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

曹坪莊人物素描

狗娃是個人，是個男人，是個娶了老婆的大男人。

狗娃是郭萬順的獨(dú)生兒子，為了好養(yǎng)活，取了個賤名，家里人這么喊，莊上人這么喊，來了七八個知青也這么喊。沒有人知道他的戶籍本上的名號，因為狗娃結(jié)了婚也沒有和老子分家，所以連隊長和會計都無須用他的名字，分派任務(wù)和分配糧食，用的是他爹的名字。

狗娃一直沒有兒子。

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無疑是件很提不起精神的事情，但狗娃不太注意這個現(xiàn)實，他依舊活得開心而又暢快，特別是村里來了知識青年以后，他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凋謝過。狗娃喜歡幫人的忙，知識青年很快就以伯樂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個長處，狗娃長狗娃短，狗娃也就顛顛地給洋學(xué)生們出力。狗娃喜歡逞能，碰上一群什么農(nóng)活也不會的城里來的后生女子，狗娃一下地就朝知識青年的跟前湊，干活飛也似玩命，然后一屁股坐下來，點(diǎn)燃煙，沖那些累得像龜孫的嫩肉細(xì)皮們一陣嘻嘻。

狗娃活得十分知足。

鄉(xiāng)親們說狗娃缺個心眼，用我們今天的觀點(diǎn)，就是智商不高。他身體健康能吃能睡能干活，會哭會笑會說話，知冷知熱知好孬—絕對不算殘疾人。然而他智商不高，不懂老輩人傳下的禮數(shù)，不會看人們臉上的成色，聽不出話后面沒說出那些話，看不見人們裝在肚皮里的那副下水。比方說，狗娃的老婆就長得不美，獨(dú)眼，瞎的那只還翻著一個疤，羅圈腿，腰如桶般粗。然而，狗娃從來不嫌棄這女人，全村幾乎家家都有兩口子打架的事，唯獨(dú)狗娃家沒傳出這類動靜，原因是狗娃不懂打老婆而狗娃老婆又很明白打不過狗娃。這個例子還上了夜校，支書說：“兩霸爭奪世界，總有一天要打起來，除非他們變成狗娃兩口子：一個臉上少顆眼，一個心里少根弦，那時天下才可能太平?！?/p>

狗娃聽見這話時還嘿嘿地笑。

知青們很為狗娃難受，他們真誠地為這個善良的好人進(jìn)行啟蒙教育?！肮吠弈銓δ阕约簼M意嗎？”“咋都一樣！”“你不想過得更好些么？”“這就挺好！”“我們教你識字，行不行？”“識字有啥用，你們識那么多字，還不就和咱一樣么？”幾位妄圖奉勸愚公的智叟啞了，我當(dāng)時說了一句話：“狗娃準(zhǔn)是愚公的后代，如果愚公的子子孫孫還有最后一個挖山的人，那就是狗娃。”

大家公認(rèn)，狗娃就這么活著挺好。

如果狗娃知道自己沒有兒子，犯了絕子絕孫的這條規(guī)矩；如果狗娃覺出自己的老婆很丑，于是每天痛打這個丑女人；如果狗娃讀了書知道世界很大，于是每天沉痛地幻想走出這個山溝；如果狗娃想讀書想掙大錢再天天想一個夠不著的林妹妹……不是苦死了嗎？幸虧他缺個心眼，才能夠在貧困與愚昧包圍中，笑得那么坦蕩！

二十年后，狗娃怎樣了？

狗娃沒變。

全村唯一的一戶沒蓋新窯的是狗娃。他的胡須有的都白了，還是那個模樣，齜牙一笑，讓人覺得他那么真心地喜歡你。他的父親去世了，守著他的還是那個獨(dú)眼女人。一切都沒變化，只是埝畔上的梨樹粗了一圈。見我在望梨樹，他便上前抱住樹干拼命地?fù)u：“吃梨！吃梨！”那些梨就這么在陽光下變得金燦燦的，砸出我滿臉淚花。

狗娃一輩子就這么快快活活地過來了，為什么我心里卻總有一股又苦又澀的滋味呢？

我從心里喜歡他，真的。

199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