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否定孔子之風(fēng)與先秦思潮

文學(xué)傳播與接受論叢第四輯 作者:尚永亮,譚新紅


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否定孔子之風(fēng)與先秦思潮

鐘書林

孔子作為“天縱之圣”,其形象,其言說,其人格,莫不令后世仰慕。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馀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史記·孔子世家》)然而,孔子由凡俗而“至圣”的成長之路,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一帆風(fēng)順,其中不乏險阻艱辛,非議、毀謗、打擊,甚或迫害殺戮,接踵隨之。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儒家的分裂以及墨家等諸子之學(xué)的興起,掀起了一場中國歷史上早期對孔子的排擠、詆毀與否定之風(fēng)。這股風(fēng)氣雖然伴隨儒學(xué)的興盛、墨家的式微而結(jié)束,但它作為中國早期歷史上對孔子的否定呼聲與浪潮,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亦不容小覷。

一、政治當(dāng)權(quán)者的排擠與諸國政治

古語云:“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sup>(1)基于孔子的個人魅力和社會輿論影響,當(dāng)時的一些政治當(dāng)權(quán)者,為了維護他們的既得利益,而肆意詆毀、中傷,甚至傷害孔子??鬃釉邶R,不得齊景公重用,“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過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孔子在陳、蔡之時,陳、蔡大夫圍攻孔子于野;孔子在楚,楚令尹子西對他心存忌憚。

春秋末世,政治當(dāng)權(quán)者的否定。最典型的為齊相晏嬰對孔子的否定?!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35歲后,曾赴齊國,齊景公“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遭到晏嬰的反對,晏嬰否定孔子說:“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sup>(2)而孔子卻對晏嬰印象極好,評價甚高,《論語·公冶長》記載:“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痹凇蛾套哟呵铩分校嘤涊d晏子毀謗孔子事,而孔子及弟子多譏笑晏子不知禮儀事,可見當(dāng)時兩種學(xué)說之間的矛盾?!蛾套哟呵铩酚捎诔蓵甏妥髡邌栴},還存在一些分歧,但據(jù)吳則虞先生研究推斷,《晏子春秋》的成書年代當(dāng)在秦國統(tǒng)一六國后的一段時間之內(nèi)。(3)筆者認為這一推論,契合戰(zhàn)國、秦國始皇初年諸子爭鳴的史實。

關(guān)于孔子見齊景公,《呂氏春秋·離俗覽》還記載有一種說法:“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廩丘以為養(yǎng)。孔子辭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dāng)功以受祿。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之廩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駕,辭而行。”這一記載,與《史記》、《晏子春秋》均不同,由此可知關(guān)于孔子見齊景公,在當(dāng)時流傳甚廣,說法也不一?!秴问洗呵铩返挠涊d,回避了晏嬰對孔子及儒家的否定和抨擊,或出于當(dāng)時在秦儒生之手。通過與《史記》、《晏子春秋》等比較,此處有意維護孔子及儒家形象的意圖鮮明。

孔子為殷人之后,其先祖亡國,被冊封于宋。而宋國內(nèi)亂,其先祖孔防叔率家族被迫離開宋國,失去爵位??鬃游迨鄽q離開魯國,在外漂泊。在古代農(nóng)耕文明中,認祖歸宗,乃是人類的自然天性,孔子也不能例外。但是,當(dāng)他周游列國,流離失所時,他先祖創(chuàng)立的國家——宋國卻對他無情的驅(qū)趕。宋國當(dāng)政者桓魋視他為最大敵人、最大威脅,欲殺之而后快?!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xí)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边@個曾經(jīng)宋國開創(chuàng)者的嫡傳子孫,竟無緣于他的宗主,連城門半步都未曾踏進,遑論入宋祭祀先祖了。

孔子在陳、蔡之時,陳、蔡大夫圍攻孔子于野?!妒酚洝酚涊d:“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鬃訉⑼荻Y,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shè)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鬃佑糜诔?,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與發(fā)徒役圍孔子于野。不得行,絕糧?!?sup>(4)陳、蔡大夫懼怕孔子為楚王重用,以“諸大夫所設(shè)行皆非仲尼之意”,完全出于他們的一己政治私心,險些置孔子于死地。

而楚令尹子西心存忌憚,極力勸阻楚昭王封賜孔子。他以捧殺的方式打消了楚王封賜的念頭?!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困于陳、蔡之間,“于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踔畬⒙视腥缱勇氛吆酰俊唬骸疅o有?!踔僖腥缭子枵吆??’曰:‘無有。’‘且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淹跄酥?。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sup>(5)在這里,楚令尹子西詆毀孔子,不是通過直接的方式,而是采用吹捧的方式,夸大其詞,讓楚昭王感覺到孔子及其弟子的能力與危險,自然得出倘若賜封孔子將“非楚之?!钡慕Y(jié)論。

按照子西的邏輯推理,孔子及弟子的治國理政、軍事外交的能力太強大了,一旦據(jù)有封地,勢必會威脅楚國。這和二十多年前(6),齊相晏嬰詆毀孔子的情形大相徑庭了。同是攻擊、詆毀孔子,從晏嬰到子西,對孔子及儒學(xué)的評價卻發(fā)生了極大變化,這反映出前后二十多年間,孔子學(xué)說影響之大,個人形象升格之快。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楚令尹子西倘若還采取當(dāng)年晏嬰那樣否定孔子及學(xué)說的方式,勢必不能取信于國君,所以子西采用的是“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7)策略方式,他在言語上高度肯定孔子,豈止是肯定,簡直是夸大其詞,將孔子及弟子能力夸大到極致,使楚王意識到危害,從而打消了封賜孔子的念頭。

而齊國的君臣素來忌憚孔子,齊魯毗連,齊國君臣多擔(dān)憂孔子主政使魯國強大,而魯國強大起來之后,勢必對齊國不利?!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由司空為大司寇后,魯定公十年(前500)夏,即有齊國大夫黎對齊景公說:“魯用孔丘,其勢危齊。”(8)建議齊、魯和好,于是安排夾谷會盟。在夾谷會盟中,由于孔子的智勇雙全,以大國傲居的齊國反而陷入被動,魯國不動一兵一卒,促使齊國主動歸還了所侵占魯國的鄆、汶陽、龜陰等領(lǐng)土。外交勝利之后,魯定公十三年,孔子又著手解決魯國內(nèi)政——“墮三都”,嚴重削弱了季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的軍事實力,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魯國公室的威望,提升了魯國的國際地位和政治勢力。魯定公十四年,孔子“由大司寇行攝相事”,“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9)從齊人的恐懼中,可以推斷出他們對孔子政治能力的真切體會,所謂“孔子為政必霸”,絕非虛言。

魯定公十三年,孔子以大司寇“墮三都”;魯定公十四年,孔子“行攝相事”,都不滿一年,所以他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薄叭缬杏梦艺?,吾其為東周乎!”可惜相較于齊國而言,魯國的君臣昏聵,又沆瀣一氣,不堪輔佐,辜負了孔子。因此,齊國通過進女樂的詭計成功地離間了孔子與魯國的君臣關(guān)系,致使孔子著手的魯國改革半途而廢,魯國失去了興盛的最佳時機。多年以后,幡然悔悟的魯國權(quán)臣季桓子,死不瞑目,充滿懊惱與悔恨,他臨終前“喟然嘆曰:‘昔此國幾興矣,以吾獲罪于孔子,故不興也?!辈⒔淮淖铀眉究底诱f:“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10)可惜,季康子遵從遺訓(xùn),曾欲召孔子回國,卻又遭到公之魚的讒言。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倍鴥H詔用了孔子的學(xué)生冉求,而冉求后來卻墮落蛻變?yōu)榧臼系募页?。也正因為公之魚的讒言,晚年孔子雖然回到魯國,以季康子為主的魯國掌權(quán)者“終不能用孔子”,而“孔子亦不求仕”。

此外,《韓非子·說林上》記載:“子圉見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請問客。太宰曰:‘吾已見孔子,則視子猶蚤虱之細者也。吾今見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貴于君也,因謂太宰曰:‘君已見孔子,亦將視子猶蚤虱也?!滓蚋?fù)見也?!弊余?、商太宰為自己的政治利益,懼怕“孔子貴于君”,因此中傷孔子。類似的,《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還載:“孔子相衛(wèi),……人有惡孔子于衛(wèi)君者,曰:‘尼欲作亂?!l(wèi)君欲執(zhí)孔子??鬃幼?,弟子皆逃。”由于既得利益的驅(qū)使,政治斗爭的殘酷,孔子的這些負面形象或評價,都出于那些政治權(quán)貴別有用心的“炮制”,雖然可以一時阻止孔子在政治上的作為,但不足以阻遏孔子形象的神化、成圣之路。

二、世俗的譏議與隱逸之風(fēng)

孔子積極奔走,“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記載: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痹唬骸笆侵洳豢啥鵀橹吲c?”

這位晨門,可謂是孔子的知音。康有為說:“知其不可而為,晨門乃真知圣人者?!?sup>(11)但是,孔子積極奔走,“知其不可而為之”,也不免招來一些世俗的不解、非議,甚或嘲諷。《論語·微子》記載了一些隱士對孔子不解和嘲諷。有人不理解孔子這樣汲汲努力的原因,甚至有人當(dāng)面質(zhì)問孔子?!墩撜Z·憲問》記載: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p>

與“晨門”相比,這位“微生畝”可謂“小人”哉!微生畝譏諷孔子“棲棲”奔走,“欲為佞以希世”,想要取悅、迎合世俗。所以孔子以此相對答。面對的這樣的誤解,實是莫大的悲哀??涤袨檎f:“孔子道濟天下,拯救生民,故東西南北,席不暇暖,哀饑溺之猶己,思匹夫之納隍?!煜掠械溃鸩慌c易’,其悲憫之仁如此。彼僅知潔身自愛者,塞斷仁心,豈不可疾哉?數(shù)十年羈旅之苦,車馬之塵,萬世當(dāng)思此大圣至仁之苦心也?!?sup>(12)此乃深契孔子之心。

又,《微子》篇記載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他們紛紛對孔子的譏嘲指責(zé),如“為佞”、“鄙哉”、“德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都十分激烈,令受者難堪。(13)如楚狂接輿借歌而諷:“今之從政者殆而”;又如當(dāng)孔子、子路“問津”時,長沮嘲諷說“是知津矣”,桀溺嘲諷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荷蓧丈人也非議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同樣地,面對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的嘲諷、譏笑、不理解,孔子始終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不為之所動,更沒有打擊他積極奔走的熱情。孔子始終平和以待,并且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表明他積極奔走的決心和氣魄。

三、孔子弟子的自我否定與儒學(xué)分裂

孔子晚年,弟子分散,在一些弟子的心目中威信有所下降。一些弟子或昧于利益,不從孔子之說;誹謗孔子的事情,也多有發(fā)生??鬃油砟?,返回魯國,弟子分散各地,或隱或仕,以致孔子感慨地說:“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碑?dāng)時孔門弟子出仕的不少,僅以《論語》記載可知,子游為武城宰(《雍也》)、子羔為費宰(《先進》)、仲弓為季氏宰(《子路》)、冉求為季氏家臣(《先進》)、子夏為莒父宰《子路》,公西華為魯使于齊(《雍也》)、子路出仕衛(wèi)國。衛(wèi)亂子路死時,“子貢為魯使于齊”(14);孔子聞子路死,病重,子貢返魯,孔子有“賜!爾來何遲也”之嘆(15);等等,以上大致可以看出晚年孔子與弟子的離散情況。

孔子晚年,冉有(冉求)為季氏家臣,為政治利益計,對孔子的尊崇不免有所下降?!蹲髠鳌ぐЧ荒辍酚涊d:“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曰:‘丘不識也。’三發(fā),卒曰:‘子為國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對。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茍而行,又何訪焉?’弗聽?!比接袨樘婕臼蠑控?,對孔子的教誨置若罔聞,以致孔子非常生氣,當(dāng)著其他學(xué)生的面,訓(xùn)斥說:“(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保ā墩撜Z·先進》)(16)此外,還有“季氏旅于泰山”(《八佾》)、“季氏將伐顓臾”(《季氏》)等章句中,都能看到孔子對冉有嚴厲的批評,以及冉有對季氏的阿附。

孔子歿后,弟子不從其說的情形,漸趨嚴重,以至使“予未得為孔子徒”的孟子頗感痛心?!睹献印る墓稀罚?/p>

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xué)于中國。北方之學(xué)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dāng)?shù)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鄉(xiāng)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苯褚材闲U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xué)之,亦異于曾子矣。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敝芄角意咧?,子是之學(xué),亦為不善變矣。

在這里,孟子提到孔子歿后,弟子對待孔子的情況,有三點值得注意。

1.孟子把“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作為“事之?dāng)?shù)十年,師死而遂倍之”的例證,讀來確實不禁讓人寒心。子夏、子張、子游師事孔子數(shù)十年,孔子歿后,轉(zhuǎn)而師事孔子的學(xué)生有若,并強迫孔門其他弟子加入,這般的做法,確實有辱孔子教誨。孟子以“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加以含蓄的批評。孟子自謂私淑子思,而子思師法曾子(《孟子·離婁下》),大約含有與子夏、子張、子游區(qū)分界限之意吧。《荀子·非十二子》中,又將子夏、子張、子游三家,都歸入“賤儒”之列,加以批判。由此可見,孟子、荀子兩家對子夏、子張、子游師事有若,背叛孔子師門的聲討。

從《論語》編纂成書來看,子夏、子張、子游師事有若的一派,似乎占據(jù)上風(fēng)。按《孟子》記載,盡管子夏、子張、子游師事有若,遭到曾子反對,但這并不影響有若在《論語》中的地位和形象。《論語》首篇為《學(xué)而》,《學(xué)而》第一章為眾所熟知:“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接下第二章:“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有若之語,緊承孔子之后,并被尊稱為“有子”(17),僅從這一點,就足以看出當(dāng)時孔門師事、尊崇有若的情形。

2.孔子歿后,弟子不能很好地繼承、光大其學(xué)問,甚至出現(xiàn)不及楚人的衰微狀況。這是孟子很感慨的。《孟子》云:“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xué)于中國。北方之學(xué)者,未能或之先也。”孔子周游列國,僅到過楚國北部邊境城父(18),因此孔子的學(xué)問對于楚國的影響相對有限,而孟子卻強調(diào):陳良作為楚國本土學(xué)者,其對孔子學(xué)說的仰慕和學(xué)習(xí),并不亞于子夏、子張、子游等孔門弟子。這里的“北方之學(xué)者”,從《孟子》舉例看來,當(dāng)實指子夏、子張、子游等孔門弟子。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位處南方,其文明教化較晚,慣常為北方士人所輕鄙,因而此處稱其為“南蠻鴂舌之人”,但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北方之學(xué)者,未能或之先也”的倒置現(xiàn)象,那么,在孔子歿后,北方學(xué)問之衰落,情形可知。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

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他日,弟子進問曰:“昔夫子當(dāng)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弊蚰涸虏凰蕻吅??’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鬃邮怪R,瞿母請之??鬃釉唬骸疅o憂,瞿年四十后當(dāng)有五丈夫子?!讯?。敢問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無以應(yīng)。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這段記載,既反映出當(dāng)時孔門弟子共尊有若為師的情形,也反映出孔門學(xué)問難以為繼的尷尬情形,即使被眾弟子推舉的賢能如有若者,也不盡人意。

《禮記·檀弓下》記載,孔子歿后,有若為魯哀公倚重,詢問禮儀。有一處記載云:

孺子享黃之喪,哀公欲設(shè)撥,問于有若。有若曰:“其可也,君之三臣猶設(shè)之?!鳖伭唬骸疤熳育?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4/12/2053009289854.png" />而槨幬,諸侯而設(shè)幬,為榆沈,故設(shè)撥。三臣者廢而設(shè)撥,竊禮之不中者也,而君何學(xué)焉。”

從這段記載見出:有若對于禮儀的學(xué)問,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及孔子另一個弟子顏柳。針對魯哀公孺子之喪,欲“設(shè)撥”一事,有若竟然認可其禮,卻遭到顏柳“而君何學(xué)”的批評:三家權(quán)臣盜用天子諸侯的禮而沒有做對,又何必學(xué)他們,一錯再錯了。由此可見,此處有關(guān)禮的學(xué)問,有若不及顏柳。

孔子歿后,子夏等除師事有若外,也不能謹守孔子教誨,甚至還比肩于孔子?!妒酚洝と辶至袀鳌酚涊d:“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子夏居西河,……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xué)?!弊酉耐砟?,曾居于西河,“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為魏文侯所禮遇。曾參曾責(zé)備他:“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保ā抖Y記·檀弓上》)意謂子夏居親之喪,并沒有樹立什么榜樣給百姓知道,有違當(dāng)年孔子孝道的教誨;上了年紀后,子夏到了西河之上,使西河的人認為他比得上孔子。(19)因此,從孟子、曾子等言論中,我們可以窺見孔子歿后,子夏等弟子怠慢師訓(xùn)、有違圣人之教的大致情形。

3.孔子歿后,子貢對孔子的情感最深?!睹献印酚涊d,眾弟子為孔子守喪三年后,各自歸家,惟有子貢留下,又獨居守喪三年。在《論語·子張》等篇章中,我們可以還看到:面對旁人毀謗孔子,而稱譽自己時,子貢毫不可以予以回擊,并極力稱美孔子的圣人氣象,遠非凡夫俗子所能認知。因此,無論《論語》還是《孟子》中的子貢,對孔子情感之真摯、熱烈與恒久,和子夏等其他弟子相比較起來,均不可同日而語。正是由于子貢等弟子的忠實跟隨和追捧,孔子的圣人形象在其歿后不僅沒有式微,反而進一步升格,子貢等忠實弟子的功勞厥大。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上文也已有論述,茲不贅述。

孔子歿世前夕,魯哀公和掌權(quán)大臣季康子,都很關(guān)心孔子對“衣缽傳人”的交代。《論語·雍也》:“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薄墩撜Z·先進》:“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鳖伝貧{世時間早孔子兩年,時孔子已過七十,他自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所以,盡管魯哀公、季康子問得很隱晦、含蓄,孔子卻回答得很干脆?!昂脤W(xué)”是孔子的傳世“招牌”,他曾經(jīng)自我期許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保ā墩撜Z·公冶長》)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看,在孔子年事已高之際,魯哀公、季康子詢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其實就是詢問“衣缽傳人”的意思。從孔子“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的回答中,也折射出孔子對此的無奈和傷感。早過“知天命”之年而又通曉《易》理的他,只能將一切歸之“天意”?!墩撜Z·雍也》記載:“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春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也載:“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勇匪?,子曰:‘噫!天祝予?!麽鳙@麟,孔子曰:‘吾道窮矣?!笨梢娝麑Α疤烀钡臒o奈,對自己學(xué)術(shù)薪火傳承的無奈。

總體而言,盡管在孔子歿后,“儒分為八”,孔門弟子分散,思想分裂嚴重,孔子在一些弟子的心目中威信有所下降,但是由于曾子、子貢等骨干核心弟子的忠實擁護和追隨,孔子的地位始終得到傳承與弘揚。那些否定的聲音,那些改換師門的舉動,畢竟只是末流。職是之故,孔子歿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傳授其學(xué),即使遭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齊魯學(xué)者,獨不廢儒學(xué)??鬃又?,“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在戰(zhàn)國諸子思想紛擾之際,孟子、荀子相繼,高揚儒學(xué)旗幟,把孔子圣者形象升格至又一個新的高度。

四、墨家的抨擊與墨學(xué)崛起

孔子歿后,學(xué)派勁敵墨家的批判和否定。由于墨子曾“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淮南子·要略》),因而從這個角度上看,它實際又可以看作是上述孔門弟子自我否定的繼續(xù),即孔門后學(xué)否定的擴大化。墨子雖然“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但畢竟已經(jīng)開宗立派,與儒家公開對立,所以一般多將他們從孔門弟子自我否定中劃分出來,而視作儒、墨兩家的交鋒。

儒、墨作為“世之顯學(xué)”(《韓非子·顯學(xué)》),其“后學(xué)顯榮于天下者眾矣,不可勝數(shù)”(《呂氏春秋·仲春紀》),因此墨子雖然受業(yè)于孔門,但作為學(xué)術(shù)思想之勁敵,他對孔子及儒家的批判和否定,也最為激烈?!痘茨献印ひ浴酚涊d:“墨子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行夏政?!痹谙惹刂T子中,以《墨子》對孔子抨擊最為厲害,其《非儒》上下兩篇,是最早的批判孔子及儒學(xué)的專論。其《非儒》上下兩篇,今僅存其下篇,在《非儒下》中,又用三分之一篇幅兩次敘述晏嬰對孔子的評價,以致后世有人懷疑《晏子春秋》也出自墨家之手。(20)

《墨子·非儒下》記載:

齊景公問晏子曰:“孔子為人何如?”晏子不對。公又問,復(fù)不對。景公曰:“以孔丘語寡人者眾矣,俱以為賢人也。今寡人問之,而子不對,何也?”晏子對曰:“嬰不肖,不足以知賢人?!窨浊鹕顟]周謀以奉賊,勞思盡知以行邪,勸下亂上,教臣殺君,非賢人之行也。入人之國,而與人之賊,非義之類也。知人不忠,趣之為亂,非仁之義也。”(21)

在這里,《墨子》借助晏子之口,對孔子的為人做出評價,指責(zé)孔子“深慮周謀以奉賊,勞思盡知以行邪,勸下亂上,教臣殺君”,將世人推舉的孔子賢人形象,與“非義”、“非仁”地惡人形象,完全生吞活剝地拉扯牽連一塊,欲盡詆毀而后快。

《墨子·非儒下》又載:

孔丘之齊見景公,景公說,欲封之以尼溪,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泆居而自順者也,不可以教下。好樂而淫人,不可使親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職。宗喪遂哀,不可使慈民。機服勉容,不可使導(dǎo)眾??浊鹗⑷菪揎椧孕M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wù)趨翔之節(jié)以觀眾,博學(xué)不可使議世,勞思不可以補民,累壽不能盡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行其禮,積財不能瞻其樂,繁飾邪術(shù)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示世,其學(xué)不可以導(dǎo)眾。今君封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導(dǎo)國先眾?!惫唬骸吧??!庇谑呛衿涠Y,留其封,敬見而不問其道??浊鹉酥九诰肮c晏子,乃樹鴟夷子皮于田常之門,告南郭惠子以所欲為,歸于魯。有頃,間齊將伐魯,告子貢曰:“賜乎!舉大事于今之時矣!”乃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勸之伐吳,以教高、國、鮑、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亂,勸越伐吳。三年之內(nèi),齊、吳破國之難,伏尸以意術(shù)數(shù),孔丘之誅也。

《墨子》這里引述晏子對孔子的評價,和《史記·孔子世家》、《晏子春秋》等記載,內(nèi)容相近,茲不贅述。但《墨子》以此為話頭,意在對孔子形象加以肆意詆毀。他指出:“孔丘志怒于景公與晏子”,發(fā)動門人弟子,挑撥田常亂齊、伐吳,并最后指責(zé)說:“齊、吳破國之難,伏尸以意術(shù)數(shù),孔丘之誅也?!薄赌印窂倪@樣的角度來指責(zé)孔子,平心而論,真是狠毒之極!雖然不免思想交鋒意氣之爭,但此恐亦非君子之為也。《墨子》殘帙不傳,或與此大有因緣。《墨子》所謂的孔子發(fā)動門人弟子,挑撥田常亂齊、伐吳事,按諸其他文獻記載,實際正是孔子及弟子智慧的體現(xiàn),而《墨子》不究其事理,反將這些野心家的禍水潑灑在孔子身上。田常亂齊,過不在孔丘,而在于齊國君臣,也是齊國政治形勢發(fā)展使然。這在《韓非子》中多有論述。其《二柄》載:“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簡公見殺?!贝酥^齊簡公失德見殺,田常用德而霸。又《外儲說右上》:“今田常之為亂,有漸見矣,而君不誅。晏子不使其君標(biāo)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簡公受其禍?!贝酥^田常之亂,為齊簡公、晏嬰縱容所致。又《人主》:“宋君失其爪牙于子罕,簡公失其爪牙于田常,而不蚤奪之,故身死國亡。今無術(shù)之主,皆明知宋、簡之過也,而不悟其失?!贝酥^齊簡公養(yǎng)虎為患所致。孔子發(fā)動弟子,將田常亂齊的禍水東引至吳,是在當(dāng)時形勢下,為保全弱小的魯國,不得不采取的辦法。其實,田常和吳、越君王,都是各懷鬼胎。田常想通過對外戰(zhàn)爭來樹立自己的國內(nèi)威望,為弒君奪權(quán)作準備;吳王擊敗越國后,野心勃勃,也早有西征齊、晉,爭霸天下的計劃;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立誓報吳仇;孔子只不過派子貢為使者,穿針引線而已,整個戰(zhàn)爭所帶來的災(zāi)難,實際與子貢、孔子無尤,乃是田常、吳王夫差、越王勾踐各人的野心所致。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有較為詳細的描述,《史記》稱譽說:“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彊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痹谶@場以“存魯”的戰(zhàn)爭中,魯國不費一刀一槍,而在各霸主爭斗中,贏得了勝利。這場出色外交的勝利,使孔子、子貢名噪一時,儒家思想大行其時。而墨家為爭奪“顯學(xué)”優(yōu)勢,《墨子》聲稱這是孔子“志怒于景公與晏子”的報復(fù)之舉,極盡攻擊、詆毀之能,其出發(fā)點可知。

《墨子·非儒下》還多次攻擊、詆毀孔子的為人品質(zhì)。一是說孔子枉法、徇私情:“孔丘為魯司寇,舍公家而于季孫,季孫相魯君而走,季孫與邑人爭門關(guān),決植?!薄赌印氛J為說孔子為魯國司寇時,不顧公家,反去事奉季孫氏;當(dāng)季孫氏出逃時,孔子還憑著自己力氣大,把國門托起來,幫助季孫氏逃跑。其實,《論語》中多記載孔子對季孫氏(季氏)的不滿,譬如“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又如“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都可以見出孔子對季孫氏的態(tài)度,足見《墨子》所謂的“舍公家而于季孫”,實是無稽之談。至于孔子力氣大,“決植”,那是遺傳于他父親叔梁紇的氣力,這是當(dāng)時天下周知的事,故《呂氏春秋·慎大覽》:“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guān),而不肯以力聞?!笨鬃痈赣H叔梁紇以武力聞于諸侯,稱孔子不再走父親的老路,而以儒學(xué)立世。

二是說孔子為人卑污詐偽?!赌印酚涊d說:

孔丘窮于蔡、陳之間,藜羹不糂。十日,子路為享豚,孔丘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褫人衣以酤酒,孔丘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哀公迎孔丘,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進,請曰:“何其與陳、蔡反也?”孔丘曰:“來,吾語女。曩與女為茍生,今與女為茍義。”夫饑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飽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于此?

在這里,《墨子》攻擊孔子在陳、蔡斷糧之時,“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而到了魯哀公應(yīng)接孔子擺宴席時,又擺出“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的架子,《墨子》由此抨擊孔子“饑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飽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于此”,說他在饑困中不惜妄取以求生,在能吃飽時就偽裝來抬高自己,卑污詐偽,無人過之。平心而論,當(dāng)時儒、墨并為顯學(xué),互相爭斗,在所難免。而《墨子》如此評價孔子,不免抨擊過甚,言語太過。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雖然“非儒”,有時對孔子抨擊得極其厲害,但是當(dāng)其闡述墨家思想主張時,仍然和其他先秦諸子一樣,會借助孔子的言論,作為自己學(xué)說的立論之本?!赌印す稀酚涊d:

子墨子與程子辯,稱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其當(dāng)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dāng)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云因焉。今翟曾無稱于孔子乎?”

在這里,墨子在和程子辯論中,引述孔子為證,以此遭到程子的反擊:你不是非儒嗎?為什么稱述孔子呢?墨子反詰道:是因為說得對而不可更動啊。你看那鳥兒知道熱旱要來,就飛得高高的,魚兒知道熱旱要來,就潛得深深的。當(dāng)這個時候,即使有禹、湯這樣的圣賢給它們出主意,也不過如此啊。鳥和魚是最笨的東西了,即使賢圣如禹、湯者有時也要像它們這樣辦?,F(xiàn)在何況我墨翟怎么能不稱述孔子呢?由此可見,墨家的“非儒”,對孔子及儒家學(xué)說的抨擊和否定,都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最終目的在于闡揚墨家學(xué)說。換而言之,隨著形勢的不同需要,他們有時稱述孔子,有時抨擊孔子,完全都是根據(jù)墨家學(xué)說的需要。《墨子》稱述孔子時,與《孟子》、《荀子》等先秦諸子增益虛飾孔子形象的情形,完全類似;《墨子》詆毀孔子時,往往反其道而行之,竭盡丑化之能,其實也不妨看作是增益虛飾孔子形象的一個變種。

因此,以《墨子》為代表的對孔子負面形象的增益虛飾,也并沒有走出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子借助孔子的言論或形象為自己學(xué)說張本的時代潮流。從這個意義上看,春秋戰(zhàn)國之際所出現(xiàn)的孔子負面或否定形象,都真實地再現(xiàn)了孔子及其思想在當(dāng)時的影響、傳播和接受,值得我們珍視和進一步探討。

(本文為《對話圣賢與經(jīng)典——孔子成圣之路與先秦諸子經(jīng)典的形成》之一節(jié),原刊發(fā)于《文史哲》2016年第1期,收入本書時有刪節(jié),并作有一定修改,且另擬標(biāo)題)


(1) 李康:《運命論》,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43,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295頁。

(2)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11頁。

(3) 《晏子春秋集釋·序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頁。

(4)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30頁。

(5)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32頁。

(6) 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孔子適齊;魯哀公六年(前489),孔子見楚王。參考錢穆《孔子傳·孔子年表》,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36—137頁。

(7)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恃君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9頁。

(8)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15頁。

(9)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18頁。

(10) 《史記·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27頁。

(11) 康有為著,樓宇烈整理:《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23頁。

(12) 康有為著,樓宇烈整理:《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20頁。

(13) 均見《論語·微子》。

(14)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94頁。

(15) 《禮記·檀弓上》描寫孔子臨終前見子貢的情形:“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dāng)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熠叾搿7蜃釉唬骸n!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于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w寢疾七日而沒?!?/p>

(16) 《論語·先進》對孔子的話語背景,作有交代:“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迸c《左傳》記載近同。

(17) 《論語》中除尊孔子、有子外,還尊曾子,按楊伯峻《論語詞典》統(tǒng)計,《論語》中尊“有子”4次,“曾子”17次。按《孟子·滕文公上》記載,子夏、子張、子游等“以有若似圣人”,師事有子,此為孔子服喪期間。又,據(jù)楊義先生研究,認為《論語》有兩次集中編纂:第一次是服喪編纂;第二次是曾門重編(請參閱楊義《〈論語〉還原初探》,《文學(xué)遺產(chǎn)》2008年第6期,第6—9頁)。服喪編纂,正值子夏、子張、子游等師事有子時期,這是《論語》尊“有子”的由來;第二次曾門重編,抬升曾參的地位,這是尊“曾子”的緣由。

(18)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淹跖d師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淝铮淹踝溆诔歉?。”《史記·宋微子世家》:“愍公六年,孔子適陳?!惛婕背淹鮼砭?,軍于城父,吳師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時孔子在陳?!庇帧妒酚洝こ兰摇贰埃ǔ淹酰┝辏固咏ň映歉?,守邊?!薄妒酚浖狻芬⒃唬骸俺歉?,楚北境邑?!?/p>

(19) 參考王夢鷗《禮記今注今譯》,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82頁。

(20) 請參閱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602—605頁。

(21) 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39頁。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