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凡的井原西鶴

相忘書 作者:止庵 著


非凡的井原西鶴

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接近末尾處主人公各有一句話,實為畫龍點睛之筆。前一本里,世之介說:“這個世界上的各式各樣的男妓、妓女和風(fēng)流女我都無一遺漏地見識過了?!焙笠槐纠?,“我”說:“出賣色相的行當我全都干過了?!闭摷一蚍Q這兩部小說為“社會文學(xué)的杰作”,或稱為“‘好色’文學(xué)的佳品”;其實無論屬于哪一種文學(xué),都應(yīng)該以這兩句話為前提去理解。而這正是井原西鶴有別于此前此后日本和世界大多數(shù)作家的地方;所著之所以無可置疑地成為“杰作”、“佳品”,亦與此不無關(guān)系。按照西鄉(xiāng)信綱等著《日本文學(xué)史》的解釋,世之介是“天下第一好色漢”,“我”是“天下第一放蕩女人”;這大概是作品分別取名《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之題旨所在。然而世之介和“我”并非尋常人物。他們的話不約而同地強調(diào)了自身經(jīng)歷的完整性;作者描寫此種經(jīng)歷的意義,首先就體現(xiàn)在這一點上——借此展現(xiàn)另外一種“完整”,無論是作為存在的“社會”,還是作為觀念的“好色”?!逗蒙淮小泛汀逗蒙淮范际蔷鼹Q對于“好色社會”的全景式的把握。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好色五人女》,雖然由五個獨立的短篇故事組成,所有故事卻屬于同一類型,仍然旨在體現(xiàn)一種“完整”?!綆еv一下,日本小說譯為中文,書名往往沿用原來的漢字寫法,不過“同文”卻未必是同樣意思。而日語“色”及“好色”本身含義也很復(fù)雜。譯者說:“三部作品同冠以‘好色’二字,從我們的視角來看,有些刺眼。實際上‘好色’一詞,日本的釋義和中國不盡相同。中國的‘好色’是以男性為主,指男性玩弄女性。日本則不然,指的是男女互相喜愛乃至癡情。”這番話形容《好色五人女》比較恰當,我曾見過此書別一譯本,即題為《五個癡情的女子》;《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則似乎還以前引《日本文學(xué)史》的解釋更近實際。

《好色一代男》里,只有世之介這個人物始終存在;他“見識”的“各式各樣的男妓、妓女和風(fēng)流女”,登場一次便不復(fù)出現(xiàn)。《好色一代女》里,“我”則把世間各色身份、不同級別的妓女逐個當了一遍;其間遭遇的一干人等,亦有如過眼云煙。世之介一生境遇雖然多有變化,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事件,卻無明顯因果關(guān)系;“我”也同樣如此。作品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似乎與西方文學(xué)史上稍早出現(xiàn)的“流浪漢小說”不謀而合,均由一個主角來貫穿全書的情節(jié)?!逗蒙淮犯捎昧舜祟愋≌f常見的自述體寫法。有所不同的是,“流浪漢小說”的情節(jié)往往是雜湊的;西鶴的小說盡管也不具備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說的“情節(jié)的整一性”,所有事件卻不可或缺地構(gòu)成前述“好色社會”的一部分,從而被賦予一種情節(jié)之上的“整一性”。也就是說,當“我”道出“出賣色相的行當我全都干過了”時,此前的所有行為都不再是偶然或個別的了;對世之介來講,也是這樣。說來西鶴作品與大約一百年后歌德的《浮士德》略有相近之處,世之介與“我”歷盡“好色社會”,有如浮士德在梅非斯特的引領(lǐng)下穿越時空。相比之下,《好色一代女》在這一點上顯得更為突出。

將前引世之介和“我”的話對照來看,會發(fā)現(xiàn)他們說的本是一回事;世之介既然聲稱“這個世界上的各式各樣的男妓、妓女和風(fēng)流女我都無一遺漏地見識過了”,那么“我”應(yīng)該也在其列。《好色一代男》里,這個角色只是世之介的對象之一;《好色一代女》里,她替代他成為主體。兩本書的價值取向是完全對立的——世之介“祝愿她們能‘永為名妓’”;“我”卻說:“回首自己的往事,滿身的恥辱,無可哀告。”世之介曾經(jīng)“仔細思索,感到信佛毫無樂趣,來世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最終還是覺得以往那種既不近鬼神,也不見佛院的人間俗世更好些”;“我”最終卻接受了這樣的勸告:“死的事交給時間安排好了。拋卻以往的妄念,復(fù)歸本來之心,進入佛道?!笔乐橄氲氖恰叭松喽獭保拔摇毕氲氖恰叭松嚅L”。兩本書的色調(diào),其一明亮,其一晦暗。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學(xué)史序說》中,把《好色一代女》稱為“一部反《好色一代男》的作品”:“它寫女子一代的性生活,與男子一代的性生活尋求快樂得勝而驕傲的樂天主義是相對照的;它是寫從太夫逐漸下降,最后墮落為街娼的悲慘過程的悲觀主義?!薄度毡疚膶W(xué)史》則強調(diào)《好色一代男》“完全是依靠偶然性和空想來安排情節(jié)的”,而《好色一代女》“自始至終探索了一個以出賣肉體為生的女性的命運”,區(qū)別在于一虛一實?!髡咴谛≌f中也曾借一位妓女之口指出,世之介“是日本這塊土地上不曾有過的人”;而“我”則“把自己內(nèi)心清純的蓮花從它盛開直到枯萎的這一生一世的所經(jīng)所歷,毫無遺漏,直言相告”。《好色一代男》寫在一六八二年,《好色一代女》則于四年后面世;其間作者的認識容有提高,遂以后一本書來“反”前一本書,亦不無可能。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兩部作品分別從男性與女性、虛幻與現(xiàn)實、肯定與否定、愿望與命運的立場或?qū)用鎭戆盐铡昂蒙鐣?,從而展現(xiàn)更高程度上的一種“完整”。至于將男性置諸虛幻的、肯定的和表達愿望的一端,將女性置諸現(xiàn)實的、否定的和承受命運的一端,則顯出作者眼光的獨到與深刻之處了。

論家談及《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常與中國古代的《肉蒲團》和《癡婆子傳》相提并論。實則截然不同。最突出的一點在于,雖然世之介與《肉蒲團》里的未央生,“我”與《癡婆子傳》的癡婆子行徑仿佛,西鶴筆下卻全無淫穢描寫。我想這并非出乎道德方面的考慮——《肉蒲團》和《癡婆子傳》或許是故意要寫,《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卻不是故意不寫;此事大概與作者所處立場有關(guān)?!度馄褕F》和《癡婆子傳》那種寫法,畢竟帶有獵奇色彩;作者乃是置身此一世界之外,向著內(nèi)里窺視。西鶴所著被稱為“町人小說”,作為町人即城市商人的一員,他完全屬于那個“好色社會”。生息其間,是以“見怪不怪”;當他對這一社會做全景式的把握時,并不為外在的趣味和關(guān)注點所左右。因此可以說,《肉蒲團》和《癡婆子傳》“隔”,《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不隔”。但也可以反過來說,《肉蒲團》和《癡婆子傳》“不隔”,《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隔”?!笠环矫妫绫刃腥嗽凇度毡粳F(xiàn)代文學(xué)的起源》中所說,井原西鶴“到底是不是我們所說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實在可疑。正如莎士比亞在先驗的‘道德劇’框架中,以古典為基礎(chǔ)來寫作戲劇一樣,西鶴并沒有觀察‘事物’”?!度馄褕F》和《癡婆子傳》所寫近乎“當下所見”;西鶴面對的則是整個“好色社會”;“社會”之為存在,“好色”之為觀念,均遠遠超越于“當下所見”。歸根結(jié)底,彼此所表現(xiàn)的并不是同樣的東西。

然而井原西鶴也還留意別的方面:季節(jié)交替,景色變幻,衣著打扮,舉止言談,等等;不肯放過其間種種微妙之處。日本人特有的審美趣味,在《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和《好色五人女》里有著充分體現(xiàn)。世之介和“我”可以分別視為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的化身。川端康成曾說:“日本小說始于源氏,達于西鶴,由西鶴而達于(德田)秋聲?!币詫徝荔w驗作為日本文學(xué)的主要線索,井原西鶴的確起著承前啟后、發(fā)揚光大的重要作用。此種審美體驗,總是落實于某一細部,某一瞬間,由此升華達到永恒。這里舉個例子,《好色一代男》描寫世之介愛上隔壁牢房的女人,二人同獲釋放,她卻被人劫走了:“他支撐起上身尋找,但是,女人早已無影無蹤了。只剩下那輛柴車,使人回憶女人躺在那里的姿態(tài)。世之介悲痛欲絕:‘本來,今天才是我們初夜共枕的日子?!墒?,我們僅是兩心相通,我連你的肌膚是粗是細都不得而知,實在太可惜了!’他越想越悲傷。巡視四周,見有一只黃楊木梳子掉在那里。世之介拾起梳子,仔細把玩:‘還帶股油味兒,說明這是那女人用慣了的什物。這是勝過一切的紀念品?!辈唤钊讼肫鸷髞硖锷交ù摹睹薇弧罚鶎懩兄魅斯珢蹜倥茏佣荒軡M足,遂將她蓋過的被子狂嗅不已,或許正是從西鶴那里得到啟發(fā)。

二〇〇四年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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