鴕鳥人生

我是一只鴕鳥。

這并非是天生的。在我短暫而無聊的前三十年生命里，我先后做過老鼠、猴子、豬，直到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才最終定型為鴕鳥。那是一個冬天的早上，我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為了工作。我迷迷糊糊地走到盥洗室，習(xí)慣性擠上牙膏，打算開始往牙齒上涂抹，一抬頭，被鏡子里自己的樣子嚇了一大跳。我的牙齒不見了，我的嘴變成了尖尖的喙，我的眼球深陷，頭發(fā)稀稀拉拉，我的脖子，又細(xì)又長，像一根發(fā)霉長毛的甘蔗。

早在半年前，我還是一名起早貪黑的出租車司機。當(dāng)時的情況是，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一天，忍受各色動物的惡臭以及潰爛不堪的交通，沒有尊嚴(yán)，沒有希望。好不容易熬到收工下班，公司，我管他們叫債主，卻要從我本來就不鼓脹的錢包里掏走大部分的份子錢。然而這一切對于我，一只鴕鳥，又有什么辦法呢？我有老婆孩子要養(yǎng)，有房貸要交，除了每天睡覺時把頭死死埋在枕頭下面，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第二天照樣打卡出車。

我甚至都懶得抱怨。我是鴕鳥，又不是那些聒噪的鴨子。有一次，全市的出租車組織罷工，要求把司機待遇提高一點。我也接到了通知，讓我在某月某日某時把車開到某地，堵路罷工。我沒有去。我當(dāng)然不會去。“關(guān)我屁事”是我做任何事情腦子里第一也是唯一想法。我打心底覺得，這樣做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真的。我趁他們罷工的時候，在路上瘋狂接活兒，甚至比平時賺得還多。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大罷工的最終結(jié)果是，沒有結(jié)果。

我原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下去了，也挺好，沒有前途，至少餓不死。可就在一年前，一項新的出租業(yè)務(wù)改變了我的人生。一款手機叫車軟件出現(xiàn)了。開始，它還只在白領(lǐng)間傳播，我們出租車的客流也沒受太大影響。后來，越來越多在路邊等車的人，即便一輛空置的出租停在他面前，也會沖你擺擺手，說自己已經(jīng)叫了車了。有一段時間，我的生意明顯不如以前，收入減少，油價上漲，上繳的錢一分不少。而且最讓人氣憤的是，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黑車，沒有運營證，也不存在交份子錢。我們傳統(tǒng)的、合法的、老實巴交的出租行業(yè)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于是大家又鬧了，紛紛組織起來，見到黑車司機就砸車打人，理直氣壯地像正義者聯(lián)盟。朋友們，生活就是利益，我們?yōu)槭裁匆谏鐣掀磦€你死我活，不就是為了那么點少得可憐卻又關(guān)乎生存的利益么。而我呢，作為一只鴕鳥，對此依然只能是避而遠(yuǎn)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也希望任何人都別來傷害我，盡管收入眼看著越來越少。

但世界并不是這樣的，即便我把頭埋得再深，暴露在空氣中的屁股依然昭示著任何路過的人都可以對我踢上一腳。由于長期不參加大家組織的活動，漸漸地，我成了他們眼中的傻逼，孬種，沒用的窩囊廢。很快，車隊頭兒找了個借口把我開除了。

這個時候，我才不得不認(rèn)真審視一下自己的人生。我對自己的性格、技能、價值觀進(jìn)行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分析，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除了開車，我什么也干不了?，F(xiàn)在出租肯定沒法再繼續(xù)了，難不成去開黑車嗎？我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豁然開朗，為什么不呢？

我打算跟我的妻子，一只高大壯實的袋鼠，商量一下這事。結(jié)果話音剛落，她就用一招迅猛的左勾拳把我打倒在地，我昏死過去。等我再次醒來，她遞給了我一張銀行卡。她說，我支持你。

我捂著腫得像只桃子的臉頰，去銀行取出了家里最后一筆存款，貸款買了一輛國產(chǎn)車，剩余的錢再換一部智能手機（之前的直板手機用了五年沒換過），安裝一個打車軟件，從此開始了一只鴕鳥的黑車生涯。

出乎意料，開黑車比開出租讓我感覺更有尊嚴(yán)。我再也不用準(zhǔn)時上下班打卡，不用再在街上四處無目地游蕩，隨意被人叫停，更不必為了點錢被人呼來喝去，去自己不想去的地方。主動權(quán)和自由度完全掌握在了我的手上。我可以把車停在路邊，舒舒服服地喝一口熱茶，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叫車訂單滾動，然后憑興趣選擇一單自己想走的路線，點擊搶單。心情好就努力一點，心情不好就找個樹蔭下睡上一覺。我開的是私家車，為自己打工，這就是所謂的尊嚴(yán)。

乘客千奇百怪。有的時候，我會接到一匹累得要死的馬，有的時候，上車的會是一只花枝招展的雞。還有醉醺醺的狗、哭哭啼啼的兔子、滿口上億生意的河馬……他們構(gòu)成了殘酷而真實的動物社會。當(dāng)然，無論是誰，我都盡量做到老實開車，事不關(guān)己。這是鴕鳥的本性。

這天下午，天降大雪，道路變得濕滑。我駕駛著一輛空車，緩緩滑行在城市的街道上。今天是我的女兒小貓的三歲生日，我給她買了一只漂亮的彩色皮球，打算早點收工回家。

我掃視了一遍附近的呼叫訂單，不是太遠(yuǎn)就是不熟悉路況，心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剛起步，一條呼叫信息跳了出來，從我所在地點去麻將城——本市最大的商業(yè)綜合體，正好順路，于是我毫不猶豫地?fù)屜铝藛巍?/p>

對方顯示位置就在離我十米處，但我不確定是誰，按照慣例，就打了個電話。對方嗓音低沉，語速很慢，我告訴了他我的車牌號，他說他看見了，讓我原地別動。

大概過了不到十秒鐘，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了。一股強風(fēng)吹送著雪花灌了進(jìn)來，吹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砰。車門關(guān)上。我一轉(zhuǎn)頭，看見旁邊坐著一頭狼。

此狼身材高大，長發(fā)披肩，滿臉絡(luò)腮胡須，長相粗獷，黑色的皮夾克散落著一些即將融化的雪花。在他的膝蓋上，平放著一只半米見方的紙箱。我莫名感到緊張，甚至聞到了他身上野獸的氣味。

是你叫的車嗎？

對。走吧。

去麻將城。

嗯。

作為一名黑車司機，我當(dāng)然有權(quán)拒絕出車，哪怕我搶下了訂單。但那不是我的風(fēng)格。每到異常緊張的時刻，我都會選擇屈從。走吧，沒事，不就是一匹狼嗎。我心里想著，把車掛上了D檔，車一動不動，給了一腳油，還是不動。我滿頭是汗。

手剎。

什么？

手剎沒放下。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前方。

噢，對不起。我急忙放下手剎，車一個頓挫，緩緩上路。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車輛開得異常緩慢，幾個孩子在馬路牙子上打雪戰(zhàn)。一顆雪彈在空中劃出一道白光，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我的擋風(fēng)玻璃上。狼突然低吼了一聲，嚇得我趕緊打開雨刮器，將玻璃上的雪掃向兩邊。

孩子真討厭。他嘟囔了一句。

你不喜歡孩子？我想和他多說說話，這樣能減輕我的恐懼感。

不喜歡。

你肯定沒結(jié)婚吧，等你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就不會討厭他們了。

我不打算要小孩。

很多人沒要孩子前都這樣說。

我不要。

可是……

我不要！

狼一旦變得惡狠狠，面目就會特別猙獰。我趕緊閉嘴。前面有些擁堵。為了緩和因為安靜所帶來的尷尬氣氛，我打開了收音機，里面正播放粵語歌曲。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張開身邊竟是誰……”

原來是前面的車追尾了。我打右轉(zhuǎn)燈，想并道繞過去，發(fā)現(xiàn)看不見右側(cè)反光鏡。

麻煩能不能把你的箱子放在后座，它擋住我視線了。

狼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

我只好借助后視鏡，觀察后方的車輛，心驚膽戰(zhàn)地并道。馬路上開車的動物都很奇怪，你不想并道的時候，他們距離拉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旦你打燈想并道，他們就一腳油門頂上來，絕不讓你插進(jìn)去。而我是很怕跟誰發(fā)生刮擦的，既耗費時間又麻煩得要死。

麻煩你把箱子拿開吧，我過不去。我有些急了。

他看了一眼，然后把窗戶降下來，將一只毛茸茸的利爪伸出窗外。

過。他說。

我半信半疑地插了過去，果然，后面的車沒有擠上來。他把手伸了過來，關(guān)上窗戶。汽車重新上路。

謝謝。我感激地說。

他依然盯著前方，面無表情。

你箱子里放著什么東西，看你一直抱著。我想還是得說點話。

沒什么。

該不會是什么定時炸彈吧，呵呵。我覺得自己挺有幽默感的，但他根本不笑。

我只好繼續(xù)開車，并且用余光觀察那個箱子。這是一個普通的牛皮紙箱，上面沒有任何字符和標(biāo)志，箱子上方用透明膠帶密封，壓在狼的大腿上，顯得沉甸甸的。

汽車進(jìn)入了一條小街。街道的一側(cè)被挖了一條深溝，周圍豎起了一排護(hù)欄，有工人在溝內(nèi)辛苦作業(yè)。路上，坑坑洼洼，汽車略微有些顛簸。狼下意識地壓住了懷里的紙箱。

倒出去。狼開口了。

什么？為什么？

太顛了，換條路走。

可是這條路近。

我給你加錢。

我已經(jīng)進(jìn)來了。我朝后看了看，希望有輛車正好開進(jìn)來，堵住我后退的路。但是沒有。

給我倒出去！

狼又開始露出兇相。還有什么辦法呢，作為鴕鳥的我只能嘆了口氣，把變速桿換到了R檔。

費了半天勁，汽車?yán)@到了另一條遠(yuǎn)而寬的道路上。我心里覺得非常不爽，自從開黑車以來，這是第一次被乘客如此命令。同時心里又有了一些疑惑。他懷里的箱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東西？寧肯多花錢繞遠(yuǎn)路也不愿顛簸，一定是一件極為脆弱敏感的物件吧。

狼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手里死死護(hù)著那只神秘的箱子。

收音機里插播了一條新聞。

法國巴黎遭遇恐怖爆炸襲擊，超過兩百名市民遇難。

這些人類真是瘋了，自相殘殺，濫殺無辜。我憤憤不平地說道。

是嗎？他說。

難道不是嗎？這些恐怖分子，不管他們出于什么理由，把槍口炮彈對著平民百姓就是作惡，應(yīng)該強烈譴責(zé)！

信仰。

什么？

他們是為了信仰。

你是在為恐怖分子辯護(hù)嗎？

沒有。我只是想說，信仰。

我生氣了。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跟人較勁了，但這次我實在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說，你有信仰嗎？

他說，沒有。但我覺得人還是得有點信仰。

我說，所以為了自己的信仰就可以去殺人？

他說，我沒這么說。

我說，你雖然沒這么說，但你是這個意思。

他說，隨便你怎么理解。

一時間，我竟然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加重了油門，讓車速快起來，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dá)自己的態(tài)度。路面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車快起來后，輪胎打滑，看起來有點失控。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路邊鏟雪，汽車擦著他的身體狂飆過去，驚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制造的雪堆里。

慢點。他說。

聽他這么一說，我反而更來勁了，開得比之前更快。路過一個井蓋，車產(chǎn)生了一次不小的顛簸。

我叫你慢點！你他媽聽見了嗎??！他突然吼了起來，露出血盆大口，嚇得我一腳踩緊了油門，身體朝前沖了出去，頂在了方向盤上，疼得想死。而狼呢，因為沒有系安全帶，整個頭部撞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在他的身下，牢牢被護(hù)住的紙箱安然無損。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連忙道歉，心里一陣恐慌。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說，沒事，繼續(xù)走。

真沒事？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我問。

不用，沒事，去麻將城，我趕時間。

我充滿愧疚地再次啟動車。為了避免再受到干擾，我關(guān)掉了收音機。沒人說話，車內(nèi)安靜極了。飄雪逐漸覆蓋大地，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安詳?shù)拿馈?/p>

沖動過后，我的腦子胡思亂想，疑心越來越重。這匹狼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為什么這么小心自己的箱子？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為什么他聽到恐怖分子襲擊平民的事情無動于衷？甚至還會提到信仰的問題？他去人群聚集的商業(yè)綜合體干什么？

等等。會不會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從我的腦海里跳了出來。萬一，我是說萬一，他，這頭狼，就是一個恐怖分子，而他的盒子里擺放著一個不能輕易震蕩的炸彈，目標(biāo)是去麻將城搞自殺式襲擊，那該怎么辦？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手腳發(fā)軟。我用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狼，他半瞇著眼，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汽車經(jīng)過一個加油站，我看了看油表。

車緩緩拐進(jìn)了加油站，停在一個加油口的旁邊。我迅速熄了火，彎腰打開油箱蓋，拔下鑰匙。

加點油。

不等狼反應(yīng)，我便開門下了車。加油員是只矮胖的羊駝。

加多少？羊駝問。

92號，兩百塊。

好咧。她拿起油槍插進(jìn)油箱口，固定。加油機的顯示屏開始跳表。

廁所在哪邊？我問。

羊駝朝一個方向指了指。我裹緊了衣服，朝廁所走去。我的后背能感受到來自狼銳利刺骨的眼神。

廁所很小，只有兩個蹲位和一排小便池。我看見斜上方有一扇窗戶。只要從窗戶爬出去，繞到超市，就能有機會逃離。不，我不打算報警，只要不傷害到我，這事就跟我無關(guān)。至于汽車，我晚點再來取。

正當(dāng)我打算開始攀爬的時候，廁所門開了，狼走了進(jìn)來。我急忙假裝拉褲子拉鏈。他用狼族特有的眼神盯著我，然后開始小便。我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把箱子帶在身邊。

等我一下。他叫住了剛想出去的我。

我還得去付錢。

別急。他有意無意地掀開了衣服一角，我看見，在他的腰間別著一把閃亮的匕首。我馬上好。

我嚇傻了，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他。他撒了一泡時間很長的尿，尿液沖擊小便池陶瓷壁的嘩嘩聲響讓我感到非常難堪。

好了。他穿好褲子，也不洗手，直接將手臂搭在了我肩膀上，半推著我出了廁所。啊，我已經(jīng)被他牢牢控制住了。

汽車?yán)^續(xù)前進(jìn)。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緊張?，F(xiàn)在幾乎可以認(rèn)定，他就是恐怖分子。而我，除了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基本上無能為力。我活到這么大，從沒想過成為英雄，當(dāng)然也不包括今天。我從不看英雄電影，那些故事在我看來太虛假，如果真有劫難，我只會保護(hù)我自己和家人。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彩色皮球，我女兒的生日禮物，她還在家等著我回去，所以，我不能出任何事情。好吧，我只求在把狼送到麻將城的過程中不要有紕漏，等他一下車，我就逃走，越快越好。

離麻將城最近的一個紅綠燈，我停了下來。紅燈旁邊的數(shù)字開始倒數(shù)計時。90秒。過了這最后的90秒，我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

噔噔噔。

有人在敲車窗，猛地嚇了我一大跳。我一側(cè)臉，發(fā)現(xiàn)是頭穿著交警服的大象。他示意我搖下窗戶。

您好，請出示一下您的駕照和行駛證。

我緊張萬分，迅速思考了一下目前的處境。怎么辦？如果我現(xiàn)在跟交警報案，身邊這位是恐怖分子，他很可能會當(dāng)場引爆炸彈。但如果這么好的機會我一旦錯過，那不久的將來會有上百名平民死于非命。此刻，我面臨著一道太過殘忍的選擇題。

我忘帶了。

其實駕照和行駛證就在方向盤下方的夾層里。我期望的事情是，在不把事情公開激化的前提下，讓交警把我暫時扣押。這是目前看上去唯一可行的辦法。

你開黑車的是吧？大象看著吸附在車窗內(nèi)側(cè)的手機說。

我猶猶豫豫不知怎么回答。

這不是黑車。狼突然說話了，我們是朋友。

狼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笑容，眼睛盯著我。我只好尷尬地笑笑，不置可否。

大象看看狼，又看看我。

走吧。他說。

?。?/p>

今天下大雪，道路濕滑，早點回家。

說完，大象抬起頭，腆著大肚子走遠(yuǎn)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我感到失望極了。紅燈已經(jīng)變成了綠燈，后面喇叭聲震天。

走吧，哥們，我救了你一命。狼得意地說。

我萬念俱灰地重新啟動汽車。是的，“我救了你一命”，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已經(jīng)在我腦海深處引爆了。

在麻將城門口，我麻木地接過狼遞過來的一百塊錢。

不用找了。

你去幾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么一句。

三樓。港式甜品。

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我起步上路，朝家的方向開去。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逐漸結(jié)成了冰，從未像此刻這般可憐自己。我想象著自己回到家，暖氣撲面而來，女兒給我一個熊抱，一家人唱著生日歌，歡快地吃著生日蛋糕。電視里在播放新聞，麻將城遭遇恐怖襲擊，數(shù)以百計的市民喪命在熊熊烈火當(dāng)中，面目全非。

電話進(jìn)來了。是妻子。

老公，你在哪兒呢？

回家的路上。

先別回去，來接一下我們。我?guī)畠涸谕饷嫱妗?/p>

你們在哪兒？

麻將城。

一擊重拳狠狠擊打在我的下顎。

什么？

麻將城啊。三樓，兒童游戲區(qū)。你找不到話可以問問，旁邊有家港式甜品。

一腳飛腿踢中我的心窩。

快帶女兒走！快！

她在跟小朋友搭積木，拖都拖不走。

快帶她走！我?guī)缀跏呛傲似饋怼?/p>

你怎么啦？叫什么叫？不跟你說了，你快過來吧。

等我再想說話，對方已經(jīng)是忙音了。我的袋鼠太太向來就是這樣，話不說完就掛電話。我猛踩剎車，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漂移，掉頭再次朝麻將城飛馳而去。

又到了那個十字路口。又是紅燈。

我毫不猶豫地硬闖了過去。

吱?。≥喬ヌ魬?zhàn)著雪地的濕滑，最終追尾了一輛奔馳，停在了麻將城的門口。我迅速跳下車，一路狂奔。沖進(jìn)了商場大門。

因為臨近圣誕節(jié)，商場內(nèi)節(jié)日氣氛濃郁。一棵巨大的圣誕樹擺放在中央的位置，上面掛滿了彩帶和禮物盒。無數(shù)的動物在購物，多數(sh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他們顯然沒意識到，一場滅頂之災(zāi)即將降臨。

我順著電梯朝樓上跑去。

此時此刻，作為鴕鳥，我的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了。我的腿長而有力，身體輕盈，跑起來節(jié)奏感十足，偶爾撲騰一下小翅膀的模樣簡直像個世界冠軍。

我?guī)缀跏且园胩腼w的姿勢上了三樓。

港式甜品，對，在這個方向。

我看見狼的背影了。就在五十米外，他半蹲了下來，拿下腰間的匕首，動作輕盈地劃開了箱子上方的透明膠帶。在他左前方，我的妻子領(lǐng)著女兒剛從游樂場出來。我的貓咪女兒，她是那么可愛、漂亮，像個天使。

狼已經(jīng)完全打開了紙箱。

來不及了。

情急之下，我想起了口袋里的彩色皮球，猛地掏出來，大叫一聲，舉過頭頂，朝著狼的后腦勺奮力擲去。球像一枚精美的炮彈，在空中劃出一道彩虹，隨后正中狼的后腦勺。這一下把他徹底打蒙了。

機會稍縱即逝。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氣，雙腳一蹬，高高躍起，朝狼撲了過去。

我倆扭打在了一起。雖然對方是一頭狼，但不要命的鴕鳥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用細(xì)細(xì)的雙腿纏住他，用堅硬的鳥喙啄他，用小翅膀扇呼他。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完全占據(jù)了上風(fēng)。

但可惜的是，他是一頭狼，光從力量上來講，他至少是我的五倍。很快，我吃了他一拳，立馬滿眼冒金星，癱倒在地。太悲哀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我甩在一邊，用長有鋒利指甲的手指按下了盒內(nèi)一枚紅色的按鍵。

在生死存亡的時刻，我把頭埋在了地上，雙手捂住了頭，屁股高高撅起。

砰！

一聲干癟的響聲。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沒有被沖擊波震碎的玻璃，沒有無法抑制的火焰，沒有四處逃散的動物，沒有鬼哭狼嚎的尖叫。我只聽到，一聲聲驚訝的贊嘆，隨即，是歡笑和掌聲。

我回過頭。

狼，我們親愛的狼先生，正雙膝跪地，手里捧著一只半開的鉆戒盒。一只漂亮得有些過分的錦雞小姐正擺弄著自己華麗的尾巴，一臉幸福。半空中，一條從紙盒里延伸出來的彩帶迎風(fēng)飄揚，上面寫著一行字：嫁給我，好嗎？

我的家人來到我身邊。

爸爸，你在這兒干什么？女兒說。

我來接你們。

快起來，丟死人了。妻子充滿厭惡地看著我。

我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一把抱住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滿臉淚水。

走，我們回家吧。

各位親愛的讀者，希望上面這個美好結(jié)局能讓你感到滿意。不過這并非真相。真實的情況是，我死了，被炸得灰飛煙滅，而以上的喜劇結(jié)尾只不過是我臨死前的一番想象。你知道的，鴕鳥總是喜歡自欺欺人。你現(xiàn)在可以打開電視，收看晚間新聞，一臉嚴(yán)肅的節(jié)目主持人會告訴你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今天下午，在本市麻將城發(fā)生了一起自殺式恐怖爆炸襲擊，數(shù)百名市民不幸罹難，死者中有數(shù)名兒童。

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