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回憶中

述而批評叢書:竭盡全力的輕盈 作者:張定浩


在回憶中


在新文學(xué)史上,蕭紅的地位一直并不低。今日英語世界最顯赫的中國文學(xué)翻譯家葛浩文,其最初的成名作,就是《蕭紅評傳》。為此,上世紀80年代還掀起過一陣“蕭紅熱”。

但和新舊雜糅、兼涉中西的張愛玲不同,蕭紅始終是“五四”新文學(xué)的女兒,既為魯迅、丁玲以來的新文學(xué)傳統(tǒng)所哺育,也不免為其所囿。在她的早期作品如《生死場》和《商市街》中,新文學(xué)在情緒上的真摯熱烈與技藝上的稚嫩粗率都體現(xiàn)得相當(dāng)充沛,它們有點像魯迅所喜愛的木刻版畫,雖風(fēng)行一時,卻很難經(jīng)得起更為久遠和寬闊的時光的咀嚼。然而,倘若我們有耐性,從新文學(xué)的源頭緩緩而下,來到堪稱文學(xué)黃金時代的1940年代,在其入口處,我們會遇到《呼蘭河傳》。其中,在一種濃烈的成熟女性的細膩情致周圍,往往是另一種還沒有性別意識的天真和稚樸;在占據(jù)全書主導(dǎo)地位的兒童視角背后,始終還存在一個嚴峻的鄉(xiāng)土敘述者;在口語化的散文表述之中,時而流露難以遏制的詩情。大體而言,抒情小說,鄉(xiāng)土小說以及兒童敘事,這三種各自發(fā)展的新文學(xué)傳統(tǒng),在《呼蘭河傳》中都有所體現(xiàn),又不僅僅停留于此。

在《呼蘭河傳》的末尾,作者寫下這么一段話:“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p>

如果我們把這句話視為作者的夫子自道,那么我們就大致懂得了這部小說。這是一部自始至終被一種“回憶行為”所籠罩的小說。借助這種回憶,《呼蘭河傳》像一個奇跡,從覆蓋它的新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逃逸出來,接通了更為古老的文學(xué)脈絡(luò)。在臨終時刻,她稱自己這部耗時三年的作品為“半部紅樓”,我們唯有從“回憶”的角度理解蕭紅對自己的這番期許。昔日《紅樓夢》作者“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于晚年“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遂固執(zhí)地回顧往事,而這種“回憶”的姿態(tài)也成為后人所回憶的對象。與此相仿,我們每個讀過《呼蘭河傳》的人,都會對“呼蘭河”產(chǎn)生一個至深的印象,可同時留給我們的還有一個寂寞的回憶者的形象——一個困于南方小島的女子,對遙遠(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的北國故鄉(xiāng)的綿綿不盡的回憶。日后茅盾途經(jīng)香港,這同樣也是一個回憶者。這個回憶者想起他剛剛?cè)ナ赖呐畠盒r候曾經(jīng)玩耍過的蝴蝶谷,也想起了淺水灣上蕭紅寂寞的墓碑。他在寫那篇《論蕭紅的〈呼蘭河傳〉》的名文時,想到的不會僅是蕭紅所回憶的“呼蘭河”,感動他的一定還包括蕭紅的那次寂寞的“回憶行為”本身。

在這樣的回憶中,世界是逐點點燃的。我們會依次看到,東二道街上的大水坑、賣豆芽的王寡婦、扎彩鋪,小胡同里的賣麻花的、賣豆腐的,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以及四月十八的娘娘廟大會,等等。而這些被作者濃墨重彩描述過的人事,它們之間又有什么相同之處呢?它們并列在小說的開篇,并無什么主次之分,沒有哪個場景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每個場景都是一個自足體,一次單獨的鳴響。它們只是被作者的回憶逐個點亮,它們所形成的微光又照著作者,去用顫抖的手點亮那些更深處的蠟燭。

《呼蘭河傳》里有幾個人物形象最為鮮明,他們是“祖父”、“有二伯”、“馮歪嘴子”??杉毤毦縼恚麄兒鸵话阈≌f中的人物又不同,我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向何處,他們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只知道關(guān)于他們的一些細節(jié),他們不是活在時間流程里的人,他們是“回憶”中的人。

我們來看看他們是怎樣出場的:


呼蘭河的小城里住著我的祖父。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磨房里邊住著馮歪嘴子。


接下來呢,我們看到的是一些斷片。以有二伯為例,我們聽到有二伯說的一些古怪的話,看到有二伯的行李和衣裳,發(fā)現(xiàn)有二伯會偷東西,曉得有二伯是不吃羊肉的。小說的第六章就因此而分成十四節(jié),每一節(jié)都是一截斷片,它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過去,它是某一段連續(xù)時光整體中殘留的部分。這些斷片合攏在一起,并不足以把有二伯的過去全部還原,但它們把我們引向那已遺失的過去。這些斷片是作者在“回憶”中還能抓住的具體印象,在那些斷片犬牙交錯的邊緣之外,是一個豐富的生活世界。這些斷片所涉及之物超出其自身,因此它獲得了比單純整體更好的強度。

在回憶中,我們常常還會有一種復(fù)現(xiàn)過去的沖動。這使得我們一遍遍重溫那些陳年的舊故事,又一遍遍地重新講述。有時我們以為我們在講一個新故事,講著講著,發(fā)現(xiàn)我們?nèi)栽谥v著同樣一個舊故事。

這就是《家族以外的人》、《后花園》和《呼蘭河傳》之間的關(guān)系。《家族以外的人》寫于1936年蕭紅在東京的時候,《后花園》寫于1940年4月的香港。我們有理由把《呼蘭河傳》的六、七兩章看作對前兩部小說的復(fù)現(xiàn),但對比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妙的差異。在《后花園》里,馮二成子沒有和同一個院子里的他喜歡的趙家姑娘成親,他是和一個王寡婦結(jié)的婚,生了小孩,后來王寡婦死了,小孩也死了。而到了《呼蘭河傳》里,馮二成子沒有做到的,馮歪嘴子做到了,他如愿和院子里的王大姐生活在一起,(這王大姐實際上是《后花園》里趙家姑娘和王寡婦的合成),雖然王大姐死了,但她生的小孩并沒有死,他們很健旺地活著。同樣,《家族以外的人》中的有二伯最后凄慘離去,而《呼蘭河傳》里的有二伯仍然在“我”家的院子里大聲地罵著怪話。

我們似乎可以這樣來理解這種差異性:在《家族以外的人》和《后花園》里回憶只是作為寫作小說的素材出現(xiàn),既然是寫小說,就要有頭有尾,就要忍心去揭出一些鮮血淋漓的真實。而在《呼蘭河傳》里,回憶是作為一種生存方式存在的,作者不是在寫小說,她只是在回憶,只是為了回憶而回憶;她愿意記得一些美好的東西,也可以去忘卻一些事物;她的回憶是一種情感上的自我消化和澄明,亦是如賣火柴的小女孩般創(chuàng)造出一些閃光的時刻。而我們今天讀這篇小說的人,竟也感受到其中的溫暖。

這是《呼蘭河傳》最為動人的地方。


如果我們再細察一下究竟是哪些東西構(gòu)成了回憶,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通常所說的“回憶”實際上都是一種重疊的情緒,它包含至少三種內(nèi)容。一是對當(dāng)時所見的回憶,以及對日后各種聽聞(關(guān)于當(dāng)時情況)的回憶;二是現(xiàn)在正在思索的,即對所回憶情景的反思;三是對于這種“回憶”的感受,包括一種對于未來的希望或奢望。

以《呼蘭河傳》第四章為例。這一章的主題不是什么人和事,是“荒涼”。這種“荒涼”既有屬于童年記憶里的荒涼,又有回顧這段歷史時所感受到的荒涼。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其中有些感受,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感覺得到的。在這里,作者時而是個冷靜地與整個過去“面對面”的回憶者;時而是一個沉入過去的回憶者,這時,過去被當(dāng)前化了,“我”與過去互在其中;更有時候,作者是跳出來的,她站在高處,充滿諒解地看待過去的一切,過去變得模糊而美麗。這三種情況體現(xiàn)了“回憶”的三個層面,于是就有了三種不同的視角:鄉(xiāng)土敘事的,兒童敘事的,和抒情敘事的。而由于它們同樣來自“回憶行為”的激發(fā),其間的轉(zhuǎn)換遂自然而無有痕跡。

從這一章每一小節(jié)的開頭之句——“我家是荒涼的。”——來看,你可以說它是一種兒童的真切感受,但更多的,這種荒涼感來自于長大之后的“我”在回憶中的反思,是一個離開鄉(xiāng)土之后的批判者的眼光。比如說到粉房的人家: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干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聲就聽得見的。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的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diào)在唱“五更天”。


這是冷峻的“回憶”,腔調(diào)全然屬于鄉(xiāng)土敘事。但接下來,又是另一種口吻: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這又是一種徹底置身于過去的“回憶”了。既然回到了過去,那么“我”就是一個大膽又害怕的小女孩了,既有好奇心,又害怕遭遇什么壞事情。作者細膩地還原了這種兒童情緒。然而這么說著說著,她又會跳出過去的旋渦,站得遠遠地看著那些在掙扎的人們: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桿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桿子掉下來了,就嚇?biāo)欢哙隆7蹢l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桿子,他思索起來,他說:“莫不是……”

仿佛那些人只是畫家筆下的遠景,這里有一種淡淡的抒情氣息,但又和那種鄉(xiāng)土批判的冷峻無法分割。

而所謂視角之間的自由轉(zhuǎn)換,原本就隸屬于更為古典的文學(xué)傳統(tǒng)。譬如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是寫遠處之景,“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寫身處之事,“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是沉于纏繞不清的過去,“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則又一筆輕輕蕩開,回到極目的遠處。這又是一個回憶者,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充滿了這樣的回憶者,而正是在這種回顧目光的審視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遂有力量成為渾然的一體,回憶者遂成為創(chuàng)造者。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上世紀初曾做過一個大膽的預(yù)測,她預(yù)言未來將出現(xiàn)一種小說,那將用散文寫成,但那是一種具有很多詩歌特征的散文?!芭c目前所熟悉的小說之主要區(qū)別,在于它將從生活后退一步,站得更遠一點。”她同樣是從古典傳統(tǒng)中,也就是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那里感受到未來的影子。

在同一篇文章里,伍爾夫還有一段話,我把它抄在最后,并感謝蕭紅以及與她相似的作家,把那些被遺忘之物不斷地還給我們。

“我們已漸漸忘記,生活的很大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包含在我們對于玫瑰、夜鶯、晨曦、夕陽、生命、死亡和命運這一類事物的各種情緒之中?!?/p>


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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