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女孩子稍大一些,就曉得要漂亮,其實男孩子也一樣,我是從我兒子那里明白這一點的。我兒子小小的人在穿了新衣服去照鏡子時那神態(tài)那表情,真是使我的自以為能生出花來的妙筆黯然失色。但是小孩子們的漂亮,多半只是由大人做出評價罷,也多半是受大人的擺布,有主見的孩子最多不過在購買衣服時提出自己的看法,被采納的有多少,恐怕也不多。小孩子的看法有好多都是沒來由的,現(xiàn)代派,超現(xiàn)實主義,或者就是看別的孩子樣,他有圣斗士,我也有圣斗士,你有神烏龜,我也有神烏龜,一派盲目。前不久看到廣告有新產(chǎn)品,全套的兒童化妝品,有口紅胭脂眉筆增白粉什么的,和大人也差不多,真是感嘆于時代的進(jìn)步。感嘆之余也有些別的想法,這些想法有多老派有多陳舊,不說也罷。我在開始曉得要漂亮的時候,家里經(jīng)濟(jì)比較拮據(jù),買布也要票證,只要哪一年家里要添新被子、新衣服什么的,就只能去買些不要布票而且比較便宜的土布來做。不能說我就是穿了那些土布衣服長大起來的,也不是說我小的時候就沒有穿過一件好衣服,相信我的母親她是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女兒穿得好一些的,只是我已經(jīng)記不很清。卻是那些土布衣服給我留下比較深的印象,現(xiàn)在在我的記憶中,別的衣服都沒有了,只有土布還保留著。這也是奇怪。記得土布有格子的,也有本色的,當(dāng)然更便宜些,買回來,母親自己動手染成藍(lán)色紅色或是別的什么顏色,再做成衣服。后來我跟著父母親下放到農(nóng)村,在我們那地方,家家都有自己的紡線車和織布機(jī)。我于是知道并且也學(xué)習(xí)過怎樣紡線怎樣織布,也曉得了那些很粗糙的土布原來也是要經(jīng)過千絲萬縷的織造,曉得平平常常粗茶淡飯的生活也是來之不易。我穿的第一件絨線衣,紅色細(xì)絨線織的,是我母親結(jié)婚前穿的,這衣服一直穿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在農(nóng)村中學(xué)讀書時有一位女同學(xué),她住在農(nóng)村,可她的父親卻不是農(nóng)民,他給她買了一雙高筒的套鞋,是寶石藍(lán)的,穿著來上學(xué),我真是眼紅,我那時候真是不敢相信套鞋還會有寶石藍(lán)色。我的女同學(xué)告訴我她另外還有一雙新的套鞋,是黑的,如果我要,她可以轉(zhuǎn)讓,于是為這雙八塊錢的套鞋,我回家和母親做了多少天的斗爭,最終如愿以償。那雙套鞋一直陪我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這鄉(xiāng)間的小路通向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一直在走,一直在走,沒有停下。后來我又走進(jìn)縣中,在那里畢業(yè),到鄉(xiāng)下插隊,然后又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又留在學(xué)校教書,一直到做了大學(xué)教師,我還穿著那雙套鞋。套鞋早已經(jīng)磨損,前后都已經(jīng)修補(bǔ)過,但是只要天下雨,我還是穿著。我不是一個很懂得勤儉持家的人,現(xiàn)在作為一個家庭主婦,我當(dāng)家實在是當(dāng)?shù)煤懿还?jié)儉,我的手并攏起來,指間的縫隙很大,人家說這樣的手漏錢,事實真是如此。但是那一雙套鞋穿那么長的時間這是怎么回事,我確實也是不能明白。我曾經(jīng)在一本小說中也寫到過這樣的情節(jié),但是我仍然不能明白。有一天病中的母親說,不能再穿了,去買一雙新的吧。我去買了一雙新的套鞋。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條件是好得多了,只是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長眠。我們所能為她做的只是每年清明在她的墳前燒一些紙錢,我想,對于母親,也許已經(jīng)夠了,況且母親生前就沒有什么奢求。
服飾對于一個長大了的女孩子,那真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佛是金裝,人是衣裝,這道理女孩子大都能明白。從前說女為悅己者容,現(xiàn)代女性即使為了自己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我這樣以寫作為職業(yè),更多的時間只是在孤芳自賞,看別人和讓別人看的機(jī)會要比從事其他職業(yè)的婦女少一些。即便如此,平時居家,在穿著上也是要說得過去,免得讓鏡子把自己的自信心自尊心抹得全無。明明曉得鏡子里的我不是真我,但是騙騙自己也沒有什么不好,良好的感覺振奮的精神多半從鏡子里出來。我說的是我自己的體驗。如果這體驗?zāi)苡幸恍┐硇裕視荛_心。
對于服飾的審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我也經(jīng)歷過以舊為美以破為美的時候,也有過以穿綠軍裝為最美的體驗,對于那時候所做的一切,也不覺得有什么可笑。即使有人做出一些諸如把新衣服剪破,把花衣服染黑那樣的事情,也是正常,就像現(xiàn)在大家對時裝趨之若鶩,也是無可指責(zé)。我也一樣,對于時裝,總是喜歡,即使不買,看看也是開心。
因為喜歡服裝,于是女人愛逛商店。逛商店也是一門學(xué)問,這大家多半也承認(rèn)??墒俏覍@門學(xué)問卻是了解不多,只是在自己的實踐中慢慢地摸索,慢慢地有一些體驗罷了。買服裝和看服裝都是很有講究的,相信許多過來人都會有同感。在國營的大商店,也許能夠得到不至于上當(dāng)受騙的安全感,但是與此同時或許會失去做“上帝”的愉悅,平平淡淡的公事公辦的氣氛,會讓人覺得事情原來不過如此,想象中的購買服裝的興奮真是不過如此。盡管明智,但是仍然不會放棄必要的挑剔必要的比較必要的詢問,以及許許多多存于心中的關(guān)于服裝的問題。得到也罷得不到也罷,遭受白眼也好,不予理睬也好,總不能放棄應(yīng)該做的努力,這算什么,這就是明知故犯,是犯傻。但是如果有人說人的一生就是一次大的明知故犯,誰又能說不是呢。我們還是繼續(xù)買衣服。當(dāng)你踏進(jìn)裝修得豪華高雅的個體服裝店,你面對的也許是一些讓人心驚肉跳的天文數(shù)字般的價碼,其實你大可不必就此嚇倒,退出舞臺,你的戲才剛剛開始。女友告訴我,第一出戲是殺半價,并且隨著時間的進(jìn)步殺半價也已經(jīng)成為小意思、小戲?,F(xiàn)在的個體戶老板都知道講經(jīng)營作風(fēng)生財之道,一般不會對你殺半價翻白眼或者出口不遜,更不可能大打出手,所以你盡管大膽往前走。當(dāng)然在討價還價上那些笑臉相迎的小老板們自己也是寸步不讓,一直到雙方都達(dá)到某種比較接近的心態(tài),既委屈又滿意,這時便可成交。其實無論你怎么殺半價,最后你還是被宰,這毫無疑問。問題是這時候你已經(jīng)心甘情愿,宰也宰得你舒心愉快,明明是對衣服的質(zhì)地有所懷疑,對做工也有微詞,但是這些都已經(jīng)不在話下。這是小老板們的本事,也是你自己的遠(yuǎn)見,你穿一件與眾不同的一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也不會覺得過時的衣服,你的女友說,哇!你又從你的男友眼睛里讀出更多更深一些的意思;走在街上你使大家的精神為之一振,使大家的眼目為之一亮,這多好,這時候你多半不會有做了“沖頭”的懊惱,不是嗎。當(dāng)然在個體戶的店里上當(dāng)受騙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也不是不多,即使是在國營的大店也不能完全杜絕。我也是常常碰到,甚至衣服剛買到手,人還未走到家就已經(jīng)開始后悔,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或者要怪小老板的花言巧語,又怪自己抵擋不住潮流的誘惑,又是發(fā)誓下次再不上當(dāng),但是下次仍然上當(dāng),不為別的,只為我們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不能有記性,也不能免俗,所以,常常有些煩惱也是應(yīng)該。只是這種為了一件衣服所產(chǎn)生的懊惱,實在是人生中的小事一樁,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逛商店,和誰一起去逛,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喜歡和我丈夫一起上街,也喜歡和女友去,那味道自然是不一樣。我丈夫比我有主見,也比我有耐心,對服裝的審美,他的眼光比我的更好一些,也許他可以從男人的角度去看別的女人的服裝,從而做出評判。面對一件衣服,在我未做出評價時,他常常說出他的看法,我是耳朵根子很軟的人,多半會被他說動了心;但是如果我的評價在先,或者是我已經(jīng)將衣服買回來,那么無疑會受到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贊賞,就像他看我寫的小說,沒有一篇是不好的,這里面當(dāng)然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內(nèi)容,但是更多的是一份愛心,這不用懷疑。和女友逛街,更多的精力是花在對商品本身的評價及討價還價上,那也是一種樂趣,是在別的地方難以感覺到的樂趣,我很珍惜。有一次我和一位女友上街轉(zhuǎn)了大半天,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買成,不是我看中了她看不中,不同意我買,就是她看中了我覺得不怎么樣,勸她別浪費錢,就這樣兩個人嘻嘻哈哈笑著,空手而歸,心里卻裝得滿滿的,那是一種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再有就是帶著兒子上街,那就什么也由不得你。你可以跟他說上一大堆的道理,一路開導(dǎo)啟發(fā)。你先問他媽媽對你好不好,當(dāng)然是說好;你再問他你要的東西媽媽是不是都給你買了,回答說是;你再問他希望不希望媽媽穿一件漂亮的衣服,希望;那么好,媽媽買衣服時你鬧不鬧,不鬧;真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可是還沒有走到服裝部就已經(jīng)出爾反爾,不是要去看玩具就是要去買吃的,或者干脆說要回家什么。黃口孺子,你能拿他怎么辦,只能是無可奈何笑罵而已,心想下次看我還帶你出來逛商店,但結(jié)果每一次都是重蹈覆轍。兒子在商店的哈哈鏡前哈哈大笑,我想小孩子真是,每次都來看,每次都哈哈大笑,也不知這有什么好笑,但是我卻不知道在我看衣服的時候,我兒子是不是覺得媽媽每次都要來看衣服,這衣服有什么好看。
買回衣服,對著鏡子穿起來,這才是真正的自我欣賞,有了時間的余地和空間的范圍,用不著因為有人圍觀而出汗,從容不迫,游刃有余,并且又可以拿出各種可與之配套的來配套,哪怕是一雙鞋也是可以換了又換,直到充分協(xié)調(diào),這才走出房間,充分展示。所以需要一面好鏡子,不能走形,把一張五官端正形容姣好的臉照成歪瓜裂棗不行,把一個苗苗條條的身體照得肥碩也不好,當(dāng)然有一種走形是可以容忍,那就是朝好的方面走,誰都知道鏡子里是假我,但誰又都希望這假我就是真我,甚至愿意這假我比真我更美一些。我也一樣。鏡子里的我若是很好看,我必然很開心,絕不會劈頭蓋臉對著自己呸一口,說,這是假的,你快活個屁。若那樣,我也許要去看看心理科精神科的醫(yī)生。
女人常常作成衣裝的奴隸,也作成鏡子的奴隸,想想真是何苦,再想想又覺得應(yīng)該,只要女人生活著,或者做衣裝鏡子的奴隸或者不做奴隸,二者總居其一,本該如此。鏡花水月,虛幻影像,明知鏡子是空,怎么鏡子又那么好銷。
謝秦《詩家直說》曰:“詩有可解可不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p>
女人之作成衣裝的奴隸,“勿泥其跡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