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新大陸 ——《金牧場》的品格描述

述而批評叢書:旋入靈魂的磁場 作者:楊斌華


尋找新大陸
——《金牧場》的品格描述


當我們的身心浸潤進張承志的《金牧場》那充滿著生命光色的濃烈氛圍時,就無法不感受到一個同命運共振的靈魂的澎湃激情,從而使得生活于現(xiàn)實中,那許多游弋無定、渴求自由的智慧心靈獲得自如的舒放。

人們曾經(jīng)這樣生活過。當這一群年輕伙伴踏上漫漫的紅軍路進行艱難行軍的時候,盡管他們或許僅僅是為著某種簡單而神圣的意愿,卻仍然具有一種打動人心的追求的力量。“長征”歸于失敗的同時,也預(yù)兆了前行不息的奮斗者品格正悄然誕育。人生中常常有許多富于啟示性的時刻,它霎時間啟悟了個體自身的精神內(nèi)省。奔趨阿勒坦·努特格——牧場的大遷徙便是如此。他們乃是出于對內(nèi)心渴望和需要的響應(yīng),以堅執(zhí)的尋求作為生活的支撐,找尋著神交真理的輝煌遇合。這已成為神圣的責任,注定了一種與苦難、彷徨和軟弱搏爭的生命基調(diào),貫穿于整部作品中,即便是在當今的現(xiàn)實背景中,主人公身處異國,他也被這種信念頑強地支配著,艱苦地詮釋《黃金牧地》——一個人生探求的同構(gòu)意象?!督鹉翀觥芬匀绱伺畈辛Φ纳仨?,凝聚成一代人的精英風貌,它回蕩著他們從過去獲得的感悟和信仰,更把尋求的眼光再次投向未來。

這一明顯帶有自傳性的作品,其意義顯然不至于個體的精神成長史,也不僅為了描狀歷史中的理想主義風采。

因此,我們可以說,能夠勾連《金牧場》三大敘述板塊及其內(nèi)在精神的,正是它不斷轉(zhuǎn)換凸現(xiàn)的人生理想探尋的結(jié)構(gòu)性母題。



繼展現(xiàn)生命的喧囂與奮斗的《北方的河》以后,他的晚近作品大都呈示給人們以“一派厚實的寧靜”的景象。直到《金牧場》的推出,才以富有凝重歷史涵容的人生全景觀的壯烈面貌出現(xiàn)。

曾幾何時,他筆下那些面目相差無幾的人物總仿佛心里揣著沉重的慮念,在毫無繽紛色彩的艱困生活,甚至是某種宗教氛圍中渴求著一種無形乃至無名的“不可表達之物”,作為自身的內(nèi)心需求和精神依托。盡管《金牧場》的意義架構(gòu)并未顯得如此純粹,卻依然是與作者一貫的人生欲求與哲學沉思相契合的。顯然,它的意義在于把人生自我的成長過程本身認作一種尋找,一種理想價值的探尋。這也許是張承志這代人從來無法背棄的精神內(nèi)核。

讓我們以同樣赤誠的心相濡于長在紅旗下的這代人的熱情。當整個民族正為一個非常轉(zhuǎn)折所痛苦困惑時,那些年輕純真的學生對于歷史人生的深博內(nèi)涵仍舊處在近于懵懂的狀態(tài)。在他們看來,“革命”“真理”這些字眼,似乎與相距悠遠然而至今被人傳頌的萬里長征和紅軍戰(zhàn)士的形象更為貼近。選擇原來的長征路線去作探險,遍歷峻嶺,身經(jīng)險隘,對于容易沖動而又敢于開拓的年輕心靈來說,這不啻是他們朦朧的精神渴念的實現(xiàn)形式的滿足。只有當這段傳奇成為歷史,當這種如火如荼卻又顯得寶貴的熱情沖動沉寂下去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感到一陣縹緲迷茫,對這實現(xiàn)形式的合目的性與否產(chǎn)生出疑惑和詰問。

年輕伙伴的“長征”標志著其前成熟期的即將結(jié)束,正待步入良莠雜生的真實的人生長廊。

他們頭戴八角帽,腳蹬草鞋,走棧道,過峽谷,居然真的闖過了雪山和草地。在壁立的石崖上那斑駁剝落的字跡面前,在臘子口天險散步沉吟,他們仿佛覺得返入了歷史,忘棄了自身,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一陣激動。同曾參加過當年長征而近流落的黑絡(luò)腮胡子并肩行路,更使他們?nèi)珑U如刻地感受到革命的深重的悲壯。他們企圖顯示自己,證明自己,挺起稚嫩的胸膛,油然升騰起對歷史中的英雄的景仰和情感的認同。這中間隱潛著一種少年的純情的神往,一種勇于披荊斬棘的追求的意志,顯示出良好的精神素質(zhì)。在人們回首往事的時候,這不足載傳的故事卻袒露了少年的真誠和浪漫情愫。

帶著這樣的情感及其成熟程度,“我”去應(yīng)對風云多變的現(xiàn)實和自身的遭際,它使個體的心靈變得日益豐富、多思,并且堅強起來。

他曾經(jīng)風餐露宿,體味過跋涉攀援的艱辛,也為了某種熱情的愿望疲于奔波。他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善良的人心,更力圖透過躍動的表象去察查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本相。出獄的那天,他受到忠誠的小毛的迎候,頓時覺得這藍空是多么廣闊耀眼,似乎真正知道了自由的滋味。很難說其中未夾雜著某種稚氣,卻又畢竟平添了一份幾遭磨礪的沉重與悲涼,使人聯(lián)想到北島的《雨夜》?;蛟S,同伴大海的毅然奔赴越南,以及最后犧牲于戰(zhàn)場,正像當年許多轟轟烈烈的獻身行為一樣,更能夠沖擊我們久已漠然的心靈的自我衛(wèi)護。盡管他是那場歷史災(zāi)劫的狂熱中血性方剛的勇士,但其本身卻體現(xiàn)了對于某種理念信念、價值的執(zhí)拗。這曾為許多人所渴望。在今天看來,個體終究難以脫逸歷史背景的籠蓋,他唯有以自身的搏動來顯示其被局限了的人生選擇,為價值實現(xiàn)的可能性提供一種釋義?!捌鋵嵞阒酪磺?,但是你就是那樣的人,你不會回避?!碑斘覀兘裉炷軌蚯逍讯杂X地審視過去時,無疑為重新理解生活開辟了新的認識層面。

可是,理想畢竟不能替代生活的一切。在長征途中,他們遇見了大批紅軍流落人員,了解了在不可扭轉(zhuǎn)的歷史力量背面的痛苦史實。歷史時常以惡的形式趨前,那些殘忍兇惡甚至可能潛伏在我們的肉體里而令人不安?!拔母铩蔽涠吩詢疵偷臎_突展開,不堪回首;而“四五”天安門事件卻是因粗野的形態(tài)而撕下了歷史的舊頁。他開始對革命運動、人民和歷史諸種抽象范疇陷入了躊躇的深思。倘若說以前他會以具態(tài)的內(nèi)容與形式去框定他們,那么,如今他已深深懂得了歷史和社會運動的復(fù)雜性與非常性,但從情感上無法作出恰當?shù)脑u判。人們接受了寬容與理解的尺度,他本身作為歷史的參與者也必然會從中凝聚起主體的真知與睿智。

他為一種內(nèi)心的神奇召喚所震動,所策勵。這召喚來自血脈里魔性的催動。他滿懷著希望,還有熱烈的活力,將不畏艱苦地奔向邊地。也許他還沒有完全成熟,但他的胸中有一股不可阻遏的自由沖蕩的神力正呼喚著。只有在那里,他才獲得了個體價值的自我肯定,并且催醒了理想的深層的夢魘;也唯其如此,他才可能在更廣闊的意義上實現(xiàn)自我,承擔責任,與人民和歷史的發(fā)展意向相互吻合。

青春祭典的壯麗終結(jié),正意味著他在精神成長上的趨于成熟……



現(xiàn)在,他來到了曾經(jīng)那樣心神向往的浩瀚草原。

在他的夢境里,只有人和駿馬的神秘交流,只有他成為一個彪悍英武的騎手而涌出的狂喜之情。這是個人對美麗青春的外化的凝神觀照,更是對生命力量的象征形態(tài)的欣然陶醉。于是,當小遐在悠揚起伏的牧歌伴奏中,忘我地縱情狂舞,而激發(fā)起群馬瘋魔般奔馳的壯觀景象時,他再也不能抑制住內(nèi)心高漲的情焰。馬群圍著小遐繞成一個巨大的圓陣奔馳著,小遐在中央歡樂舞蹈。這青春祭典的瑰麗景觀本身,標志著他完成了一個莊嚴的蛻變,獲得了自由靈性的涅槃再生。他將像草原的駿馬一樣激烈不屈,像木輪的勒勒車一樣懷著渴望,從此去經(jīng)歷苦難,忍受磨礪,尋求一個夢中輝煌的抵達——阿勒坦·努特格。

他接受了額吉的賜名“吐木勒”(鐵),深沉地產(chǎn)生出對慈母的眷眷之情,也就無法阻隔與阿勒坦·努特格的心靈感應(yīng)。環(huán)抱著的沉默草原的注視,似乎也是一種精神暗示。它和冥冥之中命運之手的悄然推助一樣,暗暗指示了一種人生的命運軌跡,教人無可逃脫。平和安穩(wěn)的生活并不能消弭人的心靈中的躁動不寧,一種精神焦渴勢必脹逸出庸常無奇的生存境遇,這使我們不能不想起《晚潮》。

大遷場即將開始,人們忐忑不安,額吉也在焦灼地等待著顛簸動蕩的遷徙生活。在她的記憶里,阿勒坦·努特格從無兵災(zāi)匪難,風吹草低,一派青綠,是個美好的地方。作為生育自己的家鄉(xiāng),它多少被蒙上了一層理想色彩,成為一個“黃泥小屋”般的念想。

事實上,以類的意義而言,它也成為了人的精神家園的象征。阿勒坦·努特格,原意為金營盤,金黃的舊宿地,或者是神的家鄉(xiāng)。顯然,回返故里,正體現(xiàn)了人們尋找家園的內(nèi)在渴求。本來,尋找精神的歸宿與當代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奢靡是相對立的,精神空虛導致了人們對帶宗教意味的慰藉的渴尋。它反映了處于社會精神敏感層次的人們的心靈異變,在新時代的降臨中,面對舊的價值觀念潰決的彷徨無依。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精神還鄉(xiāng)這一本世紀文化的重要母題,正能夠由此實現(xiàn)它的形式?jīng)_動。這種形而上的意味給《金牧場》的讀解帶來了愉悅。

確實,人生世間更多地充滿著的是艱辛與痛苦,生命的跋涉可能永無休止,甚至得不到及時的愿望滿足。人們常常這樣說,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在于它的追求的運動過程中。倘使不把有限的現(xiàn)實欲求作為目標進取,并且易于脫離世俗羈縛的話,那么,他將完全有可能去探尋一個更為高遠雄渾的人生境界。當他明晰地意識到人生艱難的根本性,而人生的輝煌與歡欣僅僅是一個“美麗的瞬間”短暫易逝,他對生命的理解就明顯地注入了清醒的現(xiàn)實感,以至流溢出一種虛幻與失敗的情緒。它確鑿無疑地告示著,在生命的旅程中,那些不斷命處危難身心不力的追求者,最終將成為理想的殉物,失去對一片美麗的夢幻的把捉。

但是,正因為這塊圣地的難以企及,這一瞬間的無可把捉,人們才會背棄這種念想的撐持。由于這團內(nèi)心的光焰的照耀,找尋方始成為人生的永恒努力。

這顯然是因為他不再把受難當作對自身的懲罰,而認為是一種命定的限制。“命里的苦難若是來了,又有誰能躲得開。”在現(xiàn)實人生里,理想與失敗,痛苦與歡欣,追尋與放棄,焦渴與虛妄,不斷地發(fā)生撞擊,構(gòu)成個體的永難消歇的生存煩惱。在這種意義上,成為理想的殉物的生命運動本身也包含著困獸猶斗的積極的基因。

奔赴阿勒坦·努特格的漫長行程,正是體現(xiàn)人的精神探尋的外化形式。它為獨到的生命理解的悲壯感悟提供了現(xiàn)象還原的契機。

嚴冬里,向著阿勒坦·努特格葉落歸根的長途遷徙開始了。結(jié)果,他們并未到達目的地,而是借居召·淖爾,在馬背上顛簸了兩年。他們忘了前方的目標,只是依稀記得有個地方叫阿勒坦·努特格。這或可看作一種象征,探尋的中斷使他們經(jīng)歷了艱困的底層生活,有可能蓄積起更為頑健的生存力量。它來自于晃動著銀發(fā)的老額吉深摯的撫愛,來自于知青伙伴相互的復(fù)雜糾葛中的真誠情誼,來自于小遐和“我”的愛情所激迸出的青春的迷人。它啟導了人們心靈深處的記憶之川,甚至連那些渴望飄蕩無定的自由靈魂也無法忘棄。這顯示了在超越世俗意義之外,日常人際生活的質(zhì)樸感人的詩意光輝。

然而,生活總有現(xiàn)實的嚴峻的一面。那些無法躲避的災(zāi)難正在襲來,而探尋就意味著面向困難與阻抗的迎擊。這不僅是指涉生存境遇的具態(tài)的約束,更主要的是昭示了人類力圖征服自然戰(zhàn)勝自身的自限制性。離開召·淖爾后,遷徙途中令人恐怖的雪災(zāi)和白毛風的威脅,既向牧人們展示了大自然的嚴酷面目,又仿佛是命里注定的桎梏,擊垮了人們固有的自信、勇氣和堅韌。盡管我們可以承認現(xiàn)實失敗的可能性,但對于人生苦難的理解與認同顯然不應(yīng)當籠罩上宿命論的陰影。生命企盼的實現(xiàn)必須走過漫長的路程,一種扎入心底的渴望才將會如鏤似刻,綿延不絕。這構(gòu)成了生命的真正本質(zhì),它在一種命定里顯示了個體的痛苦超越。這一超越的實現(xiàn)體現(xiàn)在生活抉擇的差異中。它透示出生命的某種執(zhí)著狀態(tài),一個人生勇士的成熟的獨立性。

勒勒車隊還在雪原上默默地行駛著,掙扎著,與充滿殺氣的白色雪災(zāi)相抵抗。而雪災(zāi)的殘狠、糧草的匱乏,已使人們再無法堅持下去了。遷徙意味著逃亡。于是,戈切的叛逃,徐莎莎的出現(xiàn),越男的人生,還有達不蘇、李小蔡的潦倒,就呈現(xiàn)了多樣的選擇和歸屬,體現(xiàn)著生活實際的復(fù)雜情狀。為風雪凍傷了的小遐選擇去文工團,決定了“我”與她相愛一場的分離,那痛苦的離情在“永遠記著”的應(yīng)允聲里,閃出靜流則深的光澤。也許,這一分離并非出自于他們生活觀念上的歧異,而只是意味著他們各自都想找尋一種依靠。他曾經(jīng)迷醉于小遐身上的青春活力與嬌美,把她當作靈性的化身;而今在她抓住某種“實有”的同時,他則完全將自己的生命移注進尚未成功的某種企望中。

“我”滿懷誠摯地與額吉共同著命運。額吉就這樣在草原上顛簸了一生,對生活的不可摧毀的信念竟使她癱瘓多年后重新站立起來,頂著雪災(zāi)率領(lǐng)車隊遷場。奇跡背后暗含了一種歷史和前人衍生的極強的生命力。他是在和當年的額吉同歲時走向同一個阿勒坦·努特格的,這時光上的輪轉(zhuǎn)巡回可能不僅象征著莊嚴接受母性力量的哺育,而且昭示了作者反復(fù)宣示的歷史的鏈式結(jié)構(gòu)的接續(xù)性。個體的苦斗將在群體的耦合上顯示出成效,它矚目的是一種未來的光輝。此時,我們仿佛感到,有一股深厚的熱流正緩緩流經(jīng)自己的血脈,這使人的胸襟不禁為之闊大。

阿勒坦·努特格終究沒有能夠達到,這是一塊夢幻中的理想土地。而對他來說,唯有在這探尋的路途上獨來獨往,才是真正的歡樂,哪怕僅是人心中的幻象。那一片美好未及把捉,于是我們也將追逐著一次次啟程。

確實,“只怕拚盡殘生也走不到頭,所以,也許真的需要一種宗教的熱情”(張承志語)。阿勒坦·努特格的永難到達,或許預(yù)兆著未來的探尋的艱難。它將轉(zhuǎn)換為新的人生形態(tài)來繼續(xù)找尋精神家園。而他當年在翻過了天山大阪以后的矛盾心態(tài)的那段內(nèi)心獨白,又能否說已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追求的具體化與確定性的反叛意向?



人們共同擁有著一個世界,而這世界在每個人的心目中又折射出千姿百態(tài)的奇幻光暈,它構(gòu)成了主體精神的強烈外化與接納。

他渴望了解一個新世界,帶著興奮不安的心情來到日本。當這一曾經(jīng)幻想過的目標達到的時候,他確實涌起了快樂又新鮮的感受。也許又有一個宿命的神正在那里暗暗凝視著他,他無法遏制自己的意欲沖動。盡管入夜的都市依舊喧囂不息,車流燈河、大街櫥窗在盡情招展著奢華艷靡,閃爍出強烈的物質(zhì)誘惑力,可是,這一切卻難以沖垮他對日本大陸固念的精神訪問,他決不會沉醉不返。與《北方的河》不盡相同的是,他不再以在生活的現(xiàn)實境遇中疲憊奔波,同自己對北方大河的精神遨游襯成對峙性的意蘊反差,而是力求從這一光怪陸離的異國世界中兌現(xiàn)自身的心靈探求,發(fā)現(xiàn)被湮沒了的光輝。那樣,他將再度完成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深刻遇合。

這種精神的遇合是通過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感應(yīng)來實現(xiàn)的,它的本體意義依然出自于對一個理想圣地的執(zhí)著找尋。同時,它也被賦予了某種并進的現(xiàn)實行為方式——中亞古代文獻《黃金牧地》的詮釋,這使本族在與異族、歷史與現(xiàn)實、人類理想與宗教皈依在時空與結(jié)構(gòu)質(zhì)的明顯差異中,卻達到了內(nèi)在精神的遙相照應(yīng)。

“世人都說塵世痛苦,世人都說在大雪冰的彼岸有天國?!薄饵S金牧地》的開篇手句不僅道出了一種宗教信義,也寄寓了人們對生命幸福的渴念。勇士們翻過了大雪冰,又穿越一片不毛之地,最后僅剩下了兩個人;他們再不愿看這世界,蒙上眼睛在黑暗中前進,涉過血河,竭盡全力奔向渺渺之中瑰美的黃金牧地。踏上最后的旅途之前,青年勇士已是傷痕累累,又刺瞎了自己的雙目,但他的內(nèi)心卻看見了一片金霞閃耀的前景。這種令人震顫的自我殘害,作為宗教獻身的舉動,難道不正是為了響應(yīng)心中天國的熱烈召喚?人生的苦難、悲壯和孤獨在這里以極端的方式得到張揚,而人生的極地又可能像崇山峻嶺迷茫奇險、不可遙測,也許永世不能到達。

它衍生了許許多多朝圣的故事和圣徒的烈舉??v有千難萬險,他們也誓愿去完成一生的念想。這是一個難以獲求的夢想,是咽著苦杏葉子的回回農(nóng)民堅信的真主,是天山腹地里人們吟唱關(guān)羽黑醋栗的情歌時崇拜的靈性,也是北方草原的牧人們所盼望的地平線外的遠方,而共同構(gòu)成著一種民眾性的宗教意識。當它們與黑人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與日本貧民窟揮淚橋畔底層居民的不幸歷史勾連起來時,就在精神深層上溝通了人們對苦難命運的理解和共鳴,從而匯聚起了世界人民熱望探尋人類大同的自由美好的理想信念。而安田保衛(wèi)戰(zhàn)青年學生的英勇斗爭所直接表現(xiàn)出的青春狂熱的義無反顧和執(zhí)拗偏激,也多少讓人體驗了宗教型熱情的現(xiàn)實形態(tài)。這里,他業(yè)已脫逸了個體探求的角度,而從民族群體的意義上來觀照、思考現(xiàn)代世界的種種精神現(xiàn)象。顯然,這是一次背棄抽象玄想,植根于現(xiàn)實的思想騰挪。

盡管他會永遠記著人民的苦難與渴望這生活賜予的真知,繼續(xù)尋求那莊嚴的憧憬,但卻未必能夠得到世人的理解,因為并不是人人心中都有一塊陽光普照的理想圣地,都能深刻返觀自身的生存。

于是,他就被小林一雄自深沉又孤獨的靈魂發(fā)出的,那沙啞而痛苦的歌聲緊緊地攫住?!跋蛑杂傻拈L旅/我走到了今天/向著自由的長旅/我獨自一人。”一種直面人生的勇敢真誠,一種絕望與堅忍交織的意志力正從中涌濺出來。他要決然背叛世人,向著養(yǎng)育自己的世界鄭重道別,踏上旅程。但在這背面,卻是“絕望的前衛(wèi)”的執(zhí)著、痛苦與大愛之心。他以一種“荷戟獨彷徨”的精神狀態(tài),宣示了尋求理解的虛妄,因為任何人生斗士都注定是孤獨的。

正像他自己所說,一片大陸(指甘寧青黃土高原),幾百萬人口,上千年時間,都背對著人們。這個背影太雄大了。當他力圖用心靈去感知洞悉這千百年人民苦難的心路歷程,解除他們心靈上屈辱孤苦的沉重負疴,而博得一種精神理解時,他頓然明白了這是何等艱難,無法企求實現(xiàn)的“大陸憧憬”之夢。

他陷于一種深深的孤寂與困苦中。他將開始一次終旅。因為畢竟支撐和引導他的那個神示并未失落,他仍然會不甘失敗,繼續(xù)尋找。

這一切構(gòu)成了《金牧場》的敘事人面對自我的潛對話,以及它的無法彌合的精神矛盾的內(nèi)結(jié)構(gòu)。

當小女孩使勁掙脫了“我”,忘情地奔向初升的朝陽時,人們愿意相信這預(yù)示著人類理想探尋中未來性因素的增長。它環(huán)扣著歷史與現(xiàn)實,把生命的魔杖傳給了接續(xù)著前人血脈的后代。

我們隨著時光流轉(zhuǎn),追索著主人公曲折而輝煌的人生軌跡,并且在時時比照自己、叩問自己,內(nèi)心洋溢著一種上下求索的人生渴望,一種奮力拓進的行動精神。

在洶涌起伏的時代大潮中,《金牧場》顯然不僅僅是一部動蕩歷史背景下富有沖創(chuàng)力的人生實錄,更給人們展示了無限宏闊的創(chuàng)造空間。它意味著:只有敏銳地探察人生,不倦地追尋自由,他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潛能,滿足自我發(fā)展的內(nèi)在需要;同時在一種永遠的不安寧中,持久保持發(fā)現(xiàn)進取的品格。

人生的全部意義正在于為著人心中的自由美好的理想夙愿,不畏艱辛磨難,敢蹈失敗死亡,九死不悔地往前探尋。而這一切,乃是——


為著在我的身后

能誕生一個未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