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星期三)
勘探馬拉松路線
早晨六點起床。周圍還是一片昏暗,東方的天空要到七點來鐘才會亮起來。說好和谷君一邊吃早餐一邊商量全天日程,于是給他的房間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改打手機,回答說是一大早就站在售票窗口排隊買票來著。又冷又餓,好不可憐(托他的福,開幕式門票總算弄到了手)。
排隊時,主辦方體貼入微地給大家分發(fā)咖啡,可既然如此體貼,就別叫大家排隊嘛。這就是他的意見。言之有理,雖然貌似很酷地大搞網(wǎng)上訂票,到了最后卻照舊得排好幾小時隊的話,不過還是前近代罷了。
盡管很對不起谷君,我還是鉆進了浴缸悠悠地將身子泡暖(房間里非常冷),然后去附近的咖啡館用早餐?;鹜戎ナ客滤救髦闻c咖啡,五澳元三十澳分??Х葷舛睹?。在澳大利亞,點咖啡的方式很奇妙。首先店家會問你:“黑咖還是白咖?”所謂黑咖,就是普通的黑咖啡,白咖便是卡布其諾。如果你點“黑咖”,店家會再問:“長咖還是短咖?”所謂長咖指常規(guī)咖啡,而短咖是意式濃咖啡。如果想喝普通咖啡的話,點“黑長咖”即可。但總讓人感覺怪怪的,根本不像是在談?wù)摽Х?。如果你點“regular coffee”(常規(guī)咖啡),對方則會一臉迷惑,不知所云。
在便利店買報紙、瓶裝依云礦泉水和薄脆餅干,七澳元五十澳分。因為抗議在墨爾本召開的一個叫“國際經(jīng)濟論壇”的會議,昨天以年輕人為主的示威隊伍與警隊發(fā)生沖突,警方動用了警棍,一位靜坐的女子被汽車軋傷了腿。據(jù)報紙報道,示威方主張“所謂經(jīng)濟全球化,就是全球資本主義化”,要求實現(xiàn)小型政府,是“無所事事的昔日社會主義者們可悲的后裔”。但并未大做文章,大都是談?wù)撌セ饌鬟f如何如何。在我看來,“所謂經(jīng)濟全球化,就是全球資本主義化”這一主張似乎有道理,然而圍繞它展開抗議示威,則像是開動電風(fēng)扇去對抗強臺風(fēng)。
九點半在賓館大廳同協(xié)調(diào)人會面。這是位年輕的日本女子,說是在當(dāng)?shù)氐睦懑煂W(xué)校念書,悉尼奧運會期間學(xué)校停課,這段時間便在傳媒界打工。駕駛租來的三菱得利卡面包車的人是她的室友,一位叫海倫的澳大利亞女子。
首先參觀十點半開始的鐵人三項賽的游泳練習(xí)。歌劇院前特別設(shè)置了一座豎窄橫寬的跳水臺,此處即比賽的起點。繞海灣一圈,游一千五百米后返回原處。從海里爬上岸后便是過渡區(qū),那里同時也是終點。海面風(fēng)起浪涌,不過這么點風(fēng)浪對鐵人三項運動員來說大概不在話下吧。
海港里停泊著來自各國的豪華客輪。有德國來的“德意志”號與荷蘭的客輪,可謂觀看鐵人三項的頭等席。在悉尼港內(nèi),除了豪華客輪,也有許多從世界各地駕駛大型游艇前來的大富豪。報紙上刊有這些游艇的排行榜。最昂貴的是造價兩千萬美金的游艇“伊塔斯卡”號,上面乘坐的是已故美國參議員威廉·塞門的家族。據(jù)稱,匯集于此的大小游艇總共價值一億五千萬美金。
其中成為最熱門話題的,是港灣里價格為五千萬美金的超豪華游艇“阿維華”號,奧運期間究竟什么人將乘坐這艘游艇尚未公之于眾。坊間盛傳是比爾·蓋茨包下了它,但眼下還沒有任何人登上該艇。
湯姆·克魯斯夫婦也來悉尼做客,優(yōu)雅地生活在游艇上,而梅格·瑞恩與羅素·克洛這一對則來他們的船上投宿,悉尼的狗仔隊興奮得四下亂竄。如此說來,妮可·基德曼與羅素·克洛兩人都是澳大利亞人,所以他們關(guān)系很好。羅素·克洛出生于新西蘭,母親身上有著毛利人的血統(tǒng),四歲移居澳大利亞,由于新西蘭口音太重而受到眾人欺負(fù)。但他非常喜歡澳大利亞,宣稱:“只要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沒有被巨浪吞沒,我就不打算住在洛杉磯。”[1]
羅素·克洛先是將女友梅格帶到了悉尼郊外的住宅,似乎不堪媒體騷擾,才逃到了湯姆·克魯斯這里。
然后,美津濃的職員、據(jù)說早年曾是早稻田大學(xué)田徑隊隊員的N先生,領(lǐng)著我們勘探馬拉松路線。他負(fù)責(zé)照顧使用美津濃產(chǎn)品的運動員,因此奧運期間將一直待在悉尼。同時還在市內(nèi)的商店里舉行美津濃產(chǎn)品的促銷活動。據(jù)說此前他曾經(jīng)幾度駕車走過悉尼的馬拉松比賽路線,有他同車,實在是幫了大忙。要知道這一路上又是單行線,莫名其妙的彎道又多,光憑我們的話只怕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首先去起點。男女馬拉松都是從位于悉尼北部的“北悉尼橄欖球場”前起跑,朝著懸掛現(xiàn)代汽車廣告牌的大樓一路直奔。這是一條長長的下坡。因為是剛起跑后不久,選手們肯定會擠作一團你推我搡,萬一在這里發(fā)生什么意外就太可怕了。要么一馬當(dāng)先沖到前頭領(lǐng)跑,要么壓低速度在后面跟跑,在排位的爭奪上很難做出正確判斷。我也順坡試跑了一次,坡度果然很陡。
下坡道長達(dá)一公里以上,假如在這里一味地發(fā)飆蠻跑,有些選手很可能會在賽程后半段腿腳疲憊。隨即便是一座橋。悉尼海港大橋。悉尼勝景之一,大而長。橫跨海灣入口,橋面先是陡坡向上,隨后再直直落下。早晨出發(fā)時恐怕會寒氣逼人,海上吹來的風(fēng)也大,幾乎是無遮無擋,因此非戴手套不可,否則會手臂凍僵甩不動。帽子與太陽鏡也是必需品,背心應(yīng)該是不露肚皮為好。早晨的氣溫估計為十五度左右。將近正午,氣溫會上升至近二十度??諝庀喈?dāng)干燥,風(fēng)又大,不知不覺之中水分便會蒸發(fā),可能出現(xiàn)脫水癥狀。任如何變幻都不是怡人的氣候。
平坦處為數(shù)極少。漫長的上坡,漫長的下坡,這樣的斜坡一個連著一個。準(zhǔn)確地說,斜坡為七十一個,高低落差各為二十米左右。這無休無止的重復(fù)恐怕會令運動員們徹底厭煩。整條路線前半程以下坡為主,后半程則以上坡居多。
駛出市區(qū),沿著一條叫“澳新軍團大道”的寬廣大道一路南下。郊外風(fēng)物難稱華美。途中有一座名喚“百年紀(jì)念公園”的大公園,繞一圈有三公里多。下車試跑,感覺十分愜意。內(nèi)側(cè)是跑馬道。此地離起跑點只有十一公里左右,眾選手大概會順暢地通過。跑出公園,再度沿澳新軍團大道南下,在十七點五公里處折返,按原路返回。然后進入市區(qū),再左轉(zhuǎn),經(jīng)過海扇灣,順著巴瑟斯特大街向西,形成橫向穿越市區(qū)的態(tài)勢。
穿出市區(qū),便跑上第二座大橋,即澳新軍團大橋。此地為一處難關(guān),坡爬得比悉尼海港大橋更高,然后順勢而下。這個地點大約是二十七公里處。跑完這個上下坡,即便你不予過問,選手梯隊只怕也會分崩離析。
此后小丘延綿不斷,道路筆直如線,遠(yuǎn)方一覽無遺。所以落后的選手確認(rèn)了差距,只怕會垂頭喪氣。從精神角度來看,這也是一條艱難的比賽路線。澳新軍團大橋之后的賽程大約將成為嚴(yán)峻的求生競賽。原本就沒有實力的選手和哪怕有一點點麻煩的選手都會跟不上隊伍。即便比賽將演變成高速競爭,也無法僅憑平時的成績來計算勝負(fù)。
誠然,僅僅是走馬觀花地驅(qū)車走一遭,并不能把握比賽路線的真實感受。我無非是憑空覺得這場比賽恐怕很艱難。然而整條比賽路線還是一望便知,什么“三位日本女子馬拉松選手包攬獎牌”之類無非癡人說夢。就算三人憑借勢眾協(xié)同作戰(zhàn),只怕也僅有一人好歹擠進獲獎圈內(nèi)。這不是那種足以包容三人彼此各異的心態(tài)與個性的全能式比賽路線,而是一旦接收某個人的特質(zhì),便將其余眾人統(tǒng)統(tǒng)棄絕的暴力式路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在這層意義上,與花費時間精密調(diào)整、一次次沿著比賽路線試跑、接收了大量信息的日本選手相比,全仗著臨場發(fā)揮、一招克敵制勝的(比如非洲)選手或許更容易跑出好成績來。不無這種可能。
我的預(yù)測是:女子組大概將由肯尼亞的勞魯佩來引領(lǐng)比賽節(jié)奏,而高橋尚子能否一面與她相互牽制一面跑出自己的節(jié)奏來,將最終改寫比賽結(jié)果。比賽的進程恐怕將是一方憑仗實力打破僵局,另一方則被甩在身后。大概將成為一場比拼實力的鏖戰(zhàn),而不會形成古典式的比賽局面。比賽最終會如何展開,令人興味盎然。
只是N先生認(rèn)為,從未進行過高原訓(xùn)練的山口衛(wèi)里的存在頗耐尋味。如果說山口有取勝之機,恐怕就在于搶先攪亂局面,先于勞魯佩也先于高橋尚子。她那不曾受到百般擺弄與調(diào)試的潛力,在正式比賽時也許會有出人意料的發(fā)揮。他的見解就是這樣??偠灾?,比賽場面大概會十分驚心動魄。
與女子組不同,擁有眾多強大選手、彼此實力在伯仲之間的男子馬拉松,似乎將形成耐人尋味的古典式局面。不出意外的話,犬伏就實力而言在三十五公里之前理應(yīng)在領(lǐng)先梯隊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其余的賽程就要看他能否巧妙調(diào)整,在比賽當(dāng)日恰到好處地迎來最佳狀態(tài)了。這,將決定成敗。
事后我忖量,既然已經(jīng)驅(qū)車到了終點附近,就留在體育場里該有多好!然而當(dāng)時肚子餓了,大伙商議去哪兒吃點東西,結(jié)果很不妙。說是在觀光局工作的司機海倫極力主張:“這兒要啥沒啥。還是先回悉尼再說?!庇谑菍⒈娙艘卉?yán)亓耸袃?nèi)。幾次跟她說就在這一帶下車得啦,她卻固執(zhí)己見:“還是先回市區(qū)更節(jié)約時間?!逼鋵嵲卩徑幕疖囌鞠萝嚲腿f事大吉了,可她大概是道路不熟,要不就是在市里有事要辦,總之返回了市區(qū)。結(jié)果四點在主新聞中心舉行的日本鐵人三項代表隊記者招待會也沒趕上。豈止是吃頓飯的區(qū)區(qū)小事。
從中央車站匆匆乘上西線電車,不久便抵達(dá)了奧林匹克公園站,然而從該站去新聞中心卻得沒完沒了地步行,花費很多時間??傊畷龃蟮脽o從想象,叫人不辨東西南北。即便你打算確認(rèn)自己此時身處何地,也沒有指示牌。建筑物上連個名字都不寫,更沒有顏色區(qū)分。向眼前出現(xiàn)的工作人員打聽,他們雖然滿懷善意,卻大多知之不詳。
更糟糕的是,谷君因為種種緣由沒弄到采訪用的記者證,因此無法進入體育場,于是什么都得我一個人去干。好不容易找到了舉行記者招待會的主新聞中心,工作人員卻告訴我:“根本就沒有什么記者招待會。”站在一旁的某通訊社女記者告訴我說:“村上先生,你說的那個不是在這里,是在運動員村的新聞中心?!笨磥砣思医o我的是錯誤信息。
錯過了記者招待會,倒不是什么重大事件(因為記者招待會一般都索然無味),只是我急急忙忙趕來,結(jié)果如此未免遺憾。
一大早就四下奔波,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沒有,饑腸轆轆,于是在體育場內(nèi)的售貨亭買了熱狗吃。包括谷君的一份在內(nèi),巨大的熱狗(配辣番茄醬)和可樂(六百毫升)各買兩份,共計二十六澳元。至于為何是熱狗,則是因為別的售貨亭(中餐、日餐、希臘烤肉、炸魚加薯片等等)前面都排著長龍,唯獨此處門庭冷落。
回到悉尼市內(nèi),坐在中央車站前公園里的椅子上吃熱狗。吃完后肚子很飽,別說午飯,連晚飯也用不著了。不過面包和牛肉香腸都很美味。在澳大利亞,就是這種簡單的食物味道頗佳。站前公園里正舉行搖滾音樂會,似乎是為奧運造勢。在草坪上設(shè)置了松下的大屏幕,準(zhǔn)備轉(zhuǎn)播奧運會實況。(奧運會開幕后,觀眾每天云集此地觀看比賽,亂哄哄地喧鬧不已。)
回到賓館房間已是六點半。洗澡,寫日志原稿。
就寢前去酒吧。與我的房間遙遙相對的一家愛爾蘭風(fēng)格小酒館,不知其名。繞著那幢樓一連轉(zhuǎn)了幾圈,哪兒都找不到招牌。但思量起來,即便不知其名(抑或本來就沒有名字),對喝啤酒也絲毫沒有妨礙。生啤酒一杯三澳元十澳分,折合日元二百來塊。有各種各樣的桶裝生啤,卻沒有菜肴,只賣一種袋裝炸薯片。
店內(nèi)放著兩臺電視機,正在轉(zhuǎn)播體育比賽,但幾乎無人觀看,人人都在痛飲啤酒,醉態(tài)可掬?!拔沂菒蹱柼m人呀。”一個精悍的小伙子開口說?!拔乙彩??!绷硪蝗藨?yīng)道。眾人各自興高采烈,其中只有一位青年神情黯淡,孤寂地舉杯喝著啤酒。但啤酒這玩意兒,縱使一人獨酌也毫無瀟灑之感。這一點完全不同于“螺絲起子”。無非讓人感到“哦,此人在自斟自飲嘛”。
在吧臺內(nèi)干活的,是一位手臂上有文身的白人青年(大概是愛爾蘭人吧,不過為人熱情),和一位中國人模樣的年輕男子,還有一位上了年紀(jì)帶著老花鏡的嬌小女人,都很和藹可親,手腳麻利。每喝一杯酒便結(jié)一次賬。只要在面前放上一杯酒的錢,他們就會不聲不響地將酒送過來。
店堂深處擺著一臺吃角子老虎機,墻壁上裝飾著剝制的狐貍標(biāo)本,天花板上倒吊著好幾只威士忌酒瓶。也有人來買啤酒。付了錢,店家便將啤酒裝進袋里遞過去。悉尼街頭不知何故酒鋪很少,大家似乎都到小酒館來買。
在澳大利亞也一樣,愛爾蘭裔長期以來遭受迫害。因為眾多在愛爾蘭參與抵抗運動的人被當(dāng)作政治犯流放到澳大利亞來了。他們來到此地依然毫不畏懼,繼續(xù)從事反政府運動和工人運動,一有機會便要挺身而出反抗體制,理所當(dāng)然地每每遭到嚴(yán)厲鎮(zhèn)壓。而且由于缺少女性,甚至還將貧窮的愛爾蘭少女集體送來。然而將他們收編吸納進來的澳大利亞,社會中樞盤踞的始終是出生于英格蘭的精英階層。來自愛爾蘭的人們宗教不同,又大多秉持反抗態(tài)度,性格頑固且感情用事(因此才極富人情味),根本不可能對英國人唯命是從。
于是,愛爾蘭人之間異常團結(jié),對盎格魯撒克遜統(tǒng)治階層的反感將他們維系在一起。十九世紀(jì)末馳名的江洋大盜奈德·凱利也是愛爾蘭人后裔。事實上他只是一個不足掛齒的惡棍,但在愛爾蘭人的心目中,他至今仍被視為英雄。理由就在于奈德·凱利將三個追捕他的警官擒獲,并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人們會基于形形色色的理由敬愛別人。凱利最終被捕,處以絞刑。他的生涯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被拍成電影,由米克·賈格爾[2]主演。我也看過,是一部乏善可陳的影片。不過細(xì)細(xì)一想,那米克·賈格爾可不就長著一張即便被處絞刑也不會令人奇怪的臉嘛。[3]
喝了兩杯啤酒,心情舒暢地回到房間。十點?,F(xiàn)在就寢。
[1]據(jù)《GINZA》2000年11月號?!?/p>
[2]Mick Jagger,英國音樂人、演員。著名搖滾樂隊“滾石”主唱。
[3]彼得·凱里所著《凱利幫正史》,是一部寫給小姑娘們看的、描述奈德·凱利事件真相的小說,相當(dāng)有趣。文體頗具真實感,引人入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