免了一場傷害。國王就說：一年后，如果我不死，你就當我的貼身侍衛(wèi)；如果我死了，你就免刑自由。一年后，那國王真的死了，王胖也就自由了。

02

這個勵志故事的重點，是告訴人們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也不要放棄希望。馬是肯定不能飛起來的。但如果國王相信了王胖這個讓馬飛起來的夢想，王胖就贏得了一年時間。一年時間，有無數的可能，比如國王可能死掉，比如可能發(fā)生地震，馬也可能死掉……活著就有希望。

但這個故事的缺陷，也像所有的勵志故事或成功學故事，只強調了一個點，忽略了另外更重要的點，就是過于強調有夢想就能成功，有希望就能成功，有努力就會成功。但事實上，現實人生里，有夢想也不一定能夠成功，有希望也不一定能夠成功，有努力也不一定能成功。

比如這個故事，最大的可能是什么呢？絕對不是馬遇到毒蛇飛起來，絕對不是國王真的死了，這些概率小而又小的事情，在無數個勵志故事里，反復灌輸給一顆又一顆渴望成功的腦袋的，不是雞湯，而是鴉片，蒙蔽了很多追求成功者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真相。

最大最大的可能，是國王完全不搭理這個有夢想的王胖，機會完全不眷顧這個竭盡全力了的王胖。王胖盡力了，但還是難逃一死。怎么辦呢？陶淵明說，不如向獄警要一壺酒，喝個痛快，然后，痛痛快快死去。

03

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

這句詩單獨看，好像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小頹廢，讓人懷疑這是陶淵明喝醉了之后的醉話。但是，如果細細讀完前面幾句，細細體會其中的深意，就會感覺到不是頹廢，而是滿含著生活的勇氣。陶淵明喝醉了，好像更清醒了。用現在時髦的話，就是看清了人生殘酷的真相，還要好好活下去。

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呢？一是有榮華一定有衰敗，有成功一定有失敗，有幸福一定有不幸……我們每個人，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只要成功不要失敗，只要幸福不要不幸……這是一個真相，沒有什么能夠保證你永遠成功、永遠幸福。人活著，就是在榮和衰之間流轉。

二是什么時候榮什么時候衰，并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控制的，就像四季那樣，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人力沒有辦法改變四季的規(guī)律。

所以，通達的人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竭盡全力做好自己的事，不再強求什么，不再希望什么，不再對于這個世界懷抱什么希望，而是回到自己，讓自己即刻享受生活的美酒，喝出生活的美味。

04

回到開頭那個故事。在面對絕境的時候，李胖逆來順受，張胖安于現狀，王胖竭盡全力。逆來順受，帶著怨氣和恐懼死去；安于現狀，帶著平靜死去。而王胖竭盡全力，呈現了兩種可能性：成功或者失敗。這個故事，卻只呈現了一種可能性，一種概率極小，但又確是人們內心想要的可能性：王胖成功了，獲得了自由。

這個故事的價值，在于讓人們面臨絕望的時候，要竭盡全力，但竭盡全力之后，如果還是失敗，怎么辦？這個故事回避了這個大概率的問題?，F實里，王胖的結局基本還是難逃一死，但即使他難逃一死，也不能否定他的竭盡全力。

陶淵明的詩替這個故事呈現了王胖的第二種可能性：竭盡全力之后，失敗了，怎么辦？涼拌。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已經活過，已經竭盡全力，還是難逃一死，那么，就像張胖那樣美美地吃一頓，喝一頓，然后平靜赴死。人生不過如此。

05

衰與榮。時代里無數不確定的命運。這些無常的悲哀、無常的道理，在中國人的文獻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里，比比皆是。但是，我們很多人還是看不透這個世界。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總是覺得這是別人的戲劇，永遠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們總是僥幸期盼著，自己會逃過那些無常的命運。

另一方面，每個熱愛勵志故事和成功學的人總是相信著自己會是那個故事里的王胖。相信著只要秉持希望，就一定能夠逃脫絕望。我們很多人都知道創(chuàng)業(yè)啊、炒股票啊，成功的概率都是小而又小的，但還是相信自己一定會是小概率的那一個。結果，我們大多數人都在別人的成功經驗里做著夢，最后，只是一個又一個成功學的消費者。

06

“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當陶淵明從榮與衰跳躍到自己手中的那一杯酒，其中有點小頹廢，但在我看來，更多的，是歷經滄桑之后，對于生活本身的熱愛。一切都是浮云，但我們還是可以享受自己手中的那一杯酒。一切都是輪回，但我們還是可以品味自己手中的那一杯酒。一切都在衰與榮之間流轉，但我們還是可以在流轉之外，享受生命本身的美酒。

真正的問題只是，我們要找到自己的那一杯酒。只有在自己的那一杯酒里，我們才能擺脫對于別人、對于這個世界的依賴。真正的希望，不是國王會死掉，也不是馬會遇到毒蛇。真正的希望，是當我獨自一個人，我能不能像《肖申克的救贖》里的主人公那樣，自己找到逃跑的路？真正的希望，是當我無路可逃只有一死的時候，能不能懷著平靜的心？能不能對于死后的自己懷抱著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